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堂
他面前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堆着几大摞资料,不知是从哪儿来的,看样子已经看了大半。他伸手将腰后的丝绸凉簟挪高了些,这才又翻了一页。
傅行州打外面进门来,远远便看见这一幕。驿馆遍植青竹,此时又有微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听着便让人平心静气,去了不少烦躁。
他笑着挑帘进门,在阎止对面坐下:“金殿苦热,你这里倒是舒服的很。”
阎止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递一杯茶给他:“今天怎么说了这么久?”
“别提了。”傅行州接过来,“东宫和侯府在前面吵,底下人偏帮的偏帮、闭嘴的闭嘴,什么也讨论不出来。”
阎止未有急色,只道:“喝口茶吧,外面怪热的。”
傅行州低头啜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甘凉,带着乌龙的清香。这茶已是第二泡,味道完全被冲泡出来,夏日喝来醇香宜人。但又放在冷水中镇过,烈日当头,如同在心上也稳了一稳似的。
“真爽快。”傅行州笑起来,眉间最后一点不豫也不见了。
阎止微微抿了抿唇,这才道:“紫菱这件事,依你看,皇上更倾向于哪一方?”
傅行州端着盖碗,闻言停顿片刻,又道:“你说的倒是了。自从两派相争以来,皇上几乎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虽说殿前议事时很少当庭拿主意,但我却觉得,似乎皇上并不想支持任何一方。”
阎止坐起身来:“黄水口一案刚结,太子急着博面子。皇上小惩大诫刚过,未必想这时候抬举他。而瞻平侯接连得势,赢上加赢,再捧下去于平衡不利。皇上要考量两人,这人选就定不下来。”
“那怎么办?”傅行州道,“前线战事不能拖。若一味求个平衡,最后可能会推选个完全不合适的人出来,堵住所有人的嘴。那可就麻烦了。”
“不会的。”阎止道,“我问你,若无太子与瞻平侯之争,出战人选本应由谁推举?”
“将领推举,应当是兵部之责。”傅行州道,“说起来,今天兵部的马诘还来问我。”
“那皇上采纳兵部的建议就好了。”阎止道,“兵部只需要选出一个合适的人,能漂漂亮亮地把着一仗打赢了,比两边怎么游说都管用。”
傅行州忽得向前倾身,问道:“你想到合适的人了,是不是?”
阎止靠在椅背上,懒懒的睁不开眼睛:“这人你也不是不认识,怎么就想不到呢。”
傅行州盯着他片刻,脑海中忽得一过:“杜靖达?”
“嗯。”阎止支着脑袋,感觉困意涌上来,“你再考虑考虑,我未免有想的不周全的地方。你若真的有心举荐他,不妨先指点他一下应当如何布兵,上道折子给马诘。”
“我知道了。”傅行州思忖片刻,又看向桌上,“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阎止闻言睁了睁眼,将自己誊写好的一份公文装了,着人送出门去。
“东宫这么想给瞻平侯使绊子,我便给他送份大礼。”
第19章 荐星
夕阳偏斜,东宫。
萧临衍听得屋外门扉被人叩响,应了一声传人进来。桌上,一份公文写了大半,墨迹未干,洋洋洒洒地铺在雪白的宣纸上。
不一会儿,言毓琅从屋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公文。他在书桌前站定,躬身道:“殿下。”
“坐。”萧临衍手中未停,“问的怎么样?”
言毓琅神色不似往常轻松,眼下带着一点青,只道:“瞻平侯推选孙殿和,在朝中的呼声还是很高的。我刚刚特意去了一趟御史台,官员间风向已然如此,恐怕现在想要转圜并不太容易。”
“预料到了,但也不用着急。”萧临衍道,“父皇这一仗要的是名声,孙殿和的弊端显而易见。他资历老但威望不够,光有经验有什么用。孙殿和身上值得夸耀的点不过如此,再往后说下去,他比我们选的人可差多了。”
言毓琅听了默不作声,低下头没再说别的。
按照他的原意来说,其实非常不赞同萧临衍如此安排。这一仗人人都知是锦上添花,但事在民生,无人敢把这份心思说出来。萧临衍自以为揣测圣心,却忘了行军安排的基本要务,实在是不明智。
但身为幕僚,言毓琅不能再多说什么,只能想想以后怎么办。
“殿下在写什么?”他看着桌上的白宣问道。
“给父皇上书。”萧临衍道,“为定个将领我与瞻平侯争了多日,早便见父皇似有不快。眼下夏至将到,我想提前上书,建议出京谒陵,也好带着朝中一起送乏送乏。”
言毓琅听罢,尽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开口反驳他,只默默垂下眼睛去。
萧临衍其人,被立为太子多年,却没长一点治国韬略方面的才能,所有心思都光想着怎么讨皇上的喜欢。
眼下京城,众人皆知太子与瞻平侯势不两立。萧临衍自以为这是因为他有权势,却从未想过他是被皇上一手捧到这个位置的,实则内里空乏,一无是处。
若说招摇势大,不如说是个见风抗风的活靶子。
言毓琅有时也不明白,皇上既无心于这位志大才疏的太子,为何要小心扶持他这么多年。
他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又道:“殿下,夏至尚有一段时间,此事不急。眼下孙殿和呼声高,臣倒是有个办法,能让他不再入选。”
萧临衍一停笔,抬起头道:“什么办法?”
言毓琅将手中的公文放到桌上:“倘若孙殿和在此时突然出了一点差错,行为有失,瞻平侯即便想推也没有办法。”
萧临衍问:“你找到什么了?”
言毓琅抽出两份记档放在桌上,调转向萧临衍的方向:“中午刚得到的消息。根据户部记档,孙殿和最近打算在京郊买一块地。这块地之前是有主的,孙殿和仗着瞻平侯的权势,明里暗里欺压那佃户很多次了。”
萧临衍大概扫了扫:“不就是争抢民田吗。这种事又没出人命,犯不上有多大过失。你拿着个去告他,说了和没说一样。”
言毓琅微微摇摇头,伸手指在记档上:“臣要说的不是抢田,而是这块田的位置。”
萧临衍顺着他的手指向下看去,只见这一处农田在京城城外,周边是田野乡户,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来。
“这块地不是民田,是早些年衡国公的家田。”言毓琅道,“国公府查抄时,其名下田产地契并没有被抄没,孙殿和不应该有买到它们的机会。”
萧临衍问:“既如此,这块地怎么会被流通买卖?”
“国公府四分五裂时,瞻平侯私下抢的。”言毓琅道,“皇上虽下旨查抄,但也最厌烦有人惦记分外之物。吞地一事多年无人查证,但一旦揭发出来,便是非法侵吞的罪名。”
萧临衍看向他。言毓琅在他面前坐的笔直,漂亮的容颜紧紧绷着,眼睛里划过一道深刻的恨意,显得美艳而惊心。
萧临衍不自觉地眼神一跳,道:“国公府好歹收养过你,这点家田要回来也是应当的。”
他略一想,脑子却百年不遇地机灵了一回:“你刚才说,这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从户部查到的,臣让他们留意孙殿和的动静,有发现便告诉我。这是他们中午刚刚报上来的。”言毓琅道。
大概是由于萧临衍平日甚少过问这些事,言毓琅闻言便追问了一句:“殿下,怎么了?”
萧临衍只觉得有丝异样,但这感觉转瞬即逝,他很快便忘却了,挥挥手道:“那你预备怎么做呢?”
言毓琅笑道:“之前孙殿和不是曾经欺压佃户吗。不出三天,这件事就会有人告上京来的。”
几天之后。
天色擦黑,马府门前依次上了灯。一排红亮亮的灯笼在黑色屋檐下渐次亮起,看着很是喜庆。
阎止觉得眼前这红彤彤一片很是愉悦,便有些走神,凝神看着那点灯人。
他忽听身边大门开合,又见门房从中走出,恭敬地向里一请道:“傅小将军,阎先生,里面请。”
马诘早已在正厅等着。此时天色还不算晚,他便只穿一身绛红色便服。
他举着一副眼镜靠在灯下,手里拿着一本书。他凑上前仔细看一会儿,过半天才眨眨眼睛,然后再翻过一页,读的很慢。若不是身后宅院深深,他这幅样子几乎和普通富贵人家里的老头没什么区别。
听得傅行州两人进屋来,马诘把眼镜放在一边,笑着起身相迎。三人寒暄一阵,又在书房落了座。
马诘为两人看茶,又向傅行州道:“当日下朝路上,老夫问将军为何不主动请缨,将军说日后与我详谈。你此番与阎先生同来,可是为了此事?”
“正是。”傅行州道,“马大人有此问,我也开门见山。紫菱一战,如非陛下受命,我傅家不会请战。”
马诘一顿,随即了然。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阎止,笑道:“傅小将军自有谋略,老夫佩服。但既如此,将军又因何事前来呢?”
傅行州道:“傅家虽不请战,但对边境之事不能坐视不理。眼下京城,太子与瞻平侯为了出战人选相争正急,马大人觉得,哪一方推举的人更好呢?”
马诘闻言沉吟,捻着胡须没说话。说起选人出战,无论是哪一方举荐,都要先从兵部过一道。这几人的履历他老早就看过,他左挑右看,实在是觉得都差得远。
这也是为什么,他试探性地去打听傅行州的口风。他原本想如果傅行州请缨,兵部或许能帮着说几句话。
马诘苦笑:“老夫选不出合适的人来。”
傅行州一笑:“那我便为马大人举荐一人。扈州将军,杜靖达。”
马诘听了只觉得这名字熟悉。他凝神思索片刻,才想起前几日部里收上来的折子里,有一道论紫菱军备的。他当时看完不由得击节叫好,战略得当语言畅达,让他读过又想再看,当下便起了爱才之心。
“我知道他。”马诘笑道,“我看过他写的折子,若论武备思路,可不输你傅小将军当年啊。”
阎止闻言轻轻抿了口茶,将嘴角的一丝笑意藏起来。
傅行州更是知道其中缘故,他敛下心中所想,又道:“我在扈州时,曾与杜靖达有几面之缘。此人治军严谨,令行禁止,只是为人上稍固执了些。他曾于扈州几次迎战,皆是获胜。所以如今来看,推举他去当属合适。”
马诘听得连连点头,忙吩咐人传信去把杜靖达的折子找出来。他明日看过,再在部中商议。
下人领命而去。侍女借着这个空档换了一轮新的茶水上来,而后悄悄退出门去,侍立在旁边。
屋中灯影摇动,马诘向对面一请,又问道:“傅小将军,老夫请教。如今北面防线全在西北军手中。但仍突袭骚扰不断。不知你有没有什么想法,我朝北面御敌当如何提防?”
傅行州听他此问,便想起傅勋此前曾说,西北军在西侧营遭到突袭的事情。他将此处与紫菱三县在脑中大致一连,便是国境北面最远的一条边线。
如此一想,他便越发觉得此问沉重。
傅行州道:“在我父亲回来之前,我军曾遭到一次突袭,大哥因此事至今仍留在军中。马大人,这件事您听说了吧?”
“自然。”马诘凝重道,“傅帅连夜向京中递折子呈报军情,十三封战报一封接着一封,老夫看罢都觉得惊心啊。”
傅行州难掩忧虑,又道:“遇袭之地虽为一处,但西北边界线却完整连绵,须要同等视之。紫菱三县是防线最东侧的要塞枢纽,如果此处出了纰漏,整条边界线便处于危险之中。”
“如今父亲与我都在京中,西北唯有大哥一人,实在是不容疏失。”傅行州道,“太子与瞻平侯争夺出战人选,是只顾眼前之胜,而忽略长远防线的考虑。若长此以往,北部防线难保稳固,几代人的心血也会付之东流的。”
书房里静静的,唯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阎止侧头,向身边年轻的将军看过去,只见他一张脸轮廓分明,在剪影下更显得鬓如刀裁。他神情严肃而恳切,满心满眼尽是家国军事,手足情谊。不远处的烛火映在他眼中,却显得他目光灼灼生辉。
马诘听出他话有千钧,也不免心中忐忑。便轻轻点头道:“我知道。傅将军放心,老夫会找个机会劝劝皇上的。”
傅行州一扬手中的茶杯。马诘却深深地想着他的话,手指搭在杯口来回逡巡着,显然是走神了。
“马大人。”阎止开口道,“大人还因何事忧虑?”
马诘闻言,却苦笑起来:“我在想杜将军的事情。眼下瞻平侯风头强劲,如火如荼。若是老夫此时举荐他,这一盆冷水泼上去,恐怕要不好办。”
“马大人不必担心。”阎止道,“孙殿和风头强劲,东宫怎么能容许,他们是一定会揪出错误来的。届时双方相争,各自说理,皇上自然会听取兵部的意见。”
第20章 结网
两天之后,禁中金殿。
京兆尹满面肃容地站在中央,手中是一叠厚厚的供状。文武百官分别站在两侧,皆噤声不语。殿前的热气一阵阵地吹进屋里,撩得人心生烦躁。
皇上坐在上首的几案之后,身子微微向前倾着,神情里压着隐约的怒气。他不自觉的伸手叩了叩桌面道:“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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