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闻怀瑾被陆丘山卷出去老远,仍在愤愤不平的磨牙。
送走了客人,林故渊起身关好厢房门,目光愈发沉郁。
他生的一张清和俊逸的面孔,下颌锐利,神情太过端肃凛然,就显得不可亲近。
厢房昏黄的烛光舔着那青白光润的皮肤,他双手扶着门框,并不回头。
“出来吧。”
“大师兄深夜来访,有何见教?”
掌门大师兄陈远从书柜后面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来,没有穿白日里的那身墨绿道袍,一身黑色短打,他已近不惑之年,长相中正敦厚,与身上的夜行黑衣十分不协调,林故渊与他面对面站着,察觉到气氛不同于平时,格外戒备。
“你还是这副样子,连怀瑾的面子都不给。”陈远苦笑,“多谢你方才为我遮掩。”
“我派门规森严,师兄身为掌门大弟子,比我更清楚明白。”林故渊道,“师兄有话还请直说。”
陈远欲言又止,蓄着胡须的两腮在暗沉沉的光晕里越发下陷,眼里有憔悴之色。
“故渊,今日一战,你已获白衣资质,明日决赛,胜也好败也好,予你而言都已无意义,你也无需倾尽全力……”
林故渊深知陈远为人,倒也不疑有他,就道:“原是为了此事,故渊虽承蒙四位掌门师尊错爱,然断不敢骄矜懈怠,明日切磋,我仍当全力以赴应战,绝不怠慢师兄。”
陈远抬头,眼里一半愕然,一半无奈。
“不,师兄想请你……高抬贵手,让我一局。”
“……此话怎讲?”
陈远向前弓着身子,神情愈发恭敬,丝毫没有江湖人的飞扬神采,倒像一位不堪生活重压的庄稼人,艰难道:“我三岁被送进昆仑,至今年近四十,日夜习武不曾有半点懈怠,但凡掌门师尊吩咐过的,我不敢有一丝忤逆,然而天资实在愚钝,历次升衣战都饮恨败北。”
林故渊道:“师兄不必妄自菲□□武之道,唯有勤勉这一条路。”
陈远嗟叹一声:“这话外人能信,你我皆是习武之人,何必自欺欺人?我已过了习武最佳年龄,想再进益,怕是难上加难。”
“派中规矩,四十岁不入白衣,便要出师下山。”他顿了顿:“我无妻无子,除了昆仑山,无处可去……”
第3章 决战
林故渊道:“师兄此言差矣,我们进山习武,本就为了有朝一日拜别山门,江湖行走,锄强扶弱,做成一番事业,白衣也罢,绿衣也罢,难道要在山中困一辈子?“
陈远道:“虽未明说,但你与丘山、怀瑾、春眠四位皆是下一任掌门人选,去留与否,于你们而言并无区别,我视昆仑为家,年纪又大了,此番下山,要去往何处?”
林故渊见陈远只是默默不语,便道,”那你待如何?”
“只需让我一局。”陈远目光尽是哀求之色,“你天资极高,又如此年轻,往后大有可为,不必拘泥这一局的胜败,等我拿了头筹,看在我数年勤恳的份上,四位师尊大约也不会为难,我升为白衣后便可永居昆仑,我必不会忘了林师弟今日恩情,若你日后参与掌门之争,我也将任你驱使——你大可放心,此事我绝不让第三人知晓。”
“大师兄,故渊只知读书习武,不知其他。”林故渊隐有不悦神色,“你让我弄虚作假,又妄议掌门之位,污我清誉,更对不起玉玄师叔多年栽培,今夜之言我只当没听到,请师兄往后不要提了。”
陈远仍不死心:“看在从前的情分上……你忘了,小时候你和怀瑾惹祸,我替你们收拾过多少烂摊子?若你此次肯高抬贵手,往后你们尽可任意而为,只要不闹到师尊面前,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今日与我高抬贵手,明日便可对他人任意变通,你这样做,置我昆仑百年门规于何地?”林故渊起身,大有送客之意,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陈远盯着他,等了许久,发觉那冷如霜雪的脸上没有一丝动容,眼里的光芒寂灭下去,浮出一丝冰凉的恨意。
他呵呵干笑:“果然是林故渊。”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看在同门情义的份上,我不会告知列位师尊,请大师兄好自为之。”林故渊抬手指门:“夜已深了,恕不远送。”
林故渊没想到掌门大师兄会提出这种要求,陈远在这一代未下山的弟子中年纪最长,为人谦逊和善,多年严守门规,从无半点错处,虽说武学天资不高,但林故渊对他一直心存敬意,因此并未将深夜的龃龉放在心上,他性情孤高,甚少挂心他人之事,也未曾细想其中缘由。
第二日便是升衣战决赛。
猎风阵阵,旌旗飘摇,昆仑派门风严肃,难得有此盛会,上至四位掌门师尊,下至刚入派的幼童和扫地小役都赶来凑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将比武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练武场极具气势,数丈高台拔地而起,空旷冷寂,大风漫卷,地面用山中特有的黑白石子拼出硕大的太极八卦图案,泛着清油油的冷光,高台的四周重重绑着烂银锁链,挂下长长短短的冰凌子。
昆仑派轻功一绝,派中弟子比武切磋时常常飞跃高台,足间点着锁链辗转腾挪,剑飞衣动,霎是好看。
陈远和林故渊站上比武场,互作一揖,道了声得罪,登时拔剑出鞘,只听铮铮几声剑响,两人斗作一处,步法太快了,功夫浅的小弟子们分不清招式,都提着一口气,只见一绿一白两条疾风般的人影冲天而起,你追我赶、恣意厮杀,斗到紧张时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等台上使出一个漂亮的拆解,复又魂魄归位,一起哇的一声赞叹起来。
外行看热闹,内行却看门道,闻怀瑾等二三十位白衣弟子跟四位掌门站在一处,望着高台屏息凝神,全都捏着一把汗。
陈远在之前的切磋中一向趋于防御,此时却反守为攻,攻势势如破竹,每一剑都直刺向林故渊命门。
林故渊没想到他一上来就拼尽全力,险些被打乱阵脚,连连举剑格挡,他自视根骨奇佳,很快镇定心神,拆了十四五招后更看穿他的套路,一柄朔风长剑舞得密不透风,陈远落了下风,但又不甘就此落败,略一思忖,挥动长剑左右格挡,却故意在下盘卖了个空档,等林故渊持剑跟进,突然运气飞身后撤,使出一招“待月西厢”,大有守株待兔之态,林故渊暗道一声雕虫小技,他比陈远早算了数招,心如明镜一般,剑尖一点,从万千剑气里化虚为实,铮的一声破了他的剑阵,接着借势腾空而起,使出“迎风回雪”十一式,剑尖堪堪直指陈远额间!
他的招式太快,蓄力极深,陈远根本来不及躲闪,眼见就要中招,林故渊也吓了一跳,心说是被他先前的迅猛攻势所逼,手里竟失了分寸,急忙从剑尖泄力。陈远举剑再攻,出手又是杀招,他虽天资不高,但多年勤勉,稳扎稳打,此刻使出浑身解数,实力亦不可小觑,林故渊全力迎战,叮叮当当又拆数招,胜负成败之际,陈远却突然露出破绽,林故渊再次收剑不及,一剑刺中陈远手腕,当啷一声,长剑脱手,鲜血淋漓。
“渊儿,比武切磋,点到为止,不可伤人!”
玉虚子在台下喝道。
林故渊只是疑惑,明明陈远攻势凌厉,显是应对有余,怎的自己稍一进攻,他便像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陈远用足尖挑起地上长剑,左手捏诀,右手提剑,转眼攻势再起,这一次却是用上了乱雪剑的“杀”字诀,这是万不得已的一套杀招,化己方万千剑气于一处,干脆果决,锋利狠辣,林故渊只得举剑相迎,可那陈远却像方才一样,每到关键处就被封的处处后退,林故渊就像一记狠拳打在棉花上,打打进进,已将陈远逼至高台一角。
他一心拆招,不疑有他,却不知在外人看来,陈远师兄已被逼至绝境,不得不负隅顽抗,只见他双眼赤红,脚步踉跄,汗水淋淋而下,众弟子窃窃私语:“大师兄也太可怜了——”
玉玄、玉清二位掌门各自喝茶,都淡淡道:“渊儿又进益了。”
玉虚只是盯着高台,默不作声。
原来陈远素来待人温和,他又时常一副踏实自谦的样子,比武练剑常自嘲技不如人,哄着师弟们欢心,众人都将他当做那等本分人物,哪里想到他心中的许多关窍?而林故渊等作为掌门师尊座下弟子,自幼由玉虚子亲授武功,甚少有机会与二三代弟子练剑切磋,偶尔现身演武场,也是玉虚子令他指点师兄弟剑法,他便从不留情,时常把师弟们打的狼狈逃窜。
他性子孤冷,不多与人攀谈,切磋完便收剑离去,常常是师弟们即羡慕他实力,又恨得牙痒痒。
却说林故渊被来来回回打的烦躁,一心速战速决,不知不觉蓄起全身真气灌注剑锋,剑招愈发凌厉,身法如满天大雪一般,陈远眼看寒光扑面,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这一瞬间的犹豫,他已被扑面而来的剑气逼得连番后退,只差一步就要仰面坠下高台!
台下众弟子啊的一声惊呼,林故渊急忙催动内力,硬生生收住攻势,抓住陈远的左臂往回一拉,挡住他下坠的势头。
兔起鹘落,只见瞬息之间,陈远大袖一扬,藏在袖中的左手微微一动,只听极轻微的嗖嗖声响,林故渊顿感虎口、左肋,右膝三处剧痛,刹那间陈远已杀至眼前,林故渊惊怒交加,反手便是一掌,这一掌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他算准了能一击制敌,却见陈远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竟然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台下发出唔的一片惊叫。
玉玄子怒道:“林故渊!你已胜券在握,何必下此重手!”
陈远跪在地上咳血不止,已是无法动弹,两位蓝衣弟子匆忙上台为他检查伤势,都摇摇头,向观战的掌门师兄禀报:“大师兄受伤严重,心肺皆损,不可再比了!”
林故渊不可思议看向自己右掌,喃喃道:“我只使出五成功力,他怎会伤得如此厉害?”眼看台下议论纷纷,他终于觉察不对,大声喝道:“是你先用暗器伤我,又自行震碎筋脉陷害于我,请四位师尊明察!”
两位蓝衣弟子架着陈远,他的前襟血迹斑斑,脸色惨白,形状骇人,挣扎着抬起头:“我已然败给了你,你不肯饶过我,下重手也便罢了,为何、为何又要血口喷人!”
林故渊反身去找,哪还有暗器的影子?他不知道陈远在袖里藏了冰凌,格斗时体温上升,冰凌逐渐融化,化到指甲大小时被他移到手心,灌注真气一击而出,正打在林故渊的三处穴位,比武台刮着阵阵烈风,四周皆是皑皑白雪,三粒小冰凌早看不见了。
昆仑派规矩刚正严明,输了比赛是小,但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不恤手足、残害同门、不忠不义等却是一等一的大罪,林故渊冷汗涔涔而下,这才明白,原来陈远不是要胜他,而是要陷害他骄纵无度,这是从白衣弟子直接除名的重罪!
第4章 谢驼子
台下的议论之声更重,有说大师兄温和敦厚,绝不会用暗器伤人,有的说大师兄败局已定,何必负隅顽抗,有的又说林师兄是出了名的冷心冷面,我们见他从一上场就缕出杀招,可不就是要借此机会大显神威,报去年玉玄师尊不让他参赛的旧仇?
林故渊倍感憋屈,眼下大师兄伤的如此厉害,想要辩解自己未下杀招,必然无人会信,待要说出昨夜大师兄到他房里劝他舞弊之事,话到嘴边,忆起自己曾许诺不向师尊告状,他又是个言出必行的执拗脾气,张了几次嘴,仍是说不出口。
他毕竟少年意气,眼里不容沙子,脸上怒意翻滚,推开两名蓝衣弟子,一把扯过陈远:“大师兄,我信守承诺,你为何、为何要耍阴招——”
他是求个说法,但在外人看来,却是步步紧逼,大有鱼死网破之势,四位掌门登时黑了脸,玉玄叫道:“他毕竟是你师兄,你何至于此!”他看向玉虚子,“师兄,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徒儿,还不拖下去,关起来面壁思过!”
四下议论声从小到大,最终嗡嗡响作一片,数千道目光如电如炬,射向高台上方,玉虚子尚未答话,只听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大声喝道:“慢着!”
闻怀瑾挺身而出,“我有证据,证明大师兄心怀不轨在先!”
玉玄子喝道:“你一向与他沆瀣一气,你能有什么证据!”
闻怀瑾面无惧色,朗声答道:“昨夜陈远师兄夜行至快雪阁,求故渊师弟在今日切磋中输给他,被故渊师弟一口回绝,定是他恼羞成怒,才想出今日计谋,我和丘山师兄就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还请各位师尊明察。”
陆丘山也跟着喝道:“故渊方才说他身中暗器,请各位师尊暂停比赛,探查故渊伤势,一看便知!”
一石激起千层浪,玉玄子眼看局势逆转,脸色难看至极,他不想让门下弟子在众人面前出丑,长袖一拂:“都带走,一个时辰后兼山堂对峙!”
陈远全身力气的被抽干了,双眼呆滞,软绵绵地跪倒在地上。
《易经》有云:兼山,艮卦,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象征着派中出了大事的钟声响彻大殿上空,整整十二下。
闻怀瑾、陆丘山、林故渊被轮番带进兼山议事堂,当着四位师尊的面将昨夜的情状一五一十的陈述汇报。
林故渊没想到的是,闻怀瑾和陆丘山走后不久又从半路折了回来,原是因为怀瑾任性,吃瘪后气不过,想回来捉弄他几句,不想撞破了陈远和林故渊的密谈。
三人各自陈述完毕,眼看着案子要板上钉钉,两名昆仑门生奉命前去提审陈远师兄,人没提来,却惊慌失措的带来了一个消息。
陈远死了,他在来兼山堂路上,趁着押送的小弟子不注意,一头碰死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血溅三尺,脑浆迸裂,一身墨绿道袍被血染作漆黑。
这个消息一传进来,林故渊、闻怀瑾、陆丘山三人跪在三宝天尊像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皆骇然。
“为何?”林故渊头脑一片空白,怔怔道:“师兄只需来领罚认错便可,何至于此?”
玉玄冷冷道:“是他自己糊涂。”
陈远的死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昆仑一众弟子议论纷纷,有说是陈远数次升衣战败北,羞愧自尽;有说是有人早有预谋,活活逼死陈远,也有知道一星半点内情的派中弟子,说是林故渊与陈远在演武场发生龃龉,玉虚师尊偏私袒护,致使陈远含冤而死。
高阶弟子平日鲜少露面,林故渊脾气秉性又孤直,这件事便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相信他一掌打死了陈远,倒是比相信陈远畏罪自杀的人要多得多。
那几日林故渊在门派行走,身后总有人嘀嘀咕咕。
他不以为意,照常打坐练功。
丧讯传至陈远老家,他家中已无其他亲人,只余一八十老母,来领尸身时哭得肝肠寸断,好不可怜,昆仑派怜她凄苦,给了丰厚的敛葬银子,另外派出一队弟子下山操办丧事。
老妪瞪着浊黄双眼,声如泣血,在兼山堂外哀哀号哭,先是骂昆仑派治下无方,陈远在门派兢兢业业三十余载,从未听说半点错处,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后来又慷慨陈述当时之事另有隐情,一口咬定陈远是被奸人所害,要求四位掌门彻查到底,否则便要在兼山堂门口一头碰死,到时世人皆知昆仑派身为名门正派,竟联合起来欺辱一孤苦妇人。
一连哭叫了七八日,谁劝也不听,全门派都知道了是林故渊逼死了掌门大师兄。
而那日兼山堂对峙,只四位掌门和林故渊等三位弟子在场,因顾及陈远名誉,内情并未对外公布,陈家老母这么一哭一闹,个中真相到底如何,倒是无人在意了。
林故渊每日午后闭门不出,在思过堂打坐清修,玉虚子前来探望,林故渊容色不改,抬起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缓缓道:“弟子做错了吗?”
“若弟子有错,愿立刻脱去身上白衣,从此下山,永不回昆仑。”
玉虚低头望着他,沉思片刻,道:“无错。”
“那为何他们皆不肯信我?为何事实真相就在眼前,他们却宁愿听信流言蜚语?”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玉虚子叹道,“你且去后山静静心吧。”
林故渊朝师尊磕了个长久的头,再起身时,大殿一片寂静。
后山不同于昆仑山巅终年落雪的苦寒,是一片绿草茵茵的温暖隘谷,每年春夏秋三季,四面山坡开满各色小花,很是热闹好看,大家戏称它为百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