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秋芙指指脑袋,立刻挨了一句嗔骂。
她摇摇头,害怕将来也落到方嬷嬷这样疯癫的境况,发愿明日起每天吃七个生核桃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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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知道傅瑛极有可能是李相的儿子,傅润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每日小朝商议政事与领群臣朝拜的李季臣对视,他霎时浑身不自在,一臂鸡皮疙瘩。
“陛下?”江修夔看傅润盯着折子出神,不由关怀道:“雨季来了,陛下的旧疾可有复发?”
傅润懒懒地颔首,说:“云南边境的叛将就如赵将军所讲,当地斩了罢,也可震慑白鞑残部。”
刑部尚书不敢赞同,上前劝谏:“陛下,臣以为叛将当运至京都再行问罪。各地刑罚不一,有滥用私刑者,有行贿救贼者,唯独都到京都来,由陛下亲自决断生死才显我朝仁政。”
傅润扫过前排紫衣红袍,瞧了一眼站在殿外的李轩昂,竟生怜悯,下意识笑道:
“也无不可。只是这秋后问斩的规矩,孤听各省巡抚的意思……有将疑似的犯人关押在牢中既不断案问罪,亦不送京都的例子,直把无罪之人活活拖死了才报上来。可有此等事?”
刑部尚书面露愧色,“是。有的,不过——”
春雨绵绵,傅润的膝盖和手肘发酸,渐渐乏了,摆手道:“此事已定。退朝吧。孤累了。”
他不动,底下的臣子不敢走。赵坼倒想第一个走,打量李相两眼,想起夫人的警告,没动。
直到傅润趴在龙椅上睡了一觉,睁开眼俯瞰众人,心下舒坦,勾起嘴角迷迷糊糊地低声说:
“回罢。都回罢。难为诸位爱卿久站了。”
紧接着是数声“不敢”。
脚步声渐远,济天殿总算只剩下傅润和满屋子侍卫太监。
他想:父皇恐怕到死都不知道傅瑛和李季臣的关系。
那么李季臣呢,这老贼心细如发,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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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相告病三日了。
折子在中枢堆积成山,次辅陶先及其他馆臣无权独自批阅,只得逾矩径直送往宝庆殿。
傅润旧疾发作,手腕与膝盖关节如千虫啮咬,忍痛侧卧在榻上听刀笔太监复述刚发的圣旨。
御医收拾银针,面有忧色,“陛下当年在敷药的选用上吃了亏,心肺积寒,经脉不畅;御极以来又一味勤政,伤了肾里的龙/精。如今要用苏合香和没药配丸子吃,不可再饮烈酒了。”
傅润含糊应声,扯下遮住双目的墨色绸带,眨了眨眼,一时看了个模糊大概的人影轮廓。
御医见状又惧又叹:“陛下入夜便看不清人物,这是药膳、鹿血与高昌酒在五脏里翻倒相斗的缘故。药伤肝,血伤肾,酒伤胃,三者合而伤心,心与目相连,是以……”
“下去罢。一通废话。”傅润不耐烦,凤眸狭长氤氲,不大在乎眼疾,“继续念折子。”
刀笔太监接连翻开十二封折子,犹豫道:“陛下,这……”
“念。”
“是。”刀笔太监心一横,咬牙念完两封商议废太子去留的行台文书,死活不敢再念。
傅润喉咙里发出两声短促的笑,扶杖起身,面颊雪白,朱唇失色,“还有旁的折子么?”
“……没了。”一共七十六封,几乎是一样的说辞。像是事先商量好的。
最可笑的是,河洛水患未息,地方知府县令竟也洋洋洒洒上书恳劝,于百姓民生不置一词。
从锡城放出一个不忠不孝不悌不友的废太子,多少夹着尾巴装老实的太子党上钩!
傅润刚吃过药,目疲神倦,药性压制心头血,难以动怒,强咽下干热痛苦的喘/息挣扎着坐到案前,伏趴在软枕上冷声命刘福拿玉玺来,自提笔蘸取朱墨在陶先的折子上痛批道:
[狗屁不通!逆臣贼子!诛心之言,按罪当斩!]
他的字向来写得极稳重庄肃,哪怕在病中,也很要强,批完三四封,手腕已肿得老高。
刘福跪在旁边为他翻折子,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朝门外还要送新折子来的太监使了个眼色。
傅润心如明镜,淡淡地笑道:
“呵,好奴婢,胆子是愈发大了,敢做孤的主意。”
“陛、陛下!奴婢不敢呀!”刘福哭丧着脸,“陛下您明日再批罢。都是些省路府县的折子。”
傅润如坐海船,魂魄摇晃飘忽,不知所在,摇头骂道:
“正是毫无瓜葛的省路府县的官一齐上书才教人发憷!拿过来。孤要看看这些吃朝廷俸禄的混账,到底是为一个反贼动了石头心肠,还是早就看不惯孤,想联手造孤的反!拿过来!”
夜色茫茫,宝庆殿灯火通明。
宫娥和小太监在廊下点灯,手挨着手一盏盏送进去,殿内万盏红烛随风摇曳,热浪蒸腾。
傅润手腕腕骨如血玉,批到最后,只写一个杀气森森的“斩”字,再画一圆满可怖的朱圈。
眼疾一夜之间急转而下。
到天明时分,从沦为阶下囚的噩梦中惊醒,他完全看不清东西了。
灿烂无暇的朝日照进傅润无神的眼睛,一切雾蒙蒙如山峦、似鬼魅。
他愣怔着揩拭干涩的眼角,口齿发涩,想喊人进来伺候时忽然发现床边有一黑影。
傅润不动声色地摸索藏在枕头下的匕首,倏地朝黑影砍去,而那影子立刻握住他的手腕——
“嘶!好疼!”
傅润见黑影竟呆住了,尚且无碍的左手发了狠劲,截空接过被打掉的匕首再次扎向刺客。
黑影幽幽叹气,只用冰凉的手指在傅润的眉心穴位点了一下,将高热中的美人推倒在床榻。
傅润这一倒,再无气力精神自卫,眼睁睁看着黑影离自己越来越近,心慌如擂鼓,百般焦急。
手腕疼极了,御医开的药方又有嗜睡安神的效用。
他努力睁大眼睛,奈何双眸发饧,不甘地昏过去前依稀闻见竹子清冽苦涩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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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禁宫的侍卫都是five。古装电视剧里把各地囚犯送到京城“菜市口”斩首是有历史依据的,比如元代,各地的罪犯由皇帝本人判决是否处以死刑。不过这种本出于重视人命才调整的古代法在实际施行过程中,地方有不少“阳奉阴违”“公报私仇”的现象,造成不少冤案错案。平民百姓在古代的生活水深火热,底层妇女和统治集团内部的女性的社会性别完全不一样,比普通男性更惨,所谓人命如草芥,加上没有空调和WiFi,大家穿越千万要慎重啊(说得好像真能穿越一样)!对明清才女感兴趣的可以看看《闺塾师》。清人吴骞《吴兔床日记》里写到他的几个女儿、媳妇和孙女,虽然寥寥几笔,命运大多悲惨,不是早夭就是婚姻不幸病亡,唉。扯远了。
第十八章 刺客
“!刺客!”
傅润忙于起身,手臂往身前收紧,跪在床边为他把脉的老太医吓了一大跳。
他低眸辨认明黄色的龙凤锦被,清了清喉咙,问:“什么时辰了?”
刘福忙过来答话:“午时了。”
傅润再看手臂上数十根银晃晃的针,恍然发觉视线略有恢复,笑道:“阿汗术,你的医术比你两位师父一般了,昨夜为何谦逊,拿失明来诓骗孤,嗯?”
老太医涨红了皱巴巴的圆盘脸,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不自在地合掌托额谢罪。
傅润忽然想起什么,翻身找匕首,掀开枕头被褥找了一气,怎么也找不到。
他神情凝重,闭目歇息片刻,冷声道:“叫今日当值的都侍卫滚进来领五十鞭子……宫里有刺客,他倒好,当这差事是斗鸡走狗么……好好地查,今日若查不出来,赏他流放三千里。”
刘福摸不着缘由,“陛下?您是丢了什么东西么?刺、刺客,这这,这万万不可能啊!”
寝殿内沉香袅袅,陈设井然有序,看不出任何异样。
老太医低头想了想,指向多宝阁上一把精钢匕首,“陛下,这等凶器可是刺客的?”
刘福拿过来递与傅润,舒出一口气,边打嘴巴边赔笑道:“陛下记差了罢?嗳,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怕这开刃的东西哪天伤着陛下龙体,昨日铺床时斗胆放到架子上了。”
傅润高热未退,面无表情盯着刘福的脸,见刘福神色不假,迟疑地颔首。
难道是梦?
他抬手嗅了嗅手腕,浓郁刺激的薄荷没药香直冲天灵盖,竹子的气味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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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浙行省如前朝旧制,设有行中书省,三名从一品平章政事共掌政税,或简称南行台。
因它一省之富庶,又兼运粮北上重任,京都与设在杭州的南行台衙门有水陆直道相连。
不出三日,傅润在折子上的批复已由驿站传回来。
望着鲜红的“斩”字,围成一桌揣度圣意的大臣们沉默不语,手心发汗。
“……谁知有个胆子小的四品官,以为陛下要抄他的家,当夜畏罪上吊自尽了,舌头拉出三寸长。”
坐在京都酒楼上的士子们悄声议论,纷纷说可惜,感慨宦海险恶。
李轩昂在隔间听罢,掷碎茶碗往外走,两个家仆付了一两钞不要找,紧赶慢赶勉强追上。
“公子,大公子,咱们回府么?老爷去宫里前叮嘱过,不许您再意气用事。”
李轩昂旁若无闻,健步如飞,不料迎面碰见骑马出宫的父亲。
李相眼周皱纹堆叠,捻须吟道:“轩昂,与爹回家去。傅——陛下又发了一通脾气,拘束你我在家思过,哼,不可理喻。”
原来,那四品小官在江浙也算一方大员,除了胆怯和从政望风摇摆墙头草,为人倒纯善,颇得民心。
李相党人岂可放过此次劝谏的机会。
一个个手持玉牌入宫面圣,昂首站定,便一通长篇大论,非逼陛下认错、下罪己诏不可。
傅润尚在病中,因不愿示弱,殿内并不许点灯,眯着眸靠坐在玉阶上,一个人也看不清,越听越恼火。
除了李相、陶先……元勉也写了一封折子劝谏。
[是以陛下当谨言慎行,仁厚为最上。君为臣之主,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将来恐生异端。]
傅润蹙眉听罢,哑声问刀笔太监:“还有旁的折子么?这些如出一辙的混账东西不必再念。”
小太监看向太傅江修夔,点点头,说没有了。
“都下去罢。折子留着,搬个火盆来,孤要烤火。”傅润席地而坐,握拳锤了两下酸痛的膝盖,漫不经心地翻拣折子,突然看见一封泉州知府的折子在高温里隐现出一段褐色小字。
他拿过玳瑁眼镜,凑近了读。
泉州在福建,泉州知府费尽周折要参的便是李相的庶弟李少臣,说此子在福建为非作歹,欺压百姓,随意杀戮外邦商人,福建泉府司已有半年望不见几艘像样的番舶海船了。
此外,泉州虽以生产仿青花瓷闻名,同时福建全省征收的粮食棉帛有一半需输往京都,八分之七在泉州上船经海道驶向瓜州,再一路往北。福建海运万户由李少臣一手保举,海运的粮食在船上晒半日便缩水十分之一,腐烂严重,因此途中屡屡违禁下船买二等乃至三等粮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