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原来这道隘口地形特殊,昆仑山地底有热泉,一道宽阔的地裂带来山脉深处的滚滚热浪,白气蒸腾而起,四周聚合的山峰把热气包裹其中,就围着地裂形成了一大片温暖的谷地。
这里草木清华,景色秀美,极适合放牧耕种,就成了昆仑弟子的菜园子,由一位叫魏大椿的师叔看守。
林故渊跟着魏大椿种了一个月的菜,每日浇水担粪练功打坐。
他性格沉静,极少被外物滋扰,一个月下来,功夫倒是精进了不少。
日日这般清心寡欲,他也想明白了,师父是在袒护他,陈远在昆仑多年,为人和善忠厚,人缘颇佳,倒是他冷淡孤高,早有人看不顺眼,恨不得借此事狠狠污蔑他一番才好,他挑着担子去菜园子浇水,听见运送油粮的低阶昆仑弟子小声议论什么冷血无情、心肠歹毒,也不想去辩驳什么。
闻怀瑾偕同卓春眠、陆丘山来看望他,带着棋盘和‘君不负’,他也无甚兴致。
他左思右想,觉得玉虚师尊迟迟不召他回去,大概也有责怪他不恤同门这一层意思,师父曾经说过,武功低微不要紧,一份侠肝义胆的赤诚心肠才是江湖人最推崇的,他是做得对,但是“太对了”。
一转眼,山谷里的天气渐渐凉了。
原以为要在后山住到年根,谁知事情突然有了转机,那天他挑着一担子猪粪,沿着菜畦往后园子走,只见园子一角的灌木丛突然簌簌抖动,一条黑影踩着枯叶一闪而过。
林故渊警觉:“什么人!”
那树丛只是胡乱颤动,树叶落了一地,林故渊反应极快,将挑子一扔,右手摸到后腰按在剑上,蓄力不发:“再不出来,别怪我的剑不长眼!”
“别、别,我出来,我这就出来。”树丛里还真走出个人来,定睛一看,只见这人单手搂着一棵硕大的白菜,衣衫褴褛,面麻而黑,满脸痘瘢,容貌极丑,弓着背,是个罗锅,在树丛里藏匿久了,满头满脸都是枯草叶子。
林故渊当是山下的村民,当即放开宝剑:“老人家,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丑驼子气咻咻的把白菜一扔:“无礼!你这小兄弟生得挺俊,可惜是个瞎眼子,你好好看看,本大爷哪里像老人家?”
这人说话极其爽利,变戏法似的从腰里抽出一根啃了一半的甘蔗,大吃大嚼了一阵子,呸呸往地上吐了两口白渣子,一跃跳出树丛,叉开腿站在泥地里,从上到下打量林故渊,目光停在腰间的佩剑上,大惊道:“哎呦,小兄弟不是山上那神仙帮的吧?”
“一定是一定是,庄稼汉哪有挑水种地还穿这么好衣裳的,我今儿撞大运,偷……不,捡白菜结上仙缘了!”
这人虽是个驼背,动作却机敏,两只胖大的黄兔摇摇晃晃搭在肩上,林故渊见是村民,面无表情地挑起担子转身就走,那驼子却一下子蹦到他身前:“神仙别走!”
林故渊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白菜:“偷就是偷,我不追究,你也别拦我的路。”
那驼子却大有赖上他的势头,将白菜往后背竹筐一扔,劈手抢过他的担子挑在肩上,喜形于色:“我来挑我来挑,我说村里那老头为什么老拦着不让上山呢,原来真的有神仙。”
第5章 天邪令
林故渊三番两次绕不开他,一路听他鼓噪:“神仙,你给我在仙宫找个差事做吧,我不是坏人,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偷点东西……我是陕西逃难来的,这两年土匪横行,我家被抢了好几次,一粒米都没给剩下,耗子都饿死了……今年村里又遭了瘟疫,十口里死了七八口,大家都跑了,没地没手艺,只能靠小偷小摸过活……可怜哎……”
走着走着就到了厢房门口,魏大椿不在,门上虚挂着一把锁,林故渊示意那驼子归还担子,驼子却不肯,抱着光溜溜的扁担不松手:“神仙,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去陕西俺们老家那里打听……”
“好。”林故渊道:“你说,你是怎么上来的?”
他借着夺扁担的当口一把搭住驼子的脉门,要试他的底细,那驼子也不知道反抗,大喇喇地伸着手,脉搏突突直跳,没有真气,倒是有一股子馊饭的臭气。
山谷四面皆是万丈高峰,唯一进谷的路需要穿过昆仑派境内,驼子听他这么问,面露得意之色:“爬上来的,这山还算高吗?我们从小在山里野惯了,渴了喝泉水,困了枕着石头睡,别说这档子山,就是悬崖峭壁那也不在话下!你别看本大爷……不,谢阿丑是个驼子,猴子都没我灵便!怎么样怎么样,神仙,你瞧着我身手还行吧?是不是有仙骨……哎别走别走,就算没仙骨,这两下子在你们那混口饭吃行不行?”
林故渊去摘门上的锁,冷不丁被那驼子一把抓住了手腕,低头一看,是极脏的一只大手,黑红粗糙,冻得裂了口子,再一回身,只见那驼子光脚穿着两只破草鞋,脏黄的大拇指伸在外面,鞋底都要磨穿了。
他叹了口气:“要不嫌弃,进来吃口热饭吧。”
他烧火热饭,原是想一顿剩饭打发了这叫花子,不想那驼子瞧见饭碗里青青白白一丝肉星也没有,汤也是白菜萝卜三两根,倒嫌弃上了,说什么也要把背上的两只黄兔送给他,见他没有要接的意思,风风火火的去找菜刀和炒锅,要给他闷兔子肉吃。
林故渊练乱雪剑法,讲究身心洁净,多年不食荤腥,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好把兔子挂在门栓上等魏大椿回来。
魏大椿上午拉了一车白菜去了门派厨房,天擦黑才赶回后山,从斗篷里掏出一封玉虚师尊亲笔写的书信,短短两字墨迹淋漓:速归。
林故渊准备连夜上山,那驼子着了慌,陀螺似的围着他左转转右转转,就是不走,林故渊将随身衣物打成一只锦绣包袱,没来得及往肩上扛就被驼子抢走了,驼子呲着牙笑,一张麻脸皮色更黑了:“神仙,赏个差事做吧?”
林故渊生平最怕与人拉扯不清,打算运起轻功彻底甩开他,回头一看,见驼子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破衣烂衫,满手冻疮,心想宗门弟子尚不能全然抵御山中寒气,自己这一走,这驼子误打误撞,离了百花谷,怕是要冻死在雪地里了。
昆仑山顶人迹罕至,听说厨房一直缺做粗活的伙计,这驼子人高马大,像是有把子力气,若他能踏实上进,凭力气吃上口饱饭,也算是自己做了一桩善事。
这么一想,眉头就舒展了,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谢。”驼子满脸堆笑,抹了把鼻涕,一脸痘疤呼之欲出,“从小长得难看,没个正经名,就叫阿丑。”
林故渊回屋取了件土布棉袍,一双旧布鞋递给他,叹道:“若是从前,给你找个差事倒不算什么,眼下我犯了大错,已是自身难保,恐怕许不了你什么,你且跟我走吧,看你命数如何。“
驼子三两下把袍子披在身上,高兴地眉飞色舞,抓着他问:“你可真是菩萨转世,菩萨能犯什么错,必定是一群坏人,欺负你年轻俊俏!”
林故渊心里冷笑,心说眼下人人骂我是个祸害,恨不得我立刻死了,把陈远师兄换回来,你倒是有趣,得了一身一文不值的破烂棉袍子,就把我当成天上神仙,当真是没见过世面,一副蠢相,傻得冒气。
他也不辩解,点头道:“走吧,跟我回昆仑。”
他有轻功在身,踏雪无痕,脚步飞快,驼子在后面追,一边用棉袍裹紧了自个儿,一边呵白气,一叠声挥手叫着:观音菩萨,观音菩萨等等我——
林故渊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关于大师兄陈远的议论刚告一段落,这随手捡回去的丑驼子在他回门派的第一天,又一次把他狠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山谷外正在下雪,山路难行,回到门派已是后半夜,第二天一早沐浴更衣,前往兼山堂面见师尊,顺便也带上了谢阿丑,打算在议事结束后顺道提一句让他去后厨帮忙的事。
玉虚、玉移、玉清、玉玄四位师尊都已到齐,端正坐于上首,旁边依次排开八张檀木交椅,这是同辈师叔的位置,二十四位白衣弟子分列两侧,绿衣弟子次之,蓝衣、灰衣弟子皆在堂外聆听教诲。香风环绕,琴音袅袅,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驼子低头跟在林故渊身后,从未见过如此排场,唬得攥着衣角,用余光左瞄右看。
“师尊平生最恨别人举止猥琐。”林故渊低声道:“庄重些。”
驼子又不敢胡乱张望了。
玉虚师尊急召他回去,是要召集全派共同商议魔教业火堂堂主欧阳啸日现身一事。
半个月前昆仑派收到嵩山少林寺发来的英雄帖,夹有一封慧念方丈亲笔写就的密信,信中提到一件奇事,原来少林元月十七至元月二十三举办无遮水陆大法事,今年赶上佛祖诞辰,格外隆重,不仅照往年的例举办诵经、礼忏、祈福、供斋、施放瑜伽焰口等功德法事,还请出了遗失江湖多年、刚刚寻获的佛家法器金刚降魔杵向信众展览。
消息放出几天后一个清晨,天还没放亮,小沙弥早早的开了寺门,举着扫帚打扫房梁的蛛网,为无遮大会做准备,抬头看见大雄宝殿的大匾正中端端正正插着一支飞镖,钉住一方素绢。
那飞镖有手掌般长,通体纯黑,冰冷沉重,尾部镶赤红翎羽,很是精致好看,小沙弥爬上梯子端详半天,竟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暗器,摘下素绢一看,里面横七竖八写着一行大字:秃驴备好金刚伏魔杵,元月十七静候我等来取——圣教业火堂欧阳啸日敬上。
听到消息,慧念方丈拄着禅杖颤巍巍的来了,一看见那飞镖,登时变了脸色,喃喃道:“回来了,到底还是回来了。”
小沙弥好奇:“太师父说的是谁?”
“魔教。”一名武僧道:“业火堂是魔教的分舵之一。”
“不,区区一个业火堂翻不起这么大的浪来。”慧念摸摸小沙弥的脑袋,“是红莲,红莲回来了,这飞镖就是他的信物。”
这个消息霎时惊起轩然大波,钟声响彻山谷,全寺僧人立即集合,彻夜商讨对策,慧念方丈左思右想,认为魔教里排得上前三的魔头“红莲”的信物现世,仅凭少林一派之力恐怕难以支撑,因此向武林广发英雄帖,邀请各门各派速派人手前来支援。
就在林故渊在后山种菜浇粪的当口,少林寺的帖子千里迢迢被送上了昆仑山。
玉虚道:“我意亲率昆仑派白衣弟子共赴嵩山少林,共抗魔教,尔等意下如何?”
玉清一向不喜干戈,迟疑道:“我派驻守昆仑山,一向独善其身,不问江湖中事,与魔教更是素无瓜葛,十余年相安无事,此番贸然插手,恐怕凶吉难料。”
“师弟还是老样子,一遇事就隐忍退让。”玉玄道,他身材矮胖,脾气急躁,“魔教作恶多端,其行径早已被侠义道所不耻,武林门派同气连枝、理应肝胆相照,此番少林有难,若此时不加以援手,岂不是要让天下正义之士耻笑我派尽是胆小鼠辈?”
“玉玄师弟所言甚是。”玉虚颔首,昆仑派掌门真人云游之后,他居于四位代掌门首位,暂理昆仑大小事务,说话最有分量,缓缓道:“昆仑派不问江湖事,却并非不知善恶,近年魔教动作频繁,武林各派早有防备,我派今年加开‘升衣战’也正是为了此事。”
说罢看向玉移:“师弟的意思是?”
玉移低垂了眉毛,道:“但凭诸位师兄决断。”
四位代掌门涵养极佳,你来我往,兀自讨论。
座下一干徒弟、徒孙一个个垂首肃立,大气也不敢出。
林故渊双眉紧蹙,魔教之事他曾听师父多次提起,所谓魔教,本名天邪九令,最先是一名叛出师门的正派人士所创,至于哪一门哪一派则已经无处追寻——各派谁也不肯揽这盆脏水。
天邪九令在鄱阳湖一代举起义旗,号称“笑世上可笑之事,容天下难容之人”,专门收容武林中犯下重错、被逐出师门的弟子,间或吸纳一些古怪文人、巫医方士、游侠乞丐等等,信众来自三教九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只是一个松散的民间组织,行事低调,并不随意滋事。
第6章 下山
那名叛逃弟子寿终之后,一名全真教叛逆继承衣钵,自称长生老祖,开始在江湖活动,此人气量狭窄,善妒嗜杀,被逐出全真后一直心怀怨恨,偏在武学上颇有见地,借着盟主之位,多年四处求索,把手下信众不成体统的各路武功归纳扩展,梳理出一套狠辣绝伦的独门武学——臭名昭著的《天邪十九式》和《歃血书》。
长生老祖从此不问善恶是非,一心一意与武林正派为敌,他掌教的数十年里,武林中屡发灭门、屠杀惨案,手段极其残忍。
天邪九令行踪诡谲,来去无踪,武林正派多次联手清缴,却连他们的老巢所在都没摸清。长生老祖越发野心昭昭,竟到了妄想踏平侠义道的程度,在他的招引下,越来越多心术不正的恶徒齐聚教内,这些魔教爪牙扯去对抗名门正派这块遮羞布,成日借着天邪九令的大名到处滥杀无辜、□□妇女。
数十年里,天邪九令的黑色令旗让人闻风丧胆,就连平民百姓,只消提起一句“黑旗来了”,三岁孩童都会坐地大哭不止。
再后来,天邪九令的名字没有人提及了,大家称之为魔教,正义之士提起来无不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骨肉。
长生老祖却没有长生不老的本事,传说他自恃神功大成,向当初驱逐他的全真教发出战书,不想恶有恶报,他与全真教第七十三代掌教在终南山交战数百回合,胜负难分,一急之下竟被练了一辈子的歃血术所反噬,自废了七八成武功。
全真掌教青阳子乘胜追击,挥剑斩去长生老祖左臂,逼得他不得不抱着一条断臂落荒而逃,这一战后,长生老祖身败名裂,他自视甚高,羞怒交加之下,不久就一命呜呼了,临死时匆忙将教主之位传给了一位叫冷先生的护法。
冷先生没有长生老祖的手腕,老祖死后,魔教霎时群龙无首,教众分裂成数派,自相残杀瓦解大半,武林正派借机发动大举清缴,一派将剩下的乌合之众之驱赶至南疆,魔教元气大伤,十多年没有动静。
然而,武林各派从未有一日放弃搜寻魔教残余的机会,魔教中的厉害人物素来独来独往,谁也说不准,当年那次围剿到底重创魔教到何种地步,是否有朝一日又会卷土重来。
至于现在这位魔教教主冷先生,江湖中人却知之甚少,就连玉虚,在向林故渊等弟子描述这段历史时,也只是淡淡的说这人神秘低调,听说他带领魔教余孽蛰居南疆多年,从未现身中原,他的左膀右臂——左掌教“魔尊”,右掌教“红莲”,零零星星在江湖有过些消息,不知在做些什么勾当。
这次业火堂公开挑衅少林寺,正触及了那段隐痛,但凡稍有良心的,无不怒火中烧,又心怀忐忑——这么多年了,魔教终于回来了。
四位代掌门商议完毕,达成了一致意见。
玉虚向座下弟子扫视一圈:“我欲赴少林清缴魔教欲孽,诸位可有异议?”
众弟子昂首挺胸,齐声道:“我等愿跟随掌门师尊,铲除魔教,匡扶正义。”
这一声口号喊得利落干净。
玉虚赞誉道:“我昆仑弟子果然深明大义,不枉你们师父平日悉心教导……”
“嗝……”一声响亮的饱嗝打断了他的话。
那嗝既长且深,发自肺腑,九曲婉转,拖着长长的尾音,仿佛一股韭菜的热气扑面而来,此刻氛围庄严肃穆,那嗝就显得极不合时宜。
如此出洋相的,想也不用想,一定是那驼子。
林故渊用余光警告他:“谢阿丑!”
驼子急忙掩嘴:“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早上的馒头太香了,又白又软,没忍住吃了四个……嗝……多了……”
他说着对不住,这一句话嗓门却更大了,引得周围弟子纷纷侧目。
谢阿丑浑然不觉,发觉大家都在看自己,不肯吃亏地瞪回去:“看什么看,看什么看,你们就不放屁、不打嗝?少见多怪!”
林故渊低声道:“……闭嘴。”
驼子很委屈:“我说的是实话嘛。”
座下被他引得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玉虚把目光投在林故渊身上,他涵养极佳,并不怪罪,问道:“渊儿回来了?”
林故渊低头称是,玉虚淡淡点了一点头,又道:“回来的正是时候,你去收拾准备,以我派拜帖和惠念方丈英雄帖为信物,即刻出发,先行启程赶往少林,接洽无遮大会事宜,一路小心谨慎,勿惹麻烦,务必时刻注意魔教行踪。”
“是。”林故渊抱剑行礼。
“你虽年轻,但在这一代白衣弟子里,你最为沉静持重,处事老成,为人刚正不阿,师父对你寄予厚望。”玉虚道,“你久居昆仑甚少在江湖走动,又刚获白衣资质,正好借此机会历练一二。”
他思忖片刻,叮嘱道:“此番魔教忽然现身,我昆仑以武林正派自居,理应伸以援手,但魔教一向狡诈,我与你们众位师叔还需些时日料理门派事务,以免派中空虚,被魔教趁虚而入,等办妥了,过几日我就率众弟子随后跟上,最迟元月十五,少林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