作者:陆堂
见他不答,马诘却神色庄重道:“衡国公是我旧友,他临走时嘱托我,让我尽他未尽之责。国公爷一生恪尽职守,锐意改革。老夫任职多年,自问未曾辜负朋友托付。”
说罢,他将手中的簪子放进怀里,起身走出门去:“阎老板,哪日改了主意,拿着你那支再来找老夫。”
院中门扉开了又合,终于彻底安静下来。阎止站在门后,手里握着那支玉簪,低着头站了许久。
长夜如晦,他的神情被隐在浓重的月色中,没有人看得清。又过了许久,他才像有了知觉一般慢慢地转身,一步步朝小屋走去,终于把门带上。
他身后天幕漆黑。群星隐没在云层中,上弦月模糊着,只有一点暗淡的微光。
三日后,黄水口一战正式结案。
经查,禹州的突围队的档案,在上报过程中被一吏部行走压下。那吏部行走已经承认,自己受上峰之命,掩盖纪明战术错误,因此压下军报,粉饰太平。
因时隔多年,其上峰已经调任他处,皇上下令按当时在职人员连追两级,或罚俸或降职,无一宽恕。
此诏一经下达,最高波及至一名从三品御史中丞。那中丞在金殿上痛哭不已,连连告罪,还是被脱了冠,打发回家去了。
至于太子,皇上虽一言未发,但朝中纠察凌厉已然如此,风向再明白不过了。
此外,皇上为突围队一十八人正名,再各赐黄金百两。但由于军中记录模糊,这十八人身份多已不可查。除前来领恩的几名家属外,没有人再问及此事。
圣旨公布这日,正逢刘奕中等人问斩于闹市。刘奕中死前向西北连连叩首,高呼心愿得偿,死而无憾,随即慨然赴死。
黄昏时分,兵部大门开合。傅行州的亲卫等在门外,接阎止上车。
阎止踏上车辕,却问他道:“你家将军呢?”
亲卫道:“将军奉召进宫去了。”
阎止点点头,却不由得向夕阳下那片金色的琉璃瓦望了一眼,才挑帘进车去。
周之渊在门口等了许久,直到黄昏渐褪,才见一辆马车才缓缓地停在驿馆门口。
阎止从车上下来,便被他一把抱住:“阎哥哥你可回来了,你进去之后三四天都没有消息,你真是要急死我。”
“好了,不担心。这不是也回来了。”阎止拍拍他手背,安慰道。
周之渊一笑,拉着他进了门。
两人在院中落了座,周之渊招呼人新上了糕点和茶水来,便看见刚刚被自己放在桌上的邸报。
他拿起来要收,却叹气道:“刘奕中本不是坏人,只是被这事连累了。他这样死,实在是可惜。”
阎止啜着龙井,闻言偏头问道:“你这样想?”
周之渊想了想:“但也不能说他没有错。他和张连江合谋卖官,这样下去是肯定要出事的啊……但我总觉得他罪不至此。”
阎止看着他,将手里的盖碗放下:“之渊,你可知道,杀刘奕中是为法纪,为黄水口正明也是为法纪。两者是无法相抵的。”
周之渊却道:“阎哥哥,你说要是有人为了更多人的利益,违背了法纪,却能带来更大的益处。像这样的人,功过又能不能相抵呢?就算不能,他又算不算做错了呢?”
阎止一顿,没想到他竟做此问。
但他还没说话,却听见院外一阵车马声。晚饭定的菜送了来,下人来禀,请周之渊前去清点。
周之渊问完便罢,也不深究。他道声去去就回,兴致勃勃地去前院了。
阎止没想到这孩子还有管家的爱好,一时哑然失笑。
他看着周之渊走远,刚慢吞吞地缩回摇椅里,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阎止回头,却见傅行州大步走来。一身青色暗花长袍衬得他身形笔直挺拔,常年在军中的威严尽显无遗。长发仔细地编在脑后,又用白玉冠紧紧地束着,一丝不苟,就如同民间百姓引以为豪的西北军一样。
他右手里擎着一卷明晃晃的圣旨,徐步走到阎止面前来。
宫里的邸报阎止看过,扈州一事的功劳大多记在瞻平侯身上。林泓因此受了封赏,从梅州调任至京城,官阶升到了从四品。但至于傅行州,圣旨里只是简单一提,好像连赏赐都没有。
阎止起身道:“回来了?”
“嗯。”傅行州笑着颔首,“各部事已具备,封卷结案,可以休息了。”
阎止点点头,但心下却忍不住地替傅行州不值,轻呼出口气道:“宫里的邸报我看过了。虽说此事不能与瞻平侯抢功,但如今这样,未免也太偏心了。”
“现在不是你着劝我的时候了?”傅行州一笑,复又正色起来,“还说我呢。敢在兵部当庭给人扣帽子,你倒是真胆大。你也不怕他们真的计较起来,要治你罪怎么办?”
阎止心情愉悦,顺口道:“不是还有你吗,我怕什么。”
傅行州轻轻一顿,随即好笑地摇了摇头:“真拿你没办法,过来听旨。”
阎止一愣,看向他手里的圣旨道:“我?”
傅行州笑道:“我好歹也是去了一趟扈州,总不能什么都不给吧。林泓的封赏写在邸报上,我的封赏可就这一个了。阎老板,你接是不接?”
阎止闻言,赶忙后趋半步跪下来。
傅行州手中一展,朗声宣读。阎止逐字逐句细细听去,旨意为他加封了一道客卿的身份,隶属在西北军右将军旗下。
阎止谢恩领旨,又被傅行州从地上拉起来。
“西北军右将军旗,”阎止轻轻念叨了一句,又问道,“这是你旗下?”
“嗯。”傅行州双手负在身后,故作严肃道,“这可要记清楚了。他日走出门去,报错了名字可没人给你销账的。”
阎止笑起来,一扶傅行州手肘,和他向前院走去。
阎止边走,又打量着手中细腻的淡黄色丝绢,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请封了?”
傅行州道:“早在扈州军的时候我就这样想了。这次回来,史檬又当众说你是乐伎,拿这事儿做文章,这话我不乐意听。”
阎止哑然,又听他道:“你从兵部堂上过,又把瞻平侯拉出来,今后势必会被人盯上。客卿虽无官品,但有虚衔,再靠上西北军,多少能算个保障。”
阎止心下涌动,如同一阵暗流盘旋在胸口。他抬头,却见傅行州正看着自己。
两人不知何时停在了凉亭旁边,前院就在几步之外,人来人往,笑声一阵阵地传过来,如同落日临消失前,一抹温柔的嫣红。
阎止用拇指摩挲着丝绢表面光滑的细纹,却忽然想起刚刚夕阳之下,那一片金光灿烂的琉璃顶来。
他想,傅行州刚才匆匆进宫,就是为了这道旨意吗?
但他只是低了头,轻声道:“多谢。”
傅行州面上含笑,却故意地磨蹭起来:“阎老板,请一道旨意不是那么容易的,可费了我好多口舌。你一句多谢就要把我打发了?”
阎止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他唔了一声,眨眨眼睛,却问道:“那你想要怎样?”
傅行州看着他,只见他眼中霞光流转,有如碎星。傅行州终于笑起来,一按他的肩膀向前厅走去。
他道:“我想听你弹琵琶。”
第17章 取舍
傍晚,太子东宫。
烛火轻轻摇着,点缀在宫殿两侧的回廊上。烛光透过纱幔照进屋子里,映得屋室明亮,又带一些朦胧柔和的意味。
侍女取了一支新的蜡烛在宫灯里,轻推扉门走进屋去,在中央的案几旁跪下来。
未过多时,案几后的人一抬手。侍女这才轻轻上前,将灯里快要燃尽的蜡烛换了出来,再将灯罩拢好。屋里立刻明亮起来。
太子萧临衍从案前直起身,抻了抻发酸的后背。他让小内监将批好的奏折送出字,自己方笔撂下,又端起旁边的清茶。
他年纪三十又五,因保养得当再加上天生的好底子,从容貌上并不能怎么看得出来。
此时,萧临衍的手肘支着椅子的扶手,略略有些走神。
黄水口一案影响不可谓不大。落马官员中有几个他的亲信,有的甚至是培养多年,打算问鼎中枢的。这事之后,他身边的幕僚都劝他暂时收手,让瞻平侯风光一段时间,再从长计议不迟。
但萧临衍并不在乎这些事,亲信在任也好落马也罢,自己都能找人替换。他真正担心的,是皇上从这件事中到底是怎么看自己的。这些手段是小惩大诫平息舆论,还是皇上着实不满他的所为,要偏向瞻平侯那边。
萧临衍自认为了解父亲,但一连几日打探下来,都只得到些不冷不热的回应,这就让他有些心神不宁了。
他正想着,只见案上烛火摇动。有人趋步上殿来,在七八步外见了礼:“殿下。”
萧临衍闻声便知其人,连姿势也没动:“嗯,过来坐吧。”
那人起身,在案几前坐下,与萧临衍面对着面。
这人生的极漂亮,一双桃花眼莹然如水,面色白皙又透着一抹淡粉,在烛光下明明暗暗,着实是个美人。他一袭宝蓝色压黑纹长袍,头戴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玉冠,更显得精巧美丽,仿若无暇。
他将一份奏报放到桌前,低声道:“纪明死了,昨晚在狱中自尽的。”
萧临衍闻言直起身来,拆开看了看道:“他这一死,瞻平侯那边算是彻底放心了。诬陷傅行川的人都死无对证,这件事算是查不动了。”
对面那人道:“倒也未必。扈州军结案进京的时候,杜靖达不是也来了吗。他在这几件事中都有参与,何不从他嘴里套些消息?”
萧临衍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毓琅,眼下没有这个必要。京中局势对咱们不利,还是不要大张旗鼓地去查。更何况杜靖达是什么脾气你也知道,东宫可没心思跟这块死骨头耗下去。”
言毓琅问:“那殿下打算如何?”
萧临衍将一封奏疏放在他面前:“傅行川身上的诬陷虽平,但边界上紫菱、东川两地还需收复。朝中不日便要推荐人选,我们如果拿到这个机会,也能压瞻平侯一道。”
言毓琅接过来,垂眸看了看:“这几个人恐怕资历不够。”
“正是这样,我也在发愁这件事,”萧临衍靠回椅子里,“若是咱们能点出一个主将的人选,就再好不过了。”
言毓琅想了想,伸手将奏疏合上,放进袖子里:“这件事臣会去做的,殿下放心。”
萧临衍看了看他,却道:“怎么。这都半个月了,还不高兴。傅长韫不过是请封了一个客卿,无品无阶,我拦他有什么意义?反倒显得我小气。”
言毓琅冷然道:“臣早说过,是那阎止害的臣家破人亡。如今阎止晋封,臣当然看不下去。”
萧临衍一笑,隔着案几拉过他的手,在手心里把玩着:“毓琅,你是东宫权势最大的幕僚,从三品的东宫羽林卫指挥使,整个禁中的防务你也能调动一半。荣华富贵我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言毓琅闻言,却不知怎么心里更是发冷。他板着脸把手甩开,站起身便往外走。
他还没走两步,却听萧临衍在身后道:“站住。”
言毓琅顿住,半晌没听到回话。他正欲转身,又听萧临衍淡淡道:“去奉茶来。”
言毓琅脊背一僵,随即转身去廊里用沸水沏开一盏热茶,再端进来。他双手捧着茶高过眉头,站在案几旁边微微躬身,向萧临衍奉上去。
萧临衍却没接下,如若不见般,继续批着桌上的奏折。
待到新添的烛火已经幽暗,桌上终于只剩下一份奏本。萧临衍提笔批完最后几个字,放下笔叫小内监送出去,这才偏头看向旁边。
言毓琅低眉敛目地躬身站着,看不清神色。他手里的茶纹丝不动,仿佛站在这里的人不是他一样。
“好了。”萧临衍伸手接下来,“也站了半天了,累吗?”
言毓琅刚刚的愠色已经消失不见。他轻轻抬起眼睛,把声音放的轻了:“不累。”
萧临衍看着他忽得笑起来,一把扯起他的手,带向殿后。
身影交叠,轻笑声从殿后传来,两人隐没在重重帷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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