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那刀里篆刻的记忆太多了,太沉重了。
师父送他这把刀时,他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少年。
他师父——冷教主是一闲散之人,爱游历山水,爱搜集天下名刃,花费数年得来这把乌月刀,交到他手里时曾说:“这是把凶器,刀主不是死于乱世杀伐,便是杀父弑君之暴徒,人人说它凶戾,可这刀何其无辜?主人作恶,连累它也担了恶名。这是口好刀,我瞧了一圈儿,除了你以外,再无一人能配得上它,你拿去,好好对它。”
他那时年轻气盛,一把接过来,一个旋身,碗口粗的翠竹纷纷落地,他望着那刀,双眼发光:“好东西。”
师父面容慈爱:“知道我为何传你一件国之凶器?”
他轻身跳上小楼,倚着二楼湿漉漉的窗棂子,晃荡着两条长腿,率性飞扬的俊朗少年,不当一回事:“我武功高嘛,镇恶。”
师父站在楼下仰视他,笑道:“不对。”
“那是为何?”
师父道:“你啊,宅心仁厚,重情重义,你拿着这把刀,去保护心爱的人,才算化解了它的戾气。”又道:“长生老祖临死前将天邪令这烂摊子交给我,为师操劳这些年,老了,也累了,指望你和琪儿一起,担起咱们天邪令的担子。”
第82章 掉马之一
“琪儿的个性是古怪阴鸷了些,为师都看在眼里,但身居高位,他也有他的好处。他争强好胜,你心胸宽广,师兄弟互为助力。”师父目光苍茫,望着雾霭中的连绵青山。
他抽出乌月刀,望着那寒光飒飒的刀刃,手指轻轻一拂,口中嘶的一声,那刀太快了,生生划开一道深深伤口,血一直淌到掌根。师父的声音从竹檐下传来:“师父打算近日宣布,让你执掌逆水堂、幽土堂和青木堂,圣金堂和业火堂归属琪儿,至于未来教主的人选,你放心,为师绝不薄待了你……”
那日是南疆一个春和景明的好天气,大家忙忙碌碌,正筹谋一同返回中原。
他懒洋洋地从窗沿后摸出没喝完的一小坛子酒,垂落手指,将咸腥的血滴了进去,仰脖咕嘟喝了一大口,咂嘴道:“好煞口。”接着翻身而下,单手撑地,落在师父面前,收敛笑容:“师父的意思我都明白,那些我都不在意——”
他抬起头:“我从小没人管,野狗一样流落街头,谁都能踢一脚、踩一脚,直到遇上师父师娘,才当了一回人。”他目光坚毅,坦坦荡荡,“我平生所爱唯师父、师娘和小琪弟弟,平生所愿唯你们平安……”
“离儿甘愿做你们手中的刀,一生为你们驱使,护天邪令振兴壮大,护你们一世周全,至死不悔。”
……
往事如云烟过眼,转眼旧人离散,各去天涯。
他朝那柄久违了的刀伸出手,手指蜷曲,犹豫许久,又缩了回去。
温酒酒看他迟迟不接,捧着那木匣子,悲声道:“魔尊没了乌月刀,还是魔尊吗?”
谢离眼里抑郁之色更重,轻轻道:“丫头,算了,拿回去吧。”
“我这辈子爱重的人啊,不是死了,就是咬牙切齿地要杀我,我还要它做什么?”他叹道:“刀哪来的不祥,我才是真的不祥。”
温酒酒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谢离道:“你放心,这是我要办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没有它,我也必全力以赴,给师父师娘、给天邪令所有兄弟一个交代,事成以后,我也再用不上这东西了,当个自由自在人,一个人痛痛快快的喝酒去,也不拘醉死在哪里,浪迹萍踪去也——到时候你们可别再找我。”
接着笑道:“我得走了,还有位小友在等着。”
“是。”温酒酒站起身来,朝洞外一努嘴,“那人是谁?”
“他啊。”谢离顺着她的目光偏了偏头,神色忽然温柔,“一个被我连累的倒霉道长,他跟咱们没关系,这就回昆仑山了。”
他啧了一声:“我可警告你们,别再打着我的名号去招惹他,易临风那厮把他弄来总坛这一茬子事,我还没找他算账。”
温酒酒脸色一变:“昆仑山?前日里劫了少室山的昆仑派弟子,就是他么?”
谢离见温酒酒神情有异,心头一沉:“你都知道什么?”
温酒酒沉吟道:“你们在少室山劫了红莲要的东西,惹得他大发脾气,罚欧阳啸日当众挨了好一顿鞭子,近日我隐约听着是在煽动讨伐昆仑派,红莲的手段你知道,他说的‘只是探探口风’,一般都不留活口。”
谢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还听到什么?”
温酒酒道:“右掌教近两年好像疯疯癫癫的,他信誓旦旦对大家说你死了,却咬死少室山丢的东西在你的余党手里,我问他:‘既然魔尊已死,他的余党现身有何意义?’他不肯答,凶了我一顿,近日他对内大加清洗,连我们逆水堂也险些中了奸计,行事风格古怪颠倒,极难揣测。”
谢离冷哼道,“难以揣测?他搜不到那心法,被歃血术的反噬逼得如没头苍蝇,聂琪太了解我,他知道昆仑蒙冤,故渊必定要管,他管,我就不会袖手旁观……聂琪这人,要比玩弄人心,谁也不如他。”
他下意识望向装着乌月刀的黑木匣子,又飞快地移开目光,“至于我到底死是活,当年乌月刀为何出现在蜀中山洞,他比谁都清楚。”
他扭头欲走,温酒酒再次跪拜,在背后喊道:“左掌教——”
这句话的尾音还虚虚飘着,只见洞口树丛一动,哗啦一阵轻微响动,谢离眸光忽现杀机,喝道:“是谁?”
他眯着眼睛去看,借着越来越亮的天光,只见一角黑衣在洞口的乱石荒草里惊掠而过,他扔下温酒酒,三步并作两步追出去,压着嗓子唤他:“林故渊!”
那人停住步子,架着宽平的肩膀,手按朔风剑柄,僵硬地转过身,本就白皙的脸被山风吹得苍白如纸,仍是一副不容侵犯的模样。
他与谢离目光交接,眸中暗含讥讽,缓慢道:“我应该叫你什么?谢离、魔教左掌教、还是沧海君——”
谢离方才的冷冽气度尽数消弭,身躯轻轻一震,显出几分无措:“你知道了?”
林故渊默然。
“是早就怀疑过?”
“是。”
“从何时开始?”
林故渊沉默片刻,轻道:“……梅斋,他们那般礼待于你,我便知你绝非常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今日问也不问,怪不得方才在外偷听。”谢离冷笑,“少侠好深的心机,好妙的手段。”
“你一路骗我欺我,现在是要倒打一耙吗?”林故渊挑起薄薄的眼皮,“我真是傻,你如此大的本事,偏我把你当成一介无名小卒,陪着你上蹿下跳,胡作非为。”
树梢鸟声啁啾,天色将将放亮,他的声音有一丝哑:“果然魔教之人善于巧令辞色,最是不能信任。”
他回头就走,谢离大步追出去,仓皇间来不及戴好那人皮面具,露着一角真面目,边追边解释:“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一开始确实想瞒,你是正道少侠,我是魔教掌教,我若挑破身份,你断不能容我——”
“——故渊,酒酒的话你可曾听到?他们已动身去往昆仑,聂琪那人手段毒辣残暴,你师门处境堪忧……”
林故渊突然站定,像背后生了眼睛,一把拂开谢离快要按到自己肩头的手,语气冰冷:“别跟我提师门,谢掌教,别忘了,如今我师门危厄,正是少林寺一战拜你们魔教所赐。”
谢离被他惹急了眼:“我们魔教?你刚陪我闯过龙潭虎穴,亲眼看见我们分裂到何等地步,转眼间,我又成了‘你们魔教’?”他耐着性子安抚,“故渊,我知道你气我扯谎骗你,好,我的事放一放,还有些时日,我陪你回昆仑——”
林故渊冷笑:“谢掌教,你以何面目跟我回昆仑山?”
谢离被问得打了个磕绊,想起当初他俩在少室山携手露面,他有意混水摸鱼,又利用林故渊带他出山,惹得正道对昆仑一脉诸多猜忌,顿觉说不响嘴,把话又咽了回去。
“休要逞口舌之利,我吵不过你。”林故渊道,“我只有一句话,我们昆仑派的事,我们自己承担,与外人无关,与你无关。”
谢离逼近一步,目光灼然发光:“外人?你说真的?”
林故渊眉眼淡漠,一声不吭。
“好,别的先不论,我来问你。”谢离陡然提高声音,“刺探我们内情之事,不管谁做我都不意外,但你绝不会做!你偷听我和温酒酒谈话,到底是为了摸清我身份底细,还是……还是……你说出来,说完我们再论我是不是外人!”
一连串发问如炸雷,一个接一个炸在林故渊耳畔,一时乱了方寸——谢离这人太聪明,一句话便戳穿了他的伪装。
“你枉自称光明磊落,既是怀疑我身份,为何不亲口来逼问,为何半句不提,为何瞻前顾后?为何又对我温柔忍耐,百般照拂,你又为何陪我闯这魔教总坛!”谢离眼里着了火,煌煌烨烨烧成一片,“你心中有鬼。”
林故渊拔腿就走,谢离却不给他喘息机会,漆黑眼仁映出他的倒影,愈发急切:“是不是为了我,你自己说,是不是为了我?”
“住口。”林故渊一抬眼皮,眼底一道寒芒,“你不要脸的么。”
谢离冷笑一声:“我这人天生命贱,从没要过脸。”
他破罐子破摔,撒起泼来:“今日若没有这一出,我便不问,咱们糊涂着来,糊涂着散,全当露水姻缘,你既然逼我,索性咱们就挑明白,脏水泼得太多我也恶心,故渊,我不敢说我真实身份,不为别的,只因我心里有你——”
“你闭嘴。”林故渊傲立山巅,周身散发生人勿近的冷峻气场,手按剑柄,“谢离,从前种种不必再论,我们到此为止。”
他死死攥着剑鞘,指节泛白,手背起筋,克制的近乎痛苦,阖目叹了口气:“你是沧海君,我是林故渊。”
“我是林故渊,改不了的。”
疏长的睫毛发着抖,将眼睛睁至一线,一张端肃的脸静若死水,万千说不出口的心事,全被他以难以想象的自制力压在心底。
第83章 掉马之二
这句话一出口,谢离仿佛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全明白了。
这心如铁石的昆仑仙士不是要与他论及往日恩仇,他是要直接斩断了这缕情思,沧海君背后站着魔教半壁江山,压着侠义道前辈的血海业债。
昆仑山“小东华”出了名的持身端正,跟魔尊能有什么牵扯?谢离心里如明镜一般。
“你如此金贵,跟我搅在一起,实在太过委屈,我原也不曾奢望,直到你来总坛找我,才起了痴妄之心。”谢离露出伤心神色,“朝夕相处的情分了,我以为你至少肯为我争一场,不想翻脸如此绝情,如此又何必来呢,让我空欢喜。”
他叨叨念念,往下一瞥,落在林故渊按着剑的手背上:“你不是我对手,不用拔剑,我不强求,你说算了,我们就算了。”
林故渊将朔风送回鞘中,移开了手:“各自珍重。”
天色放亮,朝霞粉白,山风潮湿,林故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谢离浅一脚深一脚的跟,见他实在辨不清方位,才敢上前指一指去路。
林故渊不理他,出了天邪令的地界,拐上秦岭官道,脚不沾地一路朝昆仑山奔去。
他沿着大道走,以为谢离不再跟了,转过一道弯,又瞧见黑影一闪而过。
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已然人困马乏,终于到了一座村庄,远远看见一家小酒肆,门口插一条黑红酒旗招子,林故渊进门落座,叫了饭菜吃食。
村庄偏远,统共摆了三张木桌子,只他一位客人,过了一会,谢离也推门进来,自知理亏,自去寻了另张桌子,叫来店小二要酒要菜。
林故渊把那店小二唤到身边:“你先去问问他带没带银子。”
谢离一路跟着林故渊蹭吃蹭喝,金叶子全放在他手里,兜里干干净净,闻言顿时懵了,他怕再惹怒了林故渊,哪里敢像平日那般率性妄为?
谢离只独自坐着,闻见邻桌传来的饭香,幽幽地叨念。
“故渊,我饿了。”
“小娘子,分口吃的行不行,我真的——少时过得不堪,平生最恨挨饿。”
“饿死了你家相公,谁帮你打架,谁帮你们昆仑派出头。”
他惨兮兮地叫唤:“林少侠嘴硬心软,最舍不得我吃苦,除了师父师娘,再没人怜我管我,这次我真的错了,你且原谅我一回。”
林故渊瞥他一眼:“我瞧你精神好得很,实在不像一顿饭不吃就饿死了。”
谢离嘀咕道:“我想吃糖包子……”
林故渊道:“不是魔尊么,我瞧瞧你有什么妖法,不靠杀人劫货,变不变的出钱来。”
他吃完喝完,叫店小二收拾了残羹剩菜,回头看向谢离,只见他坐在饭馆一隅,不知在想什么,眼圈却是红了。
他还没说话,谢离先站起身来,从他身旁闪过,率先出了饭馆。
林故渊叹了口气,收拾了包裹行囊,跟出去寻他,果然是没走远,潇疏飒沓的一条黑影,在半路等他。
“你听我说几句话,说完我再不缠着你。”
林故渊道:“你说,我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