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堂
两人回到半山腰的行馆时,店家已经张罗好了一桌子精美的菜馔。
这菜大多是从山里挖的,又多有些平日里吃不着的乡间时蔬。样式看着简单,做起来却十分费工夫。因而精巧玲珑,打眼望上去诱人得很。
傅行州两人方才林间跑了一回,身上都热热地浸着汗。行馆遍植青竹,舒适凉爽。雅间又专门设在山间清风往来吹拂的堂口,因而一进门便觉得清凉爽快。
阎止惬意地一眯眼睛,喝了口店家备下的雨前龙井,更觉得从内到外都被安置的妥帖舒朗。他正欲往屋里走,忽听得一阵琵琶声欲遮欲掩,从帘幕内传来。
他走到门口,侧身向屋里望去只见周之渊坐在窗边,怀里抱着一把凤颈琵琶,正轻轻拨动着。少年人穿了一身浅蓝色的长袍,明亮淡雅,衬出他神情安闲皎洁,很是入神的样子。
阎止默默地看着,并没出声打扰,却听身后道:“小周这琵琶弹得越发好了,比以前可大有长进。”
“还行吧。”阎止应了一声,却站着没动。他的目光落在少年人身上,若有所思。
傅行州看看他,再看看屋里,干脆倚靠着门框,与阎止肩并肩地挨着。他放低声音问道:“小周说话就十三了,这孩子你打算让他怎么办呢?”
阎止轻声道:“我就是发愁这事儿。之渊诗书功课的底子都在,没什么捡不起来的,但他自己不喜欢入仕。再加上他的家世,往后也不能考功名,这条路走不通的。”
“走不通就算了。”傅行州道,“他喜欢琵琶,让他弹也没什么不行的。”
“可我总不能让他弹一辈子琵琶。”阎止转头看向他,“那百年之后,我要怎么向周家交代?”
“世间之大,都是自己闯出来的,”傅行州道,“你要让他去见识历练,他才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光留在你身边,年头长了这孩子会失了主意的。”
阎止轻轻叹了口气:“罢了,这也不是一时能定的事儿。再说吧。”
三人用完了午饭,便在行馆稍坐。
穿堂风拂窗而过,全无室外的闷热酷暑。阎止午间的困劲儿上来,便和傅行州靠在窗边的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棋。
棋盘上黑白分明。傅行州所执的黑子隐约占了上风。阎止却一手支在软枕上撑着头,另一只手把玩着棋子,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阎先生,”傅行州敲敲棋盘,故作正经,“你好歹走点心,再下错要罚了。”
“将军要罚什么?”阎止含糊道,“我这个月的俸禄就快发了,都给你够不够?”
傅行州看着他。阎止大半个身子都倚在榻上,一双清亮无波的眼睛此时正微微合着,显出十二分的散淡。他的头发刚刚碰乱了一些,还没来得及收拾束好,散漫地从脸颊垂下,衬得皮肤雪白。
傅行州忽得想起,阎止手持长刀,衣袂染血,在连珠楼向着自己蓦然回身的那一刻。
如同白玉兰在夜幕下盛放。
正午静谧,窗外清风徐来。一枚竹叶透过半开的摘支窗,吹进屋来落在阎止的发梢上。阎止已然困得不行,单手支着头倚在软枕上,合着眼睛睡着了。
傅行州望着对面,却听得自己的心跳声无比清晰。他看得一时出了神,不由得向前倾过身去,想要伸手替阎止拂下那片竹叶。
可他刚刚伸出手,却听门外有说话声。
傅行州一顿,随即回过头去,见周之渊和一个下人面对面地站在帘幕外。他看一眼阎止仍合着眼,没被吵醒,便轻轻地走出屋去。
傅行州挑开纱帘,便听那下人向周之渊恭声道:“阎先生早上来的时候说想买点山珍带回去。现在已经打理好了,还请您过去点点。”
一点干货不是什么要紧事,没必要亲自跑一趟。傅行州负着手走上前去,却听周之渊已经应了:“好,在什么地方?”
“都放在前院东厢房了,您随时可以去。”下人道。
两人说着,傅行州却远着几步站定,叫他招手道:“小周,你来。”
周之渊遥遥点了头,示意那下人退了,这才走到傅行州面前:“将军找我?”
“一点干货不是什么大事,你就别去了,找几个人点点就可以了。”傅行州道。
周之渊笑起来,却问道:“您也是觉得这事儿有诈?”
傅行州一顿,他拦下周之渊便是觉得不对劲。但行馆人多口杂,他不便解释,也就没再多说那后半句。
“既然有诈,你还去做什么?”傅行州道。
“没关系的,让我去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周之渊道,“大老远地算计到这儿来,我不去探一探岂不可惜。”
傅行州看着他,只觉得这孩子让人琢磨不透,便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啦。”周之渊笑道,“您和阎哥哥就在隔壁,他们即便要惹事,不是还有你们吗。”
第23章 惊变
放东西的厢房就在不远处。周之渊看着下人把东西装好,扎成四五个小包,暂摞放在桌子上。管家将所采买的东西拿单子列了,拿给周之渊过目。
“周家公子,您看看,”管家恭声道,“有什么缺的短的,尽管和我说。”
周之渊拿过来细细看着,余光却见一下人走进屋来,附在管家耳旁说了几句话。
管家听罢,转身又露出一副笑脸来:“周家公子,您先点着。我这边有点事,去去就回。”
周之渊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看他出去了。
待门扉合上,脚步声也远了,周之渊把手里的单子一放,抬头看向这间厢房。
这是间再普通不过的屋子,甚至有些简陋。南窗下摆着一架雕花木榻,右侧放着一个多宝架,上面放了几样不值钱的瓷器。木榻对面是一张书桌,旁边摆着两把椅子,而自己正坐在靠右边的那一把上。
周之渊站起身来,在屋里打量了一圈,四处翻翻找找。他最后走到在木榻前,试探性地掀起垫子来,果不其然在最右侧的角落里瞥见了一点宝蓝色的东西。
他将垫子摞到一边,伸手够了那东西出来看。这是一条打好的璎珞带子,配色以宝蓝为主,上缀银线作为陪衬,还间或编着一些祖母绿的掐金线,好看极了。
周之渊捧着这条璎珞,却看得气息都屏了起来,轻轻抿住嘴唇才没发出一点声音。
这本是他的东西。
他当时不过三四岁,中秋团圆,周府也开了夜宴。姐姐手巧,那年碰巧新收了一批好丝线,便打了几根璎珞带子送给家里人。
他最小,便是最后一个收礼的。姐姐亲手把这跟带子系在他的腰间,对他笑道:“这如意结给我们之渊。你戴着它,来日再穿上一块美玉,便是长长久久,平平安安的。”
物件犹在,家人飘零。
周之渊捏着那一根璎珞,心中酸涩不已,愣了片刻夺门而出。
他远远看见那管家站在廊下,提步便冲上前去,问道:“今天有什么人进过那屋子?”
管家被他问的一愣,想了想道:“今天嘛,上午几个太常寺的到这儿来喝了会茶,此外便没有别人了。”
周家罚没时,有一部分女眷罚没到各个官署中,也若说太常寺不是没可能。周之渊问道:“太常寺的什么人?”
“这便不知道了。”管家道,“我们开店的,哪儿兴打听人家客人的私事呢?”
周之渊只觉得喉咙干渴,又问:“可有女眷随行?”
“似是有一位,但也没看清楚。有顶小轿在前院停了停,进没进去我就不知道了。”管家道。
“他们走了吗?”周之渊追问道。
“刚走不久,”管家抄着手,却向身后一指,“就从这条路走的,刚出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吧。”
周之渊盯着那条小路,只觉得腿上有千钧重,催着他恨不得立刻追上前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好。
但他手里紧紧地捏着那条璎珞,强迫自己把目光扯回来,转身盯着那行馆管家。
“你扯谎。”周之渊压着泪意,冷声道,“那厢房根本没客人去。哪家酒肆会把带土的干货放在平常招待喝茶的桌子上?”
管家一愣,没想到周之渊竟没追下山去。他刚要辩驳,却听周之渊逼问道:“是谁让你引我来的?”
“周家公子说话没头没脑。”管家抄着手道,“什么引不引的,我可听不明白。”
“你别走。”周之渊上前一步拦在他面前,急道,“你要是不说,我和你扭送到京兆尹去!我们见官!”
管家哈哈一笑,阴恻恻道:“你有什么证据?就算打到堂上,你有什么本事证明?但我要警告你,你要是再拦着小老儿不放,我就要告你诬蔑了。”
“你!”周之渊急的眼圈发红,恨不得上去抽他,却一时无话应对。
管家笑笑,绕开周之渊便走。但他刚绕过回廊,便见一青一灰两道身影并着肩,直向着他而来。
“老板莫走。”灰衣那人扬声道,“刚不是要把舍弟扭送京兆尹吗?此时怎么要躲了?”
管家心思急转,心想这两人来了也无凭无据,便整整表情回头笑道:“阎先生。”
阎止袖手,背在身后道:“老板好大的口气。你把我弟弟引到这间屋子来,要图谋什么?”
他说着偏过头去,一眼便认出了周之渊手里的宝蓝色璎珞。周之渊得了这带子后喜欢得不得了,天天系在腰上炫耀,在京城的权贵子弟中间几乎没有不认得的。
拿这东西引得周之渊露面,当真是条好计策。
一来可以他遣返流放地,押送回梅州去。若是再让人知道他得着傅行州的庇护,说不好还能增光添彩地再给西北军抹一道,带着前线也不得安宁。
阎止暗自想着,不由得心里发寒。
但管家全然不知其中利害,仍油嘴滑舌道:“小的实在不懂阎先生在说什么。令弟捡了条带子便来缠着小的不放,您又说小的有所图谋,我可实在是百口莫辩啊。”
“是吗。”阎止冷冷道,“你刚才的话我也听见了几句。今日并非休沐,太常寺也无人告假,你这是随意编排朝廷官员。我问你话,你满口谎言,这是欺骗朝廷命官。这两条拿出去,放到何处都是流放。”
管家神色一僵,抬眼迅速地扫了扫他,目光晃动起来。
阎止居高临下道:“我知道你背后这人来头不小。但眼前这话说不明白,我照样能把你拖进京兆尹去。你要是进去了,打残打死都算我的。我是不怕,但不知道你敢不敢啊?”
管家一抖,深埋着头不吱声了。阎止渐渐不耐烦起来,喝道:“说话!”
“我说我说,”管家连声告饶,“不知道是哪家的权贵,派了个人把这东西给我,让我藏到厢房里,再把周家公子引过去。他说,周家公子认识这东西,看到之后一定会下山,到时候让我给指条路就行了。”
“这家是什么人?”阎止问。
“阎先生,我是真的不知道,”管家愁眉苦脸,“我只是个传话的,其他的哪儿是我能听得啊。都怪我财迷心窍,不该往这浑水里搅,是小的不长脸啊。”
阎止默默地打量着他,心里却暗暗揣度。在京城之中,能认得周之渊的人不少,但能想到拿这事儿做文章的却没几个人。
更何况是像这样,仇敌一样地盯着自己。
他想下去,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但山上闹出这么大动静,恐怕人早就走了。
他伸手揽过周之渊的肩膀,向那管家道:“这件事不要再向其他人提起,要是有话泄露出去,你第一个跑不了。”
“知道知道。”管家忙道,“阎先生放心,我保证不会泄露出去一个字。”
月夜中天。明晃晃的月亮悬在半空中,月光温柔澄澈,洒在茂密的青竹上,映出一点动人的光泽。
阎止三人原本打算在西郊住一晚,但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放心再住下去。他们傍晚时从郊外直接回了城,等天色完全黑下来才回到驿馆。
所幸驿馆一应俱全,他们临时回来也能安置。他们回的匆忙,直到此时夜深了,才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傅行州自去收拾出来,披上一件外袍,又走到阎止的院子里。他还没进门,便听一阵清幽的琵琶声传过来。声音低回婉转,悠韵深长,带着一种清淡的忧思。
他立在门口,只见阎止坐在院中。他想是刚刚梳洗出来,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脑后,经月色一照,泛出淡淡的银光,看着如同不真实一样。
阎止左手摁弦,右手轮指又轻又快,轻捷地落在弦上。他弹得入神,一曲奏完余音犹在,竟没发现有人站在门口。
傅行州轻轻叩了叩门,又道:“你甚少弹这样低回的曲子。”
阎止这才看见他,便将琵琶放在一边,问道:“你今天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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