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谢离道:“昆仑之危甚是古怪,你赶回去支援,原是不错,但你手头那本《菩提心法》关于我教安危存亡,我不能容你任性,为防有人半路埋伏,我送你一程。”
“我知道你不愿见我,我只暗中护你,进了昆仑地界我便走,免得让人抓住话柄。”
林故渊道:“君子一言九鼎。”说罢寒着脸便要去牵马,谢离却又不放他,道:“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再嘱咐你两句。”
“你脾气孤执,不擅撒谎,又不屑为自己辩解,最容易被小人构陷,往后要学会迂回妥协,若他们逼问你为何与我同行,你要一口咬死是被我诱骗胁迫。”
“你我身上的孟焦蛊,总归是块心病,回昆仑后务必静心忍性,好好练你们的空禅功夫,禁酒、寡欲、素食都有益处。”
他罗里吧嗦,仿佛要把一辈子的事都嘱咐完,林故渊只望着他开阖的嘴唇,半个字听不进去,谢离说到一半,看见他神情古怪,便住了口。
“你看我这张嘴,又说多了,惹人讨厌。”谢离冲他笑了笑,“故渊,你太喜静了,我闲得无聊,许多年无人陪我说话,时常想逗你玩玩,没有恶意。”
“我常年走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看见你,就像看见山顶有一片好月色,那样好的风和月,怎么会是我的?怎么会有那么好、那么巧的事?”
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住他,来来回回的打量,仿佛要把他的样子永远的印在眼里,再也忘不掉。林故渊听他絮叨,那语气越来越悲伤,越来越不舍,终于再听不下去,上前一步,抱住他健硕腰身,将身子依偎在他怀里。
“你这人如此多话,怪不得谁也不能容你。”他轻轻道,嗔怪地看他一眼,“聒噪的我耳朵疼。”
“故渊?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谢离既惊又喜,不由分说与他抱在一处,搂住了再不放开,明明是男子硬邦邦的身子,却觉得有无穷滋味,林故渊闭上眼睛,轻道,“你这呆子。”沉默半晌,又道,“你这呆子。”
那呼唤竟是说不出的温柔和纵容,他轻轻抬眼,望着谢离的脸,道:“你枉称通达人情世故,怎么半点不懂我心意?”说罢枕向他肩头,轻轻抚摸谢离那一头黑发,醉心呼吸着他身上气息,低垂眉睫,长长叹气,深知分别在即,倒也不加掩饰。
“……早在风雨山庄密室之内,我已对你动心。”
谢离呆若木鸡,眼里渐渐焕出光彩,只是追问:“当真?你此话当真?”
林故渊道:“感情的事,我从未经历过,我也不甚清楚,但反复回忆,应该是在那时。”
谢离失笑:“我那时如此丑陋滑稽!”林故渊跟着笑了一笑,道:“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又认真道,“我说过,我若倾心一人,管他是丑是美,是穷是富,是无名小卒还是杀人魔头,我喜欢便是喜欢,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谢离怔怔看他,见他脸泛红晕,不敢正眼瞧自己,只偏头望着远处,冷硬惯了的目光里透出一抹柔情,哪还有先前拒人千里的样子?他抱紧了林故渊,慢慢摩挲他宽平的脊背,恨不得把他困死在怀里,只觉得无限快慰,无限欣喜,竟忍不住哈哈大笑,仿佛只有笑能直抒胸臆,又恨不得发足狂奔出去,让方才那店小二看见,让驿站老板看见,让这山里的飞鸟走兽都陪他一起得意欢喜。
林故渊又沉下脸色:“你这混蛋,你骗我就骗到底,为何要露出马脚,为何不瞒我再久一些,我若无知无觉,便能与你——”他狠狠地抱着谢离,咬碎了牙,二人抱成一处,谁也不肯放开。
谢离心神激荡,低声说道:“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好。”
他也不知道认的是什么错,到底是不该隐瞒,还是不该被发现,听见他说出“喜欢”二字,只觉得心神恍惚,高兴的像在做梦,对方既然是好,那必定全是自己不好。
林故渊却又用力推开他,后退一步,沉下面孔,语气极是严厉:“魔教妖人惯是放浪形骸,你为何要追来,为何要听我说这些话,你真是半点不知好歹!”
谢离急道:“故渊!”
“你是一寻常走卒便罢了,偏你是沧海君,你如此重情,这份心意若被红莲他们知晓,他们必要用我来迫你,我要回昆仑了,到时候你如何自处?”
他只冷冷地盯着谢离:“若让我随你一道,去做魔教的事,不顾师门安危,背弃武林正道,我又怎能做到?”
“你但凡还对天邪令有半点情义,今日都不该追来!”他双目如电,坚定如铁,声音渐低,“深仇大恨,你都不管了么?”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谢离回味了好些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假戏真做,图一场快慰,这冷心冷面的昆仑道人,已经把他们前途去路算了个清清楚楚,他想了多久?偏自己还以为他单纯可欺。回想方才自怨自艾,自轻自贱,登时脸皮发烫,低声道:“故渊,你别骂我,我是一时情急。”
林故渊道:“他们都知道孟焦作祟,必在我身旁布下罗网来寻你,却不知你我已找到遏制诀窍,从今往后,我在师门的音讯你半点不要听,我受何种委屈,你半点不可在意,且放手去做你的事,等你夺回天邪令,正邪之隔,新仇旧恨,你我再一一清算,可做得到?”
林故渊只板着脸,磐石一般不可转圜,谢离笑着看他,再不敢说一句玩笑,叹道:“你冰雪聪明,让我怎能不敬不爱?”
林故渊摸了摸他的脸,道:“记住你说的话,我们是露水姻缘一场,这世上只有师父,是你亲人。”
“《菩提心法》是你一桩心病,你要护送便护送吧,我也缺个帮手,其他事务再不要提,山长路远,我们就此别过。”
他打个呼哨,翻身上马,压低身子,一路策马狂奔,再不回头。
谢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雾中,从袖子里掏出那只瓷瓶子,吞了颗药,舒展眉心,依旧是一副没脸没皮的笑模样。
第84章 掉马之三
林故渊换了行装,风雨兼程往昆仑山赶,一连狂奔三日,到第三日傍晚,那马嘶鸣一声,满口血沫,竟倒在地上死了,天空阴云密布,像是滚着一锅铅水,一场大雨即将到来,他疲累交加,敲开了一户农户的门。
这是一处叫清河庄的地方,距离昆仑山已经近在咫尺,那家人十分朴实,收拾出一间房间供他休憩。
半夜被雨声唤醒,只听大风把树吹得哗啦乱响,外面飞沙走石,院中农具哐哐翻倒,他躺在床上,一时醒不全,还以为自己仍在梅斋,在那场没来由的旖梦里,梦里有谢离的影子,他冒着骤雨雷电,大步而来,一身孤绝。
举着伞出门去看,外面的浑浊雨水淌成了小河沟,谢离缩在农舍的窄檐之下,瑟缩着睡觉,浑身湿透,苍白脸色,满脸都是雨水,水珠子淌至下巴,啪嗒啪嗒的往下滴。
林故渊用伞遮住他,轻轻摇他:“太冷了,来房里睡。”
谢离跟他进了屋子。
昏沉天气,陋室幽闭,雨天自有一股剖瓜的腥甜,结成一张晦暗的网,他给谢离找了身干净衣物,回身整理床榻,听见谢离在他身后宽衣解带,心里咯噔一声,忽然今夜要不好,伸手去拿剑——谢离从后面抱住他,直接将他扑在床上,热气腾腾地吻了上来,强行侵入他齿关,浓烈酒气扑鼻而来,林故渊皱眉挣扎:“你做什么?只是避雨。” 谢离漆黑的眼睛像着了火,道:“这次是你先惹的我。”林故渊推他不开,青白手肘搂着那恶兽的身子,也失了控,一时情热,全将约定全都付诸脑后,和他翻滚纠缠。
夤夜见面,似真似幻。
谢离狂乱吻他的颈项,低声道:“故渊,你第一次让我尝到这滋味我就忘不了了,我想你,每日每夜都想你——”林故渊眼中水雾弥漫,含混道:“我也是。”
谢离再不犹豫,急匆匆解他袍带,手往下一摸,眼里闪过一丝促狭:“你这处怎么……是早就……”林故渊却又抗拒,轻轻咬着嘴唇:“……不可。”
可二人箭在弦上,贴合一处,难舍难分,谢离痴迷吻他,问道:“为什么,你是怕那蛊毒?”林故渊将脸转向一边:“君子一言,我已决定,再不同你见面。”
谢离朦胧着一双醉眼,只顾吻他:“你连我淋雨都舍不得,你不同我见面?故渊,故渊,只这一次,无人跟踪,今夜只你我二人,再不会有第三人知道,算不得毁约。”
林故渊被他压在身下,躲不开,逃不开,玉似的脸覆着汗,咬牙呓语:“放手,你放手,我不肯,只消一次,我再回不了头。”
谢离颤声道:“回不了头又怎样,我们一起走吧,故渊,去他的魔尊红莲,去他的正道邪道,我们什么都不管了,如那欧阳啸日所说,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你做我小娘子,我教你武功,我什么都教给你,你做什么我都袒护你。”
他气息不定,自顾自地乱亲乱咬,林故渊两手扶他肩膀,用力推他,只觉那身躯如铁石一般,纹丝不动,他眼里含怒:“你疯了么,混说什么胡话。”
谢离攥住他双手手腕,强行按在榻上,用强健身躯压制住他,黑发尽数垂落,发梢淌着水,二人便在床上撕打搏斗,打的那床榻吱嘎作响,谢离见他始终倔强不从,喘着粗气,恶狠狠道:“我若非这么办不可呢?我今日便强抢了你,再不放你回昆仑,以你的武功,你能奈我何?”
林故渊反手一个清脆的耳刮子。
谢离的脸一片红印子,呆呆看他。
林故渊坐起身来,冷着面孔:“清醒了么?你还有良心么?”谢离冷笑:“我良心早被狗吃了,否则入哪门子魔教。”林故渊听他又作灰心之言,咬牙切齿:“下作胚子,怪不得输给那红莲。”
谢离戾气更重,像被他触到逆鳞,一把掐住他脖颈,沉声道:“我胸无大志,又如何了?菩提心法在你手里,左不过我先杀了你,截了那心法,好过让你投去昆仑山,早晚做我仇敌。”
林故渊紧闭双眼,暗暗绝望,心道他终于不装了,这魔头真面目竟如此凶煞。
沉默半晌,道:“好,那你来杀吧。”
谢离气息沉重,却又慢慢地放开了他。
二人一时无言,风声呜咽,如泣如诉,林故渊起来斟茶,只觉得腰酸腿软,透不过气,他算定了谢离定要再为难他,但背后一直悄无声息,回头去看,谢离仍坐在床边,低垂着头颅,塌沉肩膀,黑发散乱不堪,双手震颤,大张着嘴,一呼一吸沉郁迟缓,竟是痛苦不堪的模样。
林故渊惊疑不定,放下杯盏,着急搭他的脉搏:“你怎样了?”谢离挥手挡开他,飞快地遮住脸,指缝中间透出一抹诡异红光,林故渊知道他武功怪诞,也不深究,低声道:“在总坛你就一直神思不定,是走火入魔了吗?你坐好,我为你传功压制。”
谢离却像是害怕他,扶着床柱站起来,踉踉跄跄退到窗边,抬眼看他,左眼角一块暗红血斑,覆盖了大半眼白,雨夜天光昏暗,更显得阴煞诡异。
他笑起来:“你睡,你睡,我原本好了的,偏你心疼我淋雨,又放我进来,我这妖人一见你就要狂性大发,又做好些错事,我去打地铺,再不扰你。”
狂风骤雨仍是不歇,后半夜干脆下起冰雹,砸的屋顶咔咔乱响,林故渊太过疲累,昏昏沉沉难以安眠,隐约感觉谢离一直在他身边,在他耳边说了句:“雨好大,屋顶怕是要漏雨,我出去看看。”林故渊的眼皮酸沉的睁不开,迷糊着往他身上摸了一把,知道是换了干爽衣裳,答道:“带好伞,别再淋湿了。”
谢离亲了亲他额角,摸黑从窗户翻上房顶,叮叮咚咚不知在做什么,过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回来,林故渊睡梦正酣,恍惚是在做梦,闻见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他问谢离:“出什么事了么?”谢离躺在他身畔,耳语道:“无事,你安心睡。”
醒来时屋里空无一人,窗外亮起淡白天光,公鸡抻着喉咙,竭力地叫,林故渊睁眼一看,顿时骇然,这间房子不知经历了什么,墙上地上,到处是乱纷纷的血手印和血脚印,桌椅条凳翻倒,满地污泥,污浊不堪,他借给谢离穿的银灰罩衫却被濯洗的干干净净,一丝污迹也无,轻飘飘挂在窗边。
桌上用茶盏压着一张皱巴巴的草宣纸,用血涂着一行字:
夜有追兵,都已料理。
当心朱九万辛止谋 周誉青张黎。
林故渊将那纸条折入袖里,追出院去。
院里也是一片狼藉,横七竖八躺着好些尸体,一概身穿黑衣,携带兵刃,一具竟挂在屋檐上,探出半截身子,林故渊一抬头,和他打个照面——那人双眼圆瞪,满面血污,早已死了。
地上好些黄泥,一列脚印出了院子,循着痕迹一直追到村外的河滩,只见岸边竟也胡乱扔着七八具尸体,也是一样的黑衣人,应该是逃命至此,被水阻隔,又被一一杀了。观其死状,有的被捏碎咽喉,有的一掌裂心,有的被拍碎头骨,白花花的脑浆子淌了一身,皆是谢离惯用的杀人手法。
这些人都做魔教装扮,林故渊解开几具尸首的衣服,只见手臂都有蚺蟒印记,但与谢离的并不相似,是烙铁烙上去的,有的仍有红肿迹象。
跳入尸坑中检视一遍,更是疑窦丛生,这些尸首仿佛遭过酷刑,不是缺手就是断腿,胸口被利器戳的稀烂,有好几具心肝肠等皆被摘去,扔在一边,连牙齿也没剩几颗,像是那杀人的忽然发了狂,拿尸体泄愤一般。
好残暴的手段——
林故渊袖手站着,反复看那张字条,把所提人名一一记在心里。
他在半山腰填埋了尸首,匆匆返回院中,已是日上三竿,那家农户竟仍无动静,他心中大惊,奔至里屋一看,一家四口并排躺着,一点声息也无。林故渊以为他们也遭了毒手,上前仔细检视,原来都只是被点中了穴道。
一夜雨疾风骤,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林故渊望着一地的血水泥水,只觉得一切都像做梦,心头滋味复杂难言。
第85章 上山之一
巍巍昆仑山高万仞,山顶苦寒,冰封万里,积雪皑皑,终年不化。
山顶有殿宇名“天地生宫”,宫中白石铺路,重重楼宇,皆以天罡、地煞之数排布,宫内布局以九为尊,暗合“九重天”之意,山门口有丹炉鼎,名为“一炁炉”,并不真的炼丹,而是供奉了一柄银光飒飒的宝剑。
林故渊在山脚换了行装——他许久不穿这身道袍了,说来好笑,他当初奉师命以昆仑派名义下山,一路隐姓埋名,这套来之不易的白衣穿过的天数五根手指就数的过来。
他在山溪里濯洗身体,以冰雪融水清洗前额,背后负剑,朝云雾缭绕的山顶跪地一拜,这才沿着松林小路上山。
半山腰有一座小村庄,靠着昆仑派的庇佑一向平和安宁,庄子不大,酒馆生意却好——酒馆老板是对中年夫妇,见到昆仑弟子便笑脸相迎,他们家那孩儿总戴着个红肚兜兜,拿着木剑,跑来跑去嚷嚷:“我也要上山学剑,以后除暴安良,威震一方!”
林故渊踏进店里:“老板,来碗素面。”
许久无人应声,桌椅柜台落了一层灰,林故渊又喊两声,这才从后面走出个人来,正是之前那妇人,腰间围着粗布裙子,抬眼打量林故渊的装束,吓了一大跳,连连退后:“小兄弟去别处逛逛,我家今日打烊。”
林故渊奇道:“你这门不是开着?”
那妇人低着头,只是喏喏不答。
林故渊心生狐疑,一连逼问数次,她才犹豫着开口:“难道小兄弟不知昆仑派得罪了人?自前些日子以来,不断有人上山寻仇,听说那几个神仙掌门也受了伤!”
又道:“仁墟村是进山必经之地,那伙人来了之后到处问路,大家伙多年受昆仑派恩惠,谁也不做声,那伙人就开始四处抓人,逮住隔壁小珠儿,一刀割了他一只耳朵……”
那妇人缩着脖子,显是十分畏惧:“他们拿着刀,谁不害怕?咱家也有个娃娃……”
林故渊反手啪的一掌拍在桌上:“何人如此大胆,敢在我们昆仑地界撒野?”
妇人道:“江湖上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知道,对了,我听见他们之中有人嚷嚷说什么‘勾结魔教’,什么‘二公子命丧他们手里’,‘血债血还’之类的话……”
林故渊心中一冷:二公子,史齐,风雨山庄。
“还有什么,你都告诉我。”
那妇人更是惶恐,鬼鬼祟祟朝四周张望:“那伙人好像没占着便宜,上山下山都拿我们出气,前几日又来了,还带了好些衣着打扮不一样的人,至今还没从山里出来呢。”
她催促林故渊:“小兄弟,你快走吧,现在大家都不敢说认识昆仑派的人了,生怕那伙人再来为难……我们小老百姓,哪有能耐对付那些流氓土匪?”
林故渊转身出门,按捺内心焦躁,沿主路疾步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