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千休自然应允,趾高气扬地回头做出个“你们瞧着”的表情,洛婆婆脸色难看,冷笑道:“没听见吗,人家忙着待客,谁知道欢迎与否。”

说完裹紧风帽,拄着手杖率先进了门。

风雨山庄极是阔大,夜色重重,众人跟着那武教头,穿过一道门又进一道门,过了一重院子又进一重院子,直绕得众人早辨不清来时方位,才到了会客厅。

教头招呼大家入座,两手一拍,上来十多位女子为大家一一看茶,奉上果盘点心,女子们一应穿碧罗裙,各个身姿曼妙、面容娇美,看身形举止,竟也都有几分功夫在身。

众人皆咂舌,纷纷称赞风雨庄果然名不虚传,入座清谈片刻,大门忽然打开,一位明黄锦袍垂地、红光满面的中年男子大步进来,边走边朝大家拱手,朗声大笑道:“让诸位英雄久等,抱歉抱歉,范老呢,我只道你只顾着纵横江湖,早忘了弟弟!”

那教头退至一侧,对众人道:“这是我们大庄主。”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皆道失敬失敬,范千休自是高兴万分,道:“深夜来访实在唐突,不知是否打扰了二庄主的好日子。”

史不谏摇手叹道:“我那不成器的二弟,不提也罢。”

说完朝众人桌上的茶水果碟扫了一眼,对那教头怒道:“你越发不像话了,这屋里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英雄,上这些水腥淡气的东西腌臜人,是什么意思!”接着大声拍了两下手,“上酒,上好酒!我敬诸位英雄一杯!”

掌音刚落,又有一队碧衫丫鬟端着托盘清列而出,盘里各有一只锡酒壶,一圈儿错金绕丝酒盏,史不谏道:“我知道江湖人率性不羁,自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只可惜风雨庄枉担虚名,实在是俗之又俗的地方,只有这些金银蠢物待客。”

有人起身笑道:“史庄主古道热肠,真真好汉,只是太过自谦。”

史不谏道:“酒器虽俗,情谊却真,这酒新酿的‘醉留仙’,说起这酒,不是史某自不量力,只怕皇宫里也难找出一壶,酒浅情深,史某敬大家一杯!”

说完从身旁侍女手里的托盘里拿过酒壶,斟了满杯,一饮而尽。

又道:“第二杯酒是为了欢迎诸位光临鄙舍,今日高朋满座,史某喜不自胜!”说完又是一口饮尽,见他如此坦诚,方才还有些疑虑的登时惭愧起来。史不谏再斟一杯,大声道:“史某虽不才,但平生最爱广交朋友,又最倾慕英雄豪杰,诸位都是范老的朋友,史某自然也视为莫逆,诸位若不嫌弃,我们常来常往!”

三杯饮尽,满座都道史庄主为人豪爽,一点架子也无,无不又敬又服,当即起身,端起酒盏,跟着痛饮三杯。

林故渊坐在角落,他一向不喝酒,出门在外更处处小心,只是握着酒盏略沾沾嘴唇,谢驼子一向嗜酒如命,此时竟也没急着贪杯,端起酒杯轻轻一嗅,脸上似笑非笑。

侍女见林故渊不动,道:“这位公子不喝,莫不是我家的酒不合口味?”

少女喉音清妙婉转,甚是悦耳,一下子满屋的视线都集中到这边,史不谏先叱了一句多嘴,又笑道:“若是这酒不合小兄弟胃口,我立刻差人去换。”

此时气氛热烈,林故渊不愿多事,只好道:“不是柳某有意推辞,实在不胜酒力。”

史不谏还要劝,谢驼子弓着腰往前一挡,满脸堆笑道:“不瞒大家,我家少爷在家外号‘一杯倒’,只消一杯,能发三天三夜酒疯,连唱带跳、连打带砸,因此家师明令不许他在外吃酒。”

众人朗声大笑,林故渊面上一红,深恨那驼子一张没遮拦的烂嘴,但此时想辩解也无法,只得端杯道:“浅酌一杯,聊表诚意。”

说罢徐徐喝了一盏,便将酒杯放置一旁,再不去碰。

他神情寡淡、清净少言,那庄主阅人无数,自然知道劝也无用,也不勉强,道:“好好,这便甚好。”

又对驼子笑道:“老人家,你家少爷量浅,可没人挡着你,今夜就放开了乐吧,吃醉了也无妨。”

第12章 毒药

驼子一叠声道谢,舔着脸凑到林故渊身旁的侍女跟前,假借端酒闻闻嗅嗅,拉着人家的手连道好香,那碧衫姑娘不堪其扰,唬得跑了,驼子一屁股坐到椅子里,哎的长叹一口,也不等人劝,端起酒壶自斟自饮,喝得嘴角反光,胸膛前湿淋淋一片,东倒西歪地哼道:“醉了醉了,原在酒楼里就吃了个七八分,这会……这会……更不行了,柳少爷你自求多福吧,老朽可、可是顾不得你了。”

说完乜斜着一双醉眼,“呃”的一声,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宾主尽欢,其乐融融,自是不提。

喝到差不多,史不谏又打发人一一为大家安排厢房,甚是妥帖。

林故渊的房间和谢阿丑相邻,他见谢阿丑喝得酩酊大醉,也就不再管他,回房沐浴更衣,吹熄了灯,躺在榻上休息,只觉得困意一阵紧似一阵,头脑昏昏沉沉,心想这些日子的劳顿这才回顿过来,再坚持不住,一闭眼便昏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间听到周围有人在窸窣说话,他想睁眼,却发觉眼皮无比沉重,四肢也像灌了铅一般。那沉重不同寻常,他试着催动内力调息,耳中一阵轰鸣,胸口沉闷,周身气息瘀滞在胸前,根本无法聚气,竟是被人点了穴道。

运劲再想冲破时,突然口中泛苦,一阵头晕眼花,昨夜的吃食险些冲口而出,顿时心里一冷,昨夜他只是浅酌,不可能宿醉,必是那酒也被人动了手脚。

何人、出于何种目的在酒里下毒?单冲他一人,还是替人挡了刀?其他人又怎样了?

好诡异的风雨山庄!

旁边的人压着嗓子:“这人喝得不多,小心一些,再点他三处穴道,捆瓷实了扔到地窖,千万别出差错。”

听声音,竟有些像昨晚迎接他们的那个武教头。

话音落地,林故渊胸口被人连封三处要穴,只听另一声音答道:“行了。”

他性子冷静,心知此时挣扎也无用,不如静观其变,看看这些人动什么手脚。索性闭目假寐,一边悄悄运起内力试了试穴位被封的情状,这一试心里就有了底,点穴的人功夫不深,若不是酒中迷药作祟,现在就可运劲冲破。

朦胧中被人塞嘴蒙眼,捆住手脚搬运起身,厢房门声一响,夹杂丝丝冷雨的寒气扑面而来,是到了外面,他被人扛着,一颠一颠的不知走了多久,只听哗啦啦一阵铁链子响,又被人抬下了楼梯,来到一处阴冷潮湿的地方,搬他的人不走了,站立片刻,把他往下一抛。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感觉摔在了一堆温热沉重的“东西”上,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东西,是人。

脚步渐行渐远,铁链声再次响起,咣当一声,是有人关了门。

他一直在缓缓调息,路上又被冷风冷雨一激,到此时迷药的劲力已经消散了□□成,他还是不敢动作,生怕周围有人盯梢,一动就打草惊蛇。

又等了约有一刻钟,周围仍是死寂,一丝咳嗽、衣动声也无,这才小心翼翼聚气解穴,刚冲破第二个穴位,忽闻身边一阵衣响,噗的落地声过后,一点细细的风刮过脸颊,这声音习武的人太熟悉了,是有人从高处翻落在他身边。

林故渊登时闭气,那人却直摸到他身边,谭中穴轻轻一抚,解穴动作娴熟利落,接着三两下解开绑住他手脚的绳子和蒙眼的黑布。林故渊睁开眼,借着地窖微弱的光线,他看清了那人的脸,顿时大惊——比被人下药半夜掳走更让他吃惊。

眼前的人是谢阿丑。

只是……他哪里还有半分老人家的样子?地窖深深的阴影里,只见眼前的人身形舒展,四肢有力,一张脸仍是丑陋,然而神情严肃,半分嬉皮笑脸也没有,眉头深深锁着,目光沉郁。

林故渊倒吸一口凉气,谢阿丑把手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手势,掏出塞在他嘴里的布团,在他耳边道:“跟我走。”

那声音虽低,却也不似驼子平素里的破锣嗓门。

林故渊翻身起来,扔开腕上的草绳:“怎么是你?”

谢阿丑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朝他一勾手指,敏捷地越过满地横七竖八的人,他走路无声无息,是练过轻功。

林故渊转身回看,这才发现,昨夜同行的人——洛婆婆、婆婆身边的两位少年、少林僧人、以及一干同道全都中了招,全身被捆扎如同粽子一般,一个个软绵绵地躺倒在地。

林故渊去试众人鼻息,谢阿丑淡淡道:“别试了,酒里的是迷药,不是毒药,他们暂无危险。”

林故渊抬头看他,只见谢阿丑背对烛火袖手站着,身材高大,后背笔挺,他不仅不是老人家——连驼子都不是。

林故渊心里激荡起万千疑问,一双清眸密布疑云,单手撑地,逼视谢驼子:“你到底是谁?”

谢阿丑道:“出去再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林故渊不动:“……我如何信你?”

谢阿丑斜他一眼,叹道:“小兄弟,你只说这一路我待你如何?若我存了害你的心思,凭你的城府,早已灰飞烟灭一万次了。”

林故渊疑怒交加,但也知道他所言非虚,只能把猜忌暂时压制,堪堪这时,地窖外传来缓慢的脚步声,铛啷啷的铁链声再度响起,石门开启,一丝细细的黄光投射进来,展成方方正正的一块,青石阶上铺开两条人影。

谢阿丑伸臂将他往下一压,林故渊反应更快,霎时两人齐齐倒下,趴进人堆,地窖逼仄黑暗,被迷晕的十多条“死尸”挤叠在一处,正好做得掩护。

他挨着谢阿丑,闻见一大股酒气冲鼻而来,这才知道昨夜他定是借酒装疯,把下了迷药的酒沿嘴角尽数泼将在袍子前襟上,半分没入口中,不由暗骂一句狡诈。

来人走下石阶,其中一人道:“这一次的差事你办得很好,大庄主十分满意。”正是昨夜那武教头的声音,“等会再好好搜一搜这些人身上,看看有没有漏下的少林英雄帖和各门派的掌门印信。”

“是、是。”另一人答道,那人声音苍老,语气唯唯诺诺,“只是不知史庄主要这些东西作什么?”

这声音……怎会是他?

林故渊惊诧之下微把眼睛张开一道缝,只见两条人影站在地窖中间,其中一人正是那武教头,而另一人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是那“白羽凤鸣”范千休。

这贼老头!谢阿丑的一条手臂搭在他肩上,手指在他臂膀轻轻一点,冲他眨眨眼,递来一个“且看好戏”的眼神。

武教头道:“差事办好了,许你的东西自然会有,不该问的别多言,自己掂量掂量,大庄主和陌尘君,哪个是你我能惹得起的?”

“是、是……”范千休诺诺道,“可否请教头帮忙问问,明日是否还要去百乐镇接人?这几日我已带回四、五十人,镇上的客栈酒馆都已认得了我,再去恐怕要暴露行迹。”

“这一层大庄主早已料到,说现如今我们手里的英雄帖和各掌门拜帖已经够用,只等无遮大会一到,风雨山庄和天邪令里应外合……”他突然缄口,缓缓道:“你不用再去了,明日去领了金子,好好享几日清福吧。”

“多谢教头,多谢庄主!”范千休喜不自禁,连连道谢,又迟疑道:“只是……能否劳烦教头再帮老朽问问,答应过的那事、那事……”

武教头哼了一声:“怕我们赖账吗?你不出去打听打听,我风雨山庄何曾失信于人?”

范千休兀自称是不止,眼睛却连连往武教头身上瞟,武教头看穿他的想法,从怀里掏出一封焦黄的书信,丢给范千休:“这是大庄主给陌尘君的手书,睁开你的老眼仔细瞧瞧,这里面写了什么?你拿着信,自己找业火堂领赏去罢!”

范千休把信举到鼻尖,迅速通读一遍,一张遍布皱纹的老脸展露笑容。

“多谢史庄主!多谢朱教头!”他喜滋滋道,说完万分珍重的将书信折起,要往衣袖里揣,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武教头突然发难,右手蓄力,重重一掌击在范千休前胸,掌劲极其刚猛,只听砰的一声巨响。

范千休没想到遭此大难,并没有一丝防备,被打得胸骨尽碎,口中鲜血狂喷,呻吟道:“你、你竟……对一个老头子下手……无、无耻……”

武教头狞笑:“老而不死是为贼,要是放你出去胡乱说话,败坏了山庄名声,可怎么得了?”

“我为山庄尽心尽力……你们竟、竟要卸磨杀驴,卑鄙小、小……”那个人字没说出口,武教头一把抽出腰间佩刀,噗嗤一声穿胸而过,又用劲抽出,范千休抽搐两下,再没哼一声,倒在地上死了。

第13章 出逃

林故渊听得心惊肉跳,一是为着这武教头的毒辣手段,二是为着风雨山庄浩然正气、鼎盛名声,竟私通魔教,说出去谁能相信?三是听得无遮法会一事,心中波涛翻滚,风雨山庄抢劫各派拜帖,要与天邪令里应外合,难道是想混进少林,有所动作?他不敢擅动,继续屏息静听。

“尽心尽力?”武教头捞起范千休的衣袍,擦干刀上血迹,冷笑:“史庄主原也想让你有个富贵晚年,不料老儿贪得无厌,想大庄主、二庄主费了多少周折才得到半部歃血书,你这老贼也想来分一杯羹?我看业火堂你是不必去了,去阴间找做了鬼的魔尊讨要那歃血术秘诀吧!”

歃血术三个字一出,林故渊突感肩上一沉,只见谢阿丑眼露杀机,呼吸霎时粗重,待要提醒已经晚了,谢阿丑手上一失分寸,跟前被用作掩护的人身原本侧身昏迷,被他一推之下竟然失去平衡,咕咚一声平躺了下去。

林故渊暗道:糟了!

武教头厉声道:“是谁!”

他俩大气也不敢出,然而武教头做的是杀人的勾当,分外警觉,朝角落里横七竖八的俘虏扫视一眼,回头大喝:“来人!”

没等他再有所动作,谢阿丑跃身而出,瞬息之间已化作黑影朝武教头飞扑出去,朝林故渊喊道:“愣着作甚!”

他动作有如鬼魅,悄无声息移至武教头身前,武教头举掌相格,只听咔吧一声响,一声惨叫也没发出,右掌根已被谢阿丑齐齐拧断,林故渊又惊又骇,昆仑心法以快、轻、灵见长,他自诩反应极快,竟看不出那驼子是怎样出招。

此刻也顾不得其他,跟着纵身轻跃,此时手中无剑,便以内力灌注双手,赤手空拳朝那武教头面门猛击过去,武教头面孔扭曲,偏身闪避,武林人士过招一向尊崇单打独斗,林故渊使出这一招,以为那驼子要退至一边,不想谢阿丑趁其不备,一手抓向其脖颈要害,五指深深攥进咽喉,顿时血泉奔涌,武教头的长刀当啷落地,谢阿丑一把攥碎他喉头血肉骨骼,另一手捞起地上长刀,反手一横,刀身没入脖颈一寸有余,停也不停,一刀竟生生割断半副颈骨,顿时热血狂飙,地窖半面墙壁被喷溅的皆是斑斑血迹,谢阿丑把他尸身随手抛在地上,将血淋淋的长刀凌空扔给林故渊:“能使刀?”

林故渊喘着粗气点头,接刀往背后一负,看看谢阿丑,又看看那只剩一段皮还连着脑袋的尸身,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那武教头是死了,但一旁满脸满身是血的谢阿丑实在太邪门了。

“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谢阿丑朝门口跑去,林故渊跟着跑了几步又折回来,从血泊里捡起那封染透血的书信揣进怀中,心头汹涌澎湃:“这风雨庄大有玄机,暂且留作证据。”

谢阿丑眉头一舒:“好。”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石阶冲出地窖,眼前是一道阴森曲折的密道,终年不见阳光,两侧灯奴捧出幽微烛火,脚下石板遍生青苔,两人用轻功踏石疾走,奔向密道尽头一方夜色,却见外面火光影绰,人声渐成鼎沸之势。

两人钻身而出,然而只这片刻,两队火把已经将密道出口包围了。

领头家丁一身黑衣,举着松油火把,尚不知出了何事,见两名陌生男子携刀从地窖逃出,满身的血,料定武教头已然不测,大喊道:“来人!来人!有刺客!”

谢阿丑再不客气,左右两掌朝最前方两名家丁劈去,也不知练得哪路功夫,既邪又煞,手掌刚一挨到家丁胸口,仿佛还没用劲,已经听到骨骼尽裂之声,两名家丁一左一右被震飞一丈来远,再看时已经七窍流血,气绝而亡,林故渊不惯用刀,身形微滞,然对付家丁仍绰绰有余,飞身用刀背一连砍晕好几个,谢阿丑回头暴喝:“你真是观世音吗!”

谢阿丑面容本就骇人,此时满脸血水,眼中杀机毕露,竟如凶煞恶鬼一般,林故渊微咬下唇——他是真不惯,不说昆仑派内比武点到为止,师尊从小也教导他,学武功是为保天下安宁,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伤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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