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堂
贺容在桌子对面坐下,盯着桌面上一点,又不开口了。他身板笔直削瘦,原本是很精神的。只是他神情倦怠而茫然,手指在膝上紧紧攥着,在踌躇怎么将谈话开头。
傅行州熬到后半夜也有点困了,他让贺容去沏两杯浓茶来,顺带着定一定心思。等贺容坐了,他才问道:“你急着见我,是为了周丞海的案子?”
贺容犹豫一下,一句话却石破天惊:“陈大人的案子,我早知道实情。”
傅行州一顿,看着他道:“往下说。”
贺容道:“这件案子当年由我父亲主理。陈知桐的死讯入京时,登州报的是因公殉职。可闻侯爷不接受这个说法,他把老知县拉到京城提审,不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老知县最后招供说,陈知桐与周丞海两人不睦已久,他听到周丞海曾派府上的家丁出城,埋伏在陈知桐必经的密林中,要暗杀他。”
“有证据吗?”
“证据是可以制造的。”贺容像背负着万斤重担,压得他直不起腰来,“周丞海的家丁很快就被抓了回来,在刑部面前承认他们收受了周家的财物,杀害了陈知桐。可是他们的供词和尸体的创口对不上,我父亲复核时起了疑心。他将疑点整理在一起,上报给了当时的刑部侍郎,庄显及。我那天去给他送饭,看见过那封折子,甚至还在结语的措辞上出了主意。但我没想到的是,他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看到刑部门口贴出的告示,说他在一桩旧案里收受贿赂,徇私勾结……要流放了。”
傅行州没有说话,回身启了一坛酒,放在贺容手边。
从消息放出的第一天开始,贺家门口就没再安静过。
街巷最不缺茶余饭后的闲话。贺家住的这一片是京城的贫民窟,穷和破是最常见的事情。同是踩着泥水长大,贺家人有出息、有德行,还能走进六部的大门去。这样的有本事,将街坊比的自惭形秽,年年月月地累加起来,没有人不知道这份嫉恨膨胀到了什么程度。
事情传出来的当天晚上,贺家屋门上就被人泼了一桶污物。
贺容当时十五岁,正在窗前温书。他看见告示就想到家里要出事,听见外面的叫骂声也没害怕,只是关上窗子,跑到里屋去捂住奶奶的耳朵:“不要听他们胡说。”
老太太在灯下纳鞋底,闻言拍一拍他的手:“我耳背,听不见。”
贺容瞧着奶奶,在炕前面蹲下:“您别担心,有什么事还有我呢。”
家长里短总有个新鲜度,贺容以为闹上半月就会消停下去,没想到旧案的苦主提前放出来了,回来第一天就把贺家的门砸了。
那苦主三十开外,身材高大满脸红光,除了脸上刺着黑字,根本不像坐过牢的样子。他身后还领着一帮人,拿刀持棍,闯到屋里翻了个底朝天。
贺容从学堂跑回来,扑上去要拦,被推搡到外面绑起来,眼看着他们毁东西。这些人只打砸不伤人,管街巷的三老也假装看不见,直到贺家被砸得一地粉碎,得只剩下个破架子,这才收拾收拾扬长而去。
尘埃落下,老太太站在一地的废墟里,弯腰去捡还能用的东西。她劝贺容:“搬去书院住吧。”
可贺容没有走,他给父亲的同僚写信求助,要么是闭门羹,要么干脆收到一顿痛骂,斥责他别来惹麻烦。贺容把那些书信藏在自己的床下,躺在上面,一夜一夜地睁着眼,看着天空慢慢转亮。
此后安静了几天,贺容却发现,他在周围买不到任何东西了。无论他走到哪里,非议与议论都紧紧地跟着他,没有任何一家店铺会冒险卖给他东西。
家里的院门被砸得合不上,他不得不走到城的另一头去买木板和钉子,又没钱雇车拉,只好花了一天的时间扛回来,肩上脚上磨得全是泡。
他为了不耽误事,让奶奶在灯下给他一点一点地挑了。但还没等他睡上一个安稳觉,便在梦里听见噼啪的响声,睁开眼看见屋子被烧掉了一大半。
贺容惊恐地跳起来,背着老人刚刚逃出家门,一击闷棍就打在他前胸上。他抬不了头,也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在一棍一棍中被打到完全站不起来。
长夜漫长而寂静,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窗前鬼影重重。贺容从昏迷中醒过来,捂着头上的血,看见老人浑浊的眼睛,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去处。
他连夜敲开了刑部的大门,迎接他的正是庄显及。贺容笔直地跪了下去,问道:“大人要我做什么?”
庄显及背着手俯过身,说道:“人证物证俱在,周丞海不认罪,你说怎么办呢?”
周丞海入狱以来没有确凿证据,依律不能动刑。贺容闯进大牢,把能用的大刑都亲手用了一遍,庄显及在他身后不远处,啜着茶眯眼看着。
贺容最后走到周丞海的面前,手里捏着一根淌血的鞭子,声音听着都不像是自己的:“你认罪吗?”
周丞海抬起头来,对着他看了一会儿,却低声问:“你是贺定山的儿子吗?”
贺容道:“我不配。”
周丞海摇头,却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你听着,不论我将来是生是死,出了这扇牢门,忘掉今天的事情。”
贺容麻木着去拿供状,捏着他的手画了押,扔在庄显及的面前。他不敢回头,不敢再问,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那扇牢门。
寒风呼啸着在窗棂上盘旋,如同冤魂悲哀的低鸣与哭泣。傅行州给他倒上酒,又问道:“你父亲呢?”
“自尽了,我知道他怨我。”
贺容面色醺红,眼神飘在远处,声音里带了哽咽:“陈知桐的案子势必要重审,庄显及坐在刑部尚书的位子上,必然对此事讳莫如深,不会轻易松口。将军要我做什么都行,死不足惜,一定要还周侍郎一个清白。”
傅行州久久无言,只听更漏滴了一声又一声,落在人的心上如有千钧之重。傅行州擎过酒杯,在贺容手里轻碰了一下。
“他不怨你。”傅行州道,“周侍郎的清白与贺容将军,这两样我都留定了。”
傅行州回屋时,还想着贺容的事情。他轻手轻脚地在阎止身边躺下,盯着床帏思绪难平。
但他连日奔波,从北关回来之后便马不停蹄直奔登州,连一个完整觉都没睡过。此时仅仅转了几个念头,很快就睡着了。
日光在窗棂上划下影子,阎止睁眼时天色已亮,阳光打在白绢上,向屋里映出柔和的光。窗前的玉瓶里插着一支白梅,花苞在阳光下莹润可爱,泛着光泽。
身侧的傅行州睡得还沉,呼吸绵长而均匀。他没换下外袍,头上的冠歪在一边,昨夜是回房便一头栽倒,什么都还没顾上。
他在睡梦中还皱着眉头,让阎止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却又怕扰了他。
阎止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摘了傅行州的玉冠,将他的头发散下来,又留了一缕拿在手里,缠在手指上。他回想一下便自嘲起来,心道自己真是被傅行州养得娇惯,连喝口药都不会了。
他手里捻着头发,兀自出神了片刻,又听见外面有响动。屏风外映着个人影,霍白瑜的声音轻轻传进来:“将军?”
阎止向外嘘了一声,用手捂住傅行州的耳朵。他伸手一碰,傅行州像是被扰了似的,扭头就要醒。
阎止侧身在他耳垂亲了一下,低声道:“是我抱你呢,睡吧。”
傅行州在睡梦中哼了几下,又安静下来。阎止见他睡熟了,稍微支起些身子,轻声向外问道:“怎么了?”
“大人醒了?真是太好了。”霍白瑜的声音带着欣喜,也低如耳语一般。
他捡了紧要的事,将城里的情况大致说了,最后问道:“言指挥使要回京城了,林大人来问,要不要和他一起,盯着他些?”
“不必管他,太子现在做不了什么。”阎止道,“陈知桐的案子重审在即,我们回京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让林泓和京城打好招呼。”
霍白瑜明白他的意思,只道口供文书早就一应送了平王府与西北侯府,又嘱咐他多休息,便退下去了。
两人说话时放轻了声音,傅行州还是隐约听到了些。阎止的手还搭在他耳畔,见他沉沉地睁了眼:“有人来了吗?”
阎止见他困意未去,伸手抚他脸颊,说道:“没有,除了我没有别人。”
傅行州还没醒过来,声音有些发闷,问道:“我听见你和人说话……言毓琅要走了?”
阎止凑近些,跟他躺在一个枕头上。两人头抵着头,脚碰着脚,亲密无间地偎在一起,呼吸轻缓温和地缠着,给空气里蒙上一层薄薄的湿气。
他悄声说:“眼里看着我,嘴上还要提旁人,不许再说了。”
傅行州睁眼看了看他,摸了一把他的额头,伸长手臂把他搂进怀里,闭上眼再次沉入了梦境。
阎止再醒来时,窗外已泛起了金色,阳光如流水一样漫向屋内,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傅行州仍阖着眼睛,两人的手握着,放在枕间。
阎止试探着动了动,却被傅行州拽到怀里,拦着腰从身后搂住了。
他动作仔细,一拉一拽都避着伤口,反倒弄得阎止很痒,不由挣了几下,发出一声长而绵软的呼气声:“嗯?”
傅行州没答话,拉开他肩上的衣服低头就咬,一点力气也没吝惜。阎止疼得叫出声来,觉得已经出血了,就着这姿势回头斥他:“你干什么?”
傅行州半天也没松口,用犬牙去剐他的皮肤,咬着那一小块皮来回来去地折磨,又咬又蹭,就像要玩够了再吃下去一样。
阎止疼得直吸冷气,又怕挣扎扯到伤口,只管侧脸埋在枕上掩着气息。但他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回过手攥着傅行州的臂,在间隙里低低地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傅行州才缓缓地松了嘴,又亲了一下,问道:“疼不疼?”
阎止放松下来,靠在傅行州臂弯里。他的长颈仰在枕上,衬着黑发显得白皙细腻,让傅行州很想再一口咬上去,喝足了血,缓一缓心头的焦渴。
“长韫……”阎止低声道。
“别叫我,你要是再这样,我就留在关外再也不回来了。”傅行州道,“你就是会气我,什么让我难受你就做什么。我往后也不看了,眼不见为净。”
阎止侧过身,要去亲他的下巴,够了两下没有够到,索性支起身子一口咬了上去,叼了满嘴的胡茬。他撑在傅行州胸口上,问道:“你真舍得?”
傅行州看着他的眼睛,想好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很想应一声是,但心里的炙热让他怎么也开不了口,只是抬手把阎止垂下来的碎发别在耳后,沉沉地唤他:“阎凛川。”
阎止微低了头,眼里似有水光闪动。他低头端详了傅行州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碰在傅行州的唇上,落下一个缠绵炙热的吻。
在间隙中,傅行州听见他轻声说:“……不要担忧,我不会离开你的。”
冬日的寒风愈演愈烈,吹得整座朝堂飘摇欲坠。
孟九一行人被押解回京之后,林泓和傅行州的折子一起递到了御前,再加上蒋斯崖的供词为证,力证陈知桐遭人谋害,请求重审。
如同平地炸雷一般,这封折子引得六部官员纷纷上书,重审请愿的折子一车一车地往尚书台送,纷纷扬扬,成了京城落下的第一场大雪。
尚书台压不住,只得在金殿转呈皇上。闻阶勃然大怒,在殿上与傅行川针锋相对,指控他包庇周丞海,隐瞒陈知桐的死因。
傅行川早有准备,问道:“陈大人是侯爷最爱重的后辈,比亲儿子还要亲。可当年他一死,侯爷为何草草带过,甚至连死因也不肯多看一眼?”
他看着闻阶变了脸色,一道道逼问又尖锐又迅速:“登州的老知县是您亲自提审的。竟没听出他的话有问题吗?陈知桐与周丞海关系究竟如何,家信里的话骗不了人,您不清楚?那老知县声称周陈两人关系不合,是谁教他的,这样的谎话侯爷是没发现,还是不敢往下追问?”
“胡言乱语!”闻阶气的变了脸色,“你言之凿凿,又有什么证据!”
傅行川向他走近半步。萧临衍站在队首,忽然心头一跳,回过头来,一种不妙的预感徐徐地蔓延开来。
“梁秋鸿昨日投案了,我上述所言,皆是他的招供,”傅行川道,“供状今日已呈递御前,闻侯爷不知道吗?”
刑部尚书庄显及站在旁边,手心里全是汗。
梁秋鸿昨日突然投案认罪,控告登州老知县勾结羯人,伙同山匪,谋害陈知桐性命。庄显及连夜审他,越听越是心惊胆战。他知道这供词如同火上浇油,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往上送。
可是梁秋鸿已经被通缉了整整一个半月,整个京城都在盯着。他投案自首的消息早就人尽皆知,此人的供词万众瞩目,稍有半句对不上,他的脑袋就不用留着了。
庄显及心虚不已,看见闻阶回头剜了他一眼,哆哆嗦嗦地出列跪下,咣当一头叩在地上:“回皇上,此事事关重大,臣是在不敢擅专,请陛下发落。只是这案子年代久远,一时未能明察,请恕微臣未及禀明之罪。”
几人说话间,皇上已将供状看完:“陈知桐虽无皇家血脉,也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若死的冤枉,朕日后想想心里也难安,把梁秋鸿带上来。”
阎止把信合上,放在周之渊的枕边。
林泓一行人先行回京了,阎止伤势未愈,还留在登州。萧翊清的书信便一日一传,消息比身在京城还要灵通。
他接了信,就拿到周之渊身边面前念给他听,已攒了小小的一摞。阎止自己还不能走动,便摇着轮椅过来,每日同他说话。
周之渊的手上包着厚厚一层纱布,一张小脸惨白,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他刚醒的时候,睁眼看见阎止,眼泪一下子汪在眼睛里,打着转不肯落下来。他问:“阎哥哥,我的手以后还能弹琵琶吗?”
“能弹,”阎止俯身去摸他的头发,温声安慰他,“胡大夫说没伤到筋脉,只要好好修养,没有妨碍。”
周之渊把额头靠在他的腕骨上,眼泪浇湿了被子。
胡大夫来治伤时,少年人又疼得大哭了一场,一张脸都花了。他整个人忍不住一抽一抽的,趴在阎止肩上却不忘宽慰人:“……我这就要好了,快了。”
阎止把他扶起来喂药,送了两勺便递一块蜜饯,让他缓缓地喝。
周之渊含着糖,便停了眼泪,却道:“阎哥哥,林大人说你在梅州的时候,手也伤过一次,差一点就再也弹不了了,那是怎么回事啊?”
阎止看了他一眼,手下一口苦药直愣愣地送了进去:“你们倒是聊得好,什么时候说了这么多话。”
周之渊苦得小脸皱成一团,立刻招了:“林大人只是提了一句,我再问他,他怎么也不肯说了。所以我才来问你嘛。”
阎止把勺背在碗边撇了撇,慢慢道:“林文境这个人,很喜欢找人套话,以后你可以观察一下。至于他告诉你的事情,十句话有八句都是假的,别理他。”
周之渊歪头看着他,唔了一声,想问问那另外两句。只见门帘一掀,傅行州走进来了。他显然是在帘外暖了一会儿,身上不带寒气,又把一条毯子披到阎止肩上。
阎止不知刚才的话他是不是听见了,便神色如常地去搭他的手,揉了一揉:“还好,屋里不冷。”
傅行州神色沉沉,揽着他的肩坐下,说道:“京城来消息了,召我们即刻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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