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贼弟子孩儿”“去来也呵”是元杂剧里常见的说法,这和实际的口语应该还是有区别的,不过因为我想给故事的世界观加上一点“古代”的重量,所以有时会刻意用这种短句(有改动,毕竟不是照搬一个具体朝代的文化制度);又比如“江南蛮子田地”,这是时人对南方地区的称呼,当时西方人把中国南方称为“MANZI省”,也是受其影响;像“回回田地”说的则是西北。在我的设定里,陛下所在的朝代是疆域最广、经济文化水平相对最发达、军事最强同时四面受敌……大致这么一个情况。
第二十三章 假意
“魏小静?”赵夫人起身确认四周无人偷听,悄声反问:“老赵,你做甚么好端端提她的名字!我们不是说好了,三年前让她替小六当皇后,从此我赵家是她的倚仗……她干了什么事?”
“哼,我是看在她父亲魏安国是我昔日同僚的份上,可怜她一孤女在金匮无法自立,才接她来京都。陛下为魏安国平反,便要见她,她是个心眼多的女孩儿,入觐前朝我们磕头说愿意替彗之入宫,她和彗之都是瘦瘦小小黑不溜秋的模样,我、我们两一时糊涂不就点了头么。如今彗之替她在金匮给魏安国守坟,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赵夫人听得不耐烦,掐赵坼的手,“你少说些我们两知道的事,讲起故事来了!到底怎么样?”
赵坼面有悔意,又叹又恨,将裴府管家告知他的消息自讲了一遍,又说:
“可怜你我夫妇三年不曾见彗之,倒拉下老脸强闯禁宫督促陛下常往长乐宫去,不许他幸宫娥。我万想不到傅润真去了!想必魏小静如今长得花容月貌,加之享尽富贵,对傅润动了真心。女子一旦生嫉妒与痴念,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我是悔不当初!悔之又悔!”
赵夫人:“这?此话当真?她若是对陛下动心,难保将来不会把李代桃僵的事说出去。”
“唉,我一直担心如此!魏小静退一步照样是魏安国的女儿,身份也还配得上——可傅润铢锱必较,为魏安国平反是他登基以来做的头一件大好事,那么他断不肯自己打自己的脸诛杀忠臣孤女。而我家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六世将相,总掌军权,岂不是送抄家的由头与他!”
“这、这,都是你个混账在家说惯了彗之像女孩儿,怎好在先帝病榻前也这样省略着回话呀。”
“我哪里知道先帝和狗国师的算盘。唉,夫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休讲,且论今后如何。”
赵夫人赌气道:“死了算了。”
“啊?”赵坼眨了眨圆眼睛。
“你嚷什么!我绝不做官妓,明日找一把锋利的匕首与我。我时时刻刻藏在袖中,以防受辱。”
“唉夫人呀,你、你……”
赵坼夫妇面对而坐,情绪稍稍过激,彼此争论埋怨的声音不免飘出花园。
赵夫人来回翻折手帕,“事已至此,只能找机会问问她的打算。上次陛下要我入宫,我怕与魏小静相处时露出破绽,本着多说多错的道理,便让你回绝了陛下。早知今日,当时——”
赵坼:“也未必如民间所传是她吹了枕边风。傅润这小子,穿龙袍还罢,有回他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小舟上乘凉,一抬眼瞧我,真像当年风华正茂的姚妃,又独有种率性的气质。”
赵夫人嗔他胡言乱语,凝眸想了一番往事,摇扇勉强笑道:
“的确。嗳,陛下的品貌如光明神仙,既不女气,亦不粗野,男子里也少有无故厌恶他的罢。幸亏是寻常百姓见不着的帝王,落在其他人家,十三四岁起说合的媒人就把门槛踩烂了。”
赵坼皱眉,“夫人,我可不是夸他!你胡诌什么‘神仙’!傅润大婚时穿一身金红,再戴那镶满明珠宝玉的大冠——你还记得么,依我看,他做我家小六的媳妇倒还不错——哎哎,我不说他就是了,你们女人家爱他的模样,我们爷们,哼,只看拳脚和人品。”
赵夫人似笑非笑看向赵坼,正欲启齿替“女婿”辩护,柳眉一拧,朝西北角低喝道:
“什么人?!”
但听粉白的砖墙外一阵脆响。
赵坼大步跑去,只来得及看见几片碎瓦和一串逃跑前有意涂抹、坏了形状的泥脚印。
“糟了糟了,此事你知我知而已,怎么多出一个偷听的小人来!”赵夫人急得险些落泪。
赵坼抿唇,蹲下捻了捻被压扁的青草,“不要急,不要、唉不要急,急也无用。”
他本耳聪目明,奈何数年前与鞑靼的汗王两军对阵,为护长子斐之脱身,右脸被汗王幼子脱脱九十斤重的精钢战锤打中,当即血流不止,再无法听见草木翻折之类的微响。
傅润对赵家的杀意实在明显,要不年内就把西北军的半片虎符还回去?
索性告老还乡。
可是——
五个儿子威猛能战是真,年轻莽撞也不假,其中寄予厚望的长子如今偏偏中毒,经脉俱废……
赵坼本来只是配合夫人装着急,此时心下百转,不禁悲从中来,狠狠地揪了一把野草在手。
至于老六彗之……他一向不予考虑。
这倒霉孩子生来多病多灾,何必强求上战场,在金匮老家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就够啦。
*
正安三年夏六月十九日,河洛滥止,将军赵彰之反北海。
又朝师大捷,进占高丽安北、西京诸地。将军裴多率兵二十万转攻开京。
(许)占白偕废慜王(李)恪渡海登岛,筑宫室城墙,架设火炮台以顽抗。
廿二日,(裴)多入开京,官民皆降,忽一人携火铳破窗行刺,参将王遄余坠马几死,多大怒,传令凡宫宇院仓俱焚之。军师数谏阻,多不听,扶李剡金胞弟剡衍为王。
廿六日,废慜王恪奉占白头颅以降,敕封永州,翌日与妻子自经于宅。
七月三日,高丽王剡衍派世子李悯入京都为质,献金千两、银三万两、丝帛棉锦六千匹、巨木七百根、高丽女奴二百二十人等,具见《裴多张括孙虎列传》。
……
时值盛夏,京都走街串巷的挑水夫汗流浃背,不说行人,两旁的行道树都蔫吧了许多。
高丽世子李悯从海子码头下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不情不愿地拿出一封臣服求和书。
坐在大树下乘凉的礼部侍郎摆摆手,傲慢的视线转向李悯身后的侍从,“可有口译官人在?”
李悯忍气吞声地回答:“汉大人,我会说汉人官话。”
礼部侍郎不以为意,“嗯,好,如此更方便。世子请吧,陛下这会儿在昭阳殿呢。”
一行人乘坐马车从东城门进入京都,京都城内亦设有四层城墙,每过一层必须下车等候查验。
李悯被两个白面紫唇灰白头发的老太监摸了又摸,脸色很不好看,上车时回头一望,顿感凄然:
那些面容姣好的高丽女郎如今沦为“女奴”,一个个四顾茫然、低头啜泣。啊,她们在高丽分明是做世子嫔妃的身份,过了今天,不知要被无耻的皇帝赏给哪些大臣做苦力……
李悯一路思索惋惜,不知不觉到了禁宫,被四个穿红袍的大太监拉去厢房从里到外沐浴更衣,穿上司礼监提前准备的宽大礼服,随指引宫娥入殿,紧接着麻木地跪地叩拜。
“起来罢。你父亲当年也在京都生活,孤还见过他,是很忠厚的老实人。”
李悯战战兢兢谢恩,两方隔得远,垂眼起身时瞥见一抹明黄色身影懒洋洋地靠坐在玉阶上。
他两手俱是冷汗,殷勤谄媚的话到嘴边好几回还是不肯说,喉咙里一阵恶心。
这位新皇帝很年轻,貌如海中明月,体似翠竹青松,精神稍显不济。
……太好了!对高丽十分有利!要知道,一个多病的皇帝总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否则为何不坐那龙椅——李悯莫名浑身一哆嗦,神思归位。
傅润用银签子拨弄西洋怀表的表芯,漫不经心地问:
“裴将军烧了大半个开京,听说半月大火方熄。这并非孤的本意,你父亲迁都时可有埋怨?”
李悯咬牙摇头,“不敢。贼相许占白颠倒国体,非陛下发兵援助,李氏王朝将倾覆也。”
他见上国汉皇帝朝自己招手如招一只狗,无论如何怨恨,面色倒如常,趋步近前俯首再拜。
“世子在京都的日子漫长,”傅润伸出手,待李悯后知后觉搀扶,提点道:“不必急着恨孤。”
质子若非回朝即位,终生不得私自返回故乡,大多在异国他乡做一辈子无自由的囚犯。
而质子能否继任高丽王,甚至娶谁为王后,命谁为新世子,完全取决于皇帝本人的意思。
清澈悦耳的男声在耳畔响起,声线略带午睡方醒的沙哑,勾人心弦。
李悯却听得胆寒,斟酌字句回道:
“……臣不敢。陛下如朝日,小臣在高丽便心向往之,今日一见,激动不已,是以冲撞了。”
傅润比李悯高出半个头,起身,凤眸悠悠扫视他的眼睛与攥紧的双手,“哦?如何向往?”
李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猛地跪地磕头遮掩眉宇恨意,“认贼为亲”哑声说:
“小臣愿称陛下为大父(爷爷),伴侍左右为陛下奔走效劳。将来回高丽,也不敢不忠心。”
傅润大笑,负手绕过跪在玉阶前的李悯,直往殿外走,刻意喊了三声“好”。
品级高服饰华丽的太监宫娥纷纷跟上去,殿内只剩下一些负责洒扫大殿的低品宫人。
“……”李悯慢慢抬头,双目充血,恨不得将姓傅的皇帝千刀万剐做成人彘,再开帝陵鞭尸。
他跪久了有些头晕,扶着檐柱跨门槛时,旁边有一小太监来扶他,并暗递一件东西。
李悯眉头高挑,果断将其收入袖中,几乎同时闻见淡淡的苏合香。
这是……
他不敢在外拆看,绷着脸从左侧石阶快速离开。指引宫娥在等他。
*
此次征高丽最大的收获是边境线北移三百里,且在开京附近设置高丽行省官署并驻兵防守。
也就是说,高丽从臣属国变为国土的一部分,每年和其他省份一样缴纳足额的税款细物。
对傅润而言,高丽送来的金银宝物和奴隶不值一提,完全掌控高丽意味着进一步驱逐随季风而至的荷兰海盗。这样一来,沿海百姓不再受红毛惊扰劫掠,太平盛世驶向江浙福广的番人商船会越来越多,极利于朝廷税收,也能通过民间贸易往来彰显天朝国威——直至万邦来朝。
至于裴多怒发冲冠率兵烧了开京,高丽最繁华的城市一夜之间变为废墟……
傅润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仰望坐在梁上等他的赵彗之,忽而笑了,“彗之怎么还不换衣裳?此次夏狩祭拜宗庙,礼部上书请帝后同行,孤推了三年,实在过了,不得再推拒。明日你父兄进宫接驾,我看你穿那件金凤飞蝶错金十八褶的大红裙就很好——唔!”
赵彗之跳下木梁,从食盒中拣了一枚御膳房的绿豆糕堵住喋喋不休、洋洋得意的美人的唇。
嗯,这样某人就不会突然亲上来。
之前简直……简直不知廉耻。
赵彗之对自己的做法很满意。
近来他观察傅润起居,发现傅润忙于国事或出宫祭祀或接见外邦使臣,并不好亲近旁人。
无论男女太监。
除了几次遇见他的时候。
少年郎眼底光点闪烁,下一刻察觉自己在想什么,当即冷了脸,“喂食”的动作愈发强硬。
傅润哪里肯碰来路不明的东西,两颊气得绯红,舌尖胡乱推抵时无意舔了好几回男人的手指。
温热的触感闪电般传至心脏。
赵彗之瞳孔紧缩,蹙眉收手,垂下眼眸茫然地打量被舔过的食指与面若桃李的陛下本人。
“混账东西!你——唔呜!”傅润刚缓过神,不料嘴唇再次传来冰凉的触感。
他转念一想这是在做什么以下犯上的勾当,大怒,气得昏了头直想咬人,不料那冰块似的手指“理所当然”地插/进来。年轻的陛下在禁宫里吃过打、挨过饿、饱受冷眼讥讽,可二十二年来从未被人这样肆意侵犯,一时怒气攻心,又臊得耳根通红,最终愣怔着呆在原地。
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