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 第164章

作者:一只小蜗牛 标签: 强强 正剧 HE 主攻 宫廷 古代架空

他在心里飞快地把自己干过的事情都过了一遍,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只得在心里暗骂自己愚钝,长个脑子偏偏关键时刻不顶用。

一旁,徐熙也暗暗皱了皱眉。他一向以聪明人自居,旁人所思所想,于他而言都不难揣摩,可刘钦话音转后,他第一时间竟也想不到他要说的是哪一件事。思索片刻,忽地恍然,扬了扬头,右手在袖子里轻轻一捏。

果然,随后便听刘钦继续道:“陆宁远在睢州被围、朕亲征江北、被困亳州、现在又躺在病榻上面,归根溯源,也同你秦良弼一开始磨磨蹭蹭贻误战机,迟迟不肯动身脱不得关系!朕这样说,你有异议没有?”

秦良弼浑身一凛,当即明白他说的是当初没有及时去救陆宁远的事。此时重提这件旧事,虽然大出意料之外,他却也头皮一紧,赶忙应道:“臣没有异议,此事是臣之罪!请陛下责罚!”

“朕平生最恨的是哪一种人,你是知道的,亲手杀过两个国家大将,为的什么,你也心中清楚。你既然说自己知罪,那朕今日不多说了,你自己回去想想罢。过去这一笔账,因为陆宁远今日行事无状,现在又大敌当前,朕就也不同你算了,对陆宁远今日之事,也暂不计较,你可有不服?”

秦良弼慌忙道:“臣心服口服。”

“你经营此地已有数月之久,对城中情形比旁人熟悉,亳州城守,仍交给你。该怎么做,不必朕再操心罢?”

秦良弼万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样一个处置,激动得浑身发抖,扑倒在地,“陛下厚恩,臣……臣碎首难报!”

徐熙不禁暗暗点头:这时候如果换防,秦、陆二将从此必当势同水火。反之,仍让秦良弼负责城防,他反而会兢兢业业,带上十二万分小心。

刘钦一病至此,竟还能有这般思量。有这般天子,如秦陆等辈,任是如何叱咤风云,军权在握,怕也只是在其股掌之间。

一旁,秦良弼自然想不到此处,兀自哽咽言道:“臣、臣……臣便是死十次八次,也难报……”

刘钦摆摆手,声音不觉带上几分有气无力,“朕要你活着杀敌,要你的命做什么?咳……退下罢。”

秦良弼忠心没有表完便被赶走,也不在意,抬手抹了把脸,乖乖起身,一步一步慢慢退了,一路退到门口,直到脚后跟碰到门槛,都没转回身去。刚退到门外,还没等朱孝把门关上,就听里面传来徐熙一声,“陛下!”

秦良弼一把推开朱孝,拔起脚又冲进去,却见刘钦面孔惨白,倒在床边,两眼闭着,半边身体挂在徐熙身上。徐熙跪在床边顶着刘钦,一面抓他的脉,一面对他喊道:“林九思呢?快去请他过来!”

第271章

陆宁远让人从前面引着,几天来第一次到了自己在亳州的住处。

行在文武,凡在城里的,都临时借用了当地府衙的房子,住不下的,又征调了些大户的民房暂用。陆宁远下榻的地方被安排在府衙里边,离刘钦不算远,他让人一路带着住进去,十分心神有八分都不在此,下意识里却还是记住了来回道路。

房间已经洒扫干净,桌上笔墨、床上被子枕头无不齐全,下人带他落了脚,转身出去,又奉上热茶,回来时陆宁远还在原地站着,他也不敢多问,只是说有什么吩咐随时叫他,就静悄悄出去了。

陆宁远没听见他的话,甚至没察觉有人进出,在屋子正中站了一会儿,拖着脚走到床边,贴着床沿慢慢坐倒了。

这两天来,他几乎没有合眼,只在刘钦昏睡的时间长了之后打过几次瞌睡,很快便又惊醒。可哪怕这会儿床就在边上,他也不能睡着,连后背都沾不上去。

刘钦问过几次,他对着城外的大队夏人有何良策,就是刘钦不问,现在狄庆逡巡不去,形势已然如此,他自己的后续人马也都正在路上,有什么筹谋都要尽早定下,不然晚一日就要差出一日的路程,到时候难免先机尽失。

他身为国家大将,有责于社稷,不能不尽早拿出个办法。可他无法可想,无法可想。整整两日,他看着刘钦血色尽褪的面孔,看他在睡梦当中轻轻辗转,听着他时快时慢地喘息,好像被什么扼住脖子、塞住耳朵、蒙起眼睛、填满脑子。他什么也想不到。

不论到什么时候,不论何种境遇,责任在身,他都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陆宁远深吸口气,艰难转动着思绪,想要在这千百条线中抓到一股,可下一刻现出的念头又是,他要回去,回到刘钦身边,他得看着刘钦,他现在怎么样了?

不受控制地,他撑着地站起身,脚下跟着往前迈出几步,不提防却眼前一黑,有片刻的功夫,像是被一阵浓雾遮住了眼。过一小会儿,雾气一层层地散开,这个陌生的小屋才又在眼前现出身形。

他心慌得厉害,浑身发冷,手脚都没力气,腰腹间一阵一阵疼痛传来。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水大概喝过几口,身上伤口只简单处理过,过后再没瞧过一眼,是在恢复还是又裂开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比往日虚弱了,走路时就格外用力,左腿像是打不了弯,一下下直戳进地里,一口气走到门边上,他才顿住脚,想起刘钦最后对他说的话来。

无论以什么身份,是臣子、是爱人,他都应该拿出个主意,仔仔细细地推演、掂掇过,然后携着誊写好的奏表再去,不然刘钦也不会见他,就是见他,也难免对他大失所望,比现在还要更加失望。

他要想个办法,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外面隐约传来一阵杂乱声响,陆宁远心中猛地一颤,像被什么拨动了下,头脑间乍然一乱,两条腿带着他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他神思不属,本意不是这样两手空空去见刘钦,可脚下不停,带着他沿着来时的道路折返回去。路上有人迎着他跑过,又有人从他背后急匆匆越过他,看背影有几分熟悉。陆宁远迷茫着,想:这是林九思。

想到这儿,他忽地浑身一凛,想要加快脚步,可忽然手脚都抖得厉害,左腿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不着力时绷得笔直,一挨上地又马上软倒。他歪着肩膀要摔不摔,想快又快不起来,急得心里直跳,拼命往前,哪一下当真摔在地上,恐怕就要顺势手脚并用,借那条好腿爬着过去了。

离着刘钦的住处近了,秦良弼的声音隔着门板、窗户传来,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再近几步,朱孝、徐熙、林九思的声音也模模糊糊透出来,只是不闻刘钦的。陆宁远猛地发力赶出去几步,在摔倒之前扑在门边上,就待进去,刘钦的亲卫却伸手将他拦住。

陆宁远一把推开了他,闯进屋里。

徐熙、林九思和他的一个药童围在床边上,秦良弼站在后边一点,四人一起将刘钦围得密不透风,看不见里面。陆宁远又往前走,朱孝闻声过来,像是对他说了什么,张开手臂同样拦了一拦,陆宁远听不见,手臂一伸,将他推到后边。

朱孝身材高大,这两年又比年少时壮硕了些,可让陆宁远这瘸子一搡,反而是他脚底下站不住,居然踉跄出了几步,虽然没摔在地上,却挥手打翻了烛台。

“陆帅!”

秦良弼闻声猛地扭头,神情当中颇多戒备,又带厉色,看清是陆宁远后微微一愣,眉头一皱,带上几分敌意。

陆宁远朝着他走过去,秦良弼脚下动动,转回身来,像是也要和前面几人一样,不让他过去。陆宁远赶在他伸手前,两手抓着他的甲片,猛一使力,就将他甩到旁边。

他横冲直撞,章法全无,更兼目中无人至极,秦良弼本来见到他时就一股火,让他这么一拉,更是怒气勃发,就待作色,却顾忌着刘钦,最后反而是他把脾气生生压下了,没在这时多事。

没了秦良弼在前面拦着,陆宁远赶到床边上,越过林九思的肩膀,就看到床上的刘钦。

刘钦紧闭着两眼,脸上发青发白,全无活人之色,胸前衣服解开了,几排银针插在上面,露着长长的尾巴,隐隐随着呼吸晃动,可晃得轻而又轻,像是随时就要难以为继。那下面,肋骨一根一根,把薄薄的皮肉顶出来,左肩连着胸口的包扎到现在还有红色,隐隐透着一股血腥气。这样的场景,这副模样,陆宁远还是第一次见,不,不是第一次……

“啊……”

陆宁远轻轻发出一声,浑身突然剧烈痉挛起来,手伸出去,还没碰到什么,下一刻身体让人从后面箍住,随后一股大力传来,他让人从原处拔起拉开了。

他不知身后是谁,自顾挣开,又往前去,正要够到床沿,却再度让人箍住。他低喝出声,扯开拦在他身前的手臂,两条、又或是三条,手肘猛向后击,身子跟着往前一挺,拉住一条胳膊便往地上掼去。

“陆帅!” “陆帅!” “陆宁远!你发疯么!”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陆宁远充耳不闻,跨过倒在他前边一人,两手、腰间、甚至一条腿却都让人抱住。四面八方的手都拦上来,一齐把在他身上,偏不让他上前。

陆宁远双眼陡然红了,猛地一声暴喝,身上不知如何会有这等力气,猛一发劲,竟将已经围上来的几人,连着一身重甲的秦良弼在内,一个不落地震脱了。

前面,林九思被他这突然的一声惊到,不耐回头,看了眼前之景,神情转为愕然,定定神问:“做什么?别耽误事。”

他要做什么?

陆宁远猛然一怔,如遭当头喝棒,手脚一软,一下子卸了全身的力。无数只手马上又扒上来,拉扯着他退到远处。秦良弼把他顶在桌子上,臂甲压在他胸口,压低了声音道:“你发的什么疯?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陆宁远呆愣愣地看他,好像不知身在何地,也不知今夕何夕,眼睛紧紧抓着秦良弼的眼睛,浑身颤抖着道:“我杀了他……我又……是我,是我杀了他么?我又把他杀了!”

他双眼赤红,面色如土,浑身抖得像个癫子,脸上神情说不出地骇人。秦良弼听他连说话都颠三倒四了,不知怎地,后心寒了一寒,原本想要骂他的话,一时没出口,只道:“你放什么屁!”

一旁,朱孝一身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拦在陆宁远和刘钦中间,一只手按在了刀柄上,一脸狐疑地朝着陆宁远看去。

他从没见过陆宁远这个样子,就是想也不曾想过。在他印象当中,陆宁远从来不声不响,好像地上的石头,别人骂他、赞他,把他投进大狱,亦或是骤然拔擢到如此高位,他都岿然不动,脸上几乎瞧不见第二种神情。可越是这样,刚才他那副样子就越引人心惊。

朱孝惊魂甫定,像是戒备一头随时暴起的猛虎一样,凝神戒备着陆宁远。

他不知道陆宁远忽然是怎么了,只知道刚才的他好像一头受伤的猛兽,这伤没让他虚弱萎靡,反而激发了性儿,让他显出种从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凶狠猛烈,扑面袭来,让人几乎遭不住。

如果还有第二次,没办法,他也顾不得什么大将不大将,干城不干城,拼着事后让刘钦杀头,也要拔刀出鞘了。

“你们是想让陛下死,还是想让他活?”冷不丁,林九思忽然冷冷道。

这一阵下来,众人对他的医术已经服仰,往后的救治又全指望着他,虽然他这话大逆不道,颇不入耳,一时却也没人敢说他一句,秦良弼更是不敢再出什么动静,使劲把陆宁远又压了压,对着他做出了一个威胁的表情。

这副姿势换了任何一人都忍耐不得,陆宁远却没什么反应,好像被秦良弼压着的是别的什么人。秦良弼等了一阵,松开手,他就像一摊稀面流到地上,浑身都垮了下去,只有脑袋抬着,越过秦良弼、越过朱孝去看刘钦。

他没再说什么,身体仍是一阵一阵哆嗦,像在抽泣,却不见什么泪,没有了刚才的凶悍之气,现在的他看着全无威胁,只看神情,似乎还有一点可怜。

朱孝皱着眉头,慢慢把手从刀上拿开了。

徐熙像是对这边的一切都不关心,低声问林九思:“观陛下脉象,是否是思虑过重,劳累太剧?”

他虽然也通岐黄之道,一早就摸过刘钦的脉,却不敢班门弄斧,语气放得极谦卑,不敢确定。林九思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话,“这次倒不妨碍。当务之急,是当谢事静摄,不然再多来几次,神仙也救不得。”

徐熙松口气忙道:“多谢先生,在下一定勉力相劝。”

趁林九思除针又收拾药箱的功夫,两人又说了几句,秦良弼竖起耳朵听着,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和自己有关,脱不得干系,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恨不得抬手扇自己两个巴掌。

转头看陆宁远,心道龙体欠安,他也不能不任其责,要待看他作何反应,却见陆宁远不声不响,忽然一口血扑在前襟上。

第272章

大约是昏迷后被喂下的药有安神镇痛的作用,刘钦这一觉睡得很长,没有惊悸,也没疼醒,还是这几天来的第一次。

旁人看他,正不知他到底是昏是睡,只觉忧心,林九思和徐熙把脉都把过几次,幸好第二天早上,刘钦眉头动动,自己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怔了半晌,回忆起之前的事,心中忽地涌起千头万绪,惦念极多。

秦良弼和陆宁远的关系原本就不冷不热,相比陆宁远,秦良弼年齿更长、官职却低、自视又高,因此两人间一向颇多微妙,上次那一闹后,恐怕更难弥合。两将不睦,非是国家之福,这是其一。

秦良弼这些兵马,和陆宁远正在赶到的后续部队,到底要如何用,到底该同夏人做什么部署,一直没人对他献上良策。这么僵持下去,狄庆恐怕还要再惹什么事,防得住一次,下次未必这么简单。说到底,行在离前线太近了,中间全无缓冲,不是长久之计,这是其二。

之前闹事的夏人,如何审理,能不能借此挖出点别的东西来,他还不曾过问。对呼延震那帮俘虏如何处置,也没人胆敢自专,还等他拿个主意,这是其三。

他病后出于无奈,放权给徐熙,徐熙具体做了什么,甚至心思如何,他都还没来得及细细探究。暂时搁在他手里的东西,怎么一点一点收回来,这是其四。

往远了看,建康,崔孝先这些天怎么走动,他父皇有什么动静,城中人心究竟到了何种地步,都有谁在暗中活动、如何活动,他都要心中有数。再往远看,翟广一定又有了更多消息,各地方如何处置?凭着地方军想将他扑灭自不可能,但东南各省驻军,有没有将他暂时控制住,不使流窜?这又是其五其六。

再想下去,还有其七其八,总没个完。往近了瞧,陆宁远,陆宁远……刘钦平躺在床上,因为一时无人相扰,思绪铺开,一时怔了一怔。陆宁远的表现当真奇怪。

如果说几天前刚见到他,陆宁远跪在床边默默啜泣,虽然以前从没有过,却也总不脱正常人的范畴,那昨天他明明应该出去指挥禁军应对不测时,却不偏肯出房间一步,只神色大异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也实在说不过去。

更不必提后来秦良弼来,他竟然那么把秦良弼一把拉开了,下手极重,几乎给人摔在地上,毫无道理,匪夷所思,更怎么想都不会是他会做出的事。在此之前,陆宁远甚至连句难听的话都不曾说过别人,怎么竟会如此?

刘钦动了一动,马上就有人上前来。德叔走到床边低声问:“陛下,喝点水么?”

刘钦点点头,德叔连忙垫高他头,取来温水喂下。刘钦昏睡得久,口中发干,一杯水全喝了,倒也不觉着胃里发顶,精神了些,问:“我睡着后,陆宁远都做什么了?他的奏表送上来了么?”

他赶陆宁远走,以当时的心境而言,对他不解、不满还在其次,一半公心,是想让他冷静冷静,想想他该想的事,一半私心,是为了让他多少能休息一下。

但在他问出这一句的时候,心中却隐约有个念头,那就是陆宁远不会休息,在他昏睡时一定来求见过,不然那就不是他了。

德叔让人打来热水,打湿布巾,替他细细擦着脸,“小陆将军来过,那会儿林大夫和众位大人们都在,看小陆将军有点反常,没让他靠近。至于奏表……唔,倒没见什么奏表。”

“反常?”刘钦问,“当时怎么了?”

没人注意到德叔,但那会儿德叔一直在房间里面,见刘钦发问,就把那时的场景一一复述出来。刘钦听得惊疑,眉毛皱起,等到后来,听说陆宁远吐了血,更是一惊,问:“林九思给他看过了?怎么回事?”

德叔答:“急火攻心,没有大碍。”

刘钦在床上动动,德叔看他想起来,轻轻扶起他。刘钦又问:“他人现在在哪?”

“最开始大家给他扶出去歇了,但没多久,小陆将军自己又回来了,现在还在外边。”

“怎么没让他进来?”

“他之前举止反常,不敢贸然放他进。”

刘钦沉吟,“没事,你出去吧,叫他进来,先不要叫其他人。等等——”他见德叔领命就要出去,想想又道:“没事,你去吧。”

德叔应了一声,打开了门,关门声一时不闻,只隐隐有几道窃窃私语,隔着太远,听不真切。过了一会儿,一串脚步声响起,踩在地上,一道轻、一道重,刘钦闭着眼睛,暗道:他又瘸得这样厉害。

等脚步声近了,刘钦抬头抬眼,就瞧见了陆宁远,在他脸上、身上打量片刻,随后寻常道:“怎么脏兮兮的?去换套干净衣裳来。”

陆宁远看着像是很想要说些什么,闻言一呆,点点头,一瘸一拐着木木地又走了出去。

他再回来时,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果然换了一身衣服进来,身上的血迹见不着了,但伤口想来还在身上,也不知道恢复了几分。他进门之后,又是半晌没有说话,慢慢走到床边,低头向刘钦看来,不跪、不坐、这次就连他的手也没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