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赵彗之颔首,收起一节两寸长一寸宽证明身份的玉板,拿过茶盏,食指蘸水在桌上写字。
崔夏生原是金匮县人,赵家放出去的家生子,认识一些简单的字,遂逐字逐句读出来:
“宫里仅有二婢,一老而忠,一幼而慎,虽如此,我离京久了,恐生变数。”
读罢,他挠挠胳膊上被蚊子咬出来的包,耷拉眉毛嘴角替主人不值道:
“公子还要在宫里待多久啊?即便陛下从不见公子,老爷夫人怎么忍心让公子幽居在一方小天地里!嗳,小的原先奉太夫人的意思回本家照看公子,看着公子从襁褓一天天长成,文武双全,眼下竟如此憋屈——老奴心里实在难受。古往今来哪有男皇后。我家公子受苦了。”
赵彗之心头一暖,下颌线条稍减凌厉。
“……‘你在此待命,不得随意与赵府接触,近日查一查李季臣父子、傅瑛的账面动向并人际往来。’啊?这、这,公子,您好不容易避开陛下那几个难缠的暗卫出来一回,就要我们查这些呀。这不是……不是陛下自己该操心的事么。”崔夏生小声嘀咕发发牢骚,心知无法改变主人家的打算,垂头丧气转身去厨房为赵彗之添茶。
他是最寻常的百姓,视野限于几亩地,因此并不关心没见过模样的狗皇帝的生死。
一想到赵家数位祖宗皆为傅氏卖命,有的年纪轻轻就失了一臂一目沦为废人,有的一身暗伤才三十岁就拿不住银筷子,更多的生于战场亦死于战场……
唉,赵将军府的富贵是刀山血海挣出来的,旁人岂可眼馋指摘!
山坡那边忽然传来沉闷急促的马蹄声。
崔夏生添把柴洗个脸的功夫,从灶膛钻出来仰头看见两位穿骑装的年轻男子骑马靠在柴门外,为首的那个长得尤其好看,腰间挂佩一柄臂长的宝剑,浑身香气,笑问他可否借碗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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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日夜改一称谓错误。
第二十五章 救驾
“……哦哦,贵人们请进,我老汉一个人住着,家里不大干净。”崔夏生嘴上连连告罪,拔下木插销卸了两片柴门,欠身为二人带路,“刚烧的春茶,自家做的碧螺春,可吃么?”
傅润跨坐在马上,见院内小半亩碧绿的菜畦,道:“那是波斯菜?”
波斯菜喜阴好湿,极难种植,近年某农户发明遮阳用的黑纱网,价格才稍微便宜了五十文钞。
既然是逃蝗灾跑到京都乡下求生的人,又是独身,加之自言不爱打扫收拾,如何有精力财力打理这样麻烦精贵的蔬菜?京都与江南川蜀通航,各省各路源源不断送输粮食,米价、菜价、肉价比北方其余省低得多,就是卖波斯菜赚钱也赚不出什么。这老农有些古怪。
元霄济不通农事,闻言不疑有他,凑近恭维一番,“陛——毕竟是公子,关切民生大事。”
傅润似笑非笑:“……”
“是,是波斯菜。”崔夏生淡定地承认,左手拎茶壶用手肘推开堂屋的竹门,身子一闪跳进门槛找茶碗。他低头翻橱柜,眼睛胡乱瞟了两眼刚才小公子站着写字的地方,心想大概是走了。
“你在找谁?”
崔夏生吓得喊了一声阿弥陀佛,捏着碗沿转过头仰望傅润,讪笑道:“贵人走路好轻!”
傅润也不真要喝农民的粗茶,随意打量屋内简朴的桌椅床凳,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他好像、好像在什么地方……与这里差不多布置的破屋子借住过一晚。有个眼睛格外明亮的孩子穿着一身“破烂”踮脚喂他喝水,看样子是扛锄头磨麦子的下层人,却也很不会伺候——简直笨手笨脚还心高气傲,他玩笑两句,对方喂得急,水哗然打湿绣满竹叶纹的月白色中衣。
……或许这幻觉是真的。
不过,江南发生的一切都不值得费心追寻。
一想起金匮,三弟傅璨充满讥讽意味的脸庞就浮现在他眼前,令人作呕。
傅润神色凝重,沉默半晌不语。
“呵呵,贵人,这地儿肮脏,当心弄坏您的靴子。”崔夏生大脑运转飞快,暗中猜测两位不速之客的身份。他在赵将军府待过许多年,是以上前两步忽见青年公子大拇指上雕刻龙首凤尾纹饰的紫宝石戒指,难免大骇,脑门手心冷汗直流。
竟然、竟然是皇帝!
公子不要紧罢?两厢一定不能撞上哇!否则怕是要坏事——
堂屋外不意传来抽刀拔剑的铮鸣声。
紧接着但听元霄济高声喝道:“什么人!哪里逃!”
傅润眉心一跳,看向慌不择路撞翻桌椅试图往外跑的崔夏生,“站住!你究竟是什么人?”
崔夏生有口难辩,只怕出去了反碍公子的事,又怕留在屋内被皇帝发现端倪,急得原地跺脚。
“来人,把他抓起来,带去猎场审一审。”傅润负手说罢,久久不见侍卫进来,暗道不妙——
“傅润狗贼快快纳命来!”
屋顶秸秆铺成的小天窗倏地开了,三个蒙面的黑衣人前后跳进正屋,不待落地站稳便拔出银霜霜的大刀朝傅润砍来,三双褐绿色的眼睛浸泡在浓烈的恨意之中,手上动作招招致命。
傅润侧身躲避,腰间宝剑华美沉重不实用,因而一时无法拔剑,只得用剑套硬生生防御刀锋。
叮当哐啷乒乒乓乓一团混乱。
镶嵌在剑套周身的宝石真珠哗啦啦掉落,琳琅满目,随便一颗都够一家人十年的吃用。
黑衣人毫不在意,劈砍愈发狠厉,招式步法虽有意遮掩,到底渐渐露出军队行伍人的迹象。
躲在一旁的崔夏生傻了眼,想着这难道是赵家军,问道:
“几位好汉何故青天白日行凶!可知他是什么人!”
“哼,”有个黑衣人胸口挨了傅润一脚,黑巾掉了,布满狰狞伤疤的方脸吐出一口血沫,“弑父篡位的狗贼,吾家赵将军已饶你三年富贵,今天你自找死路,还不纳命来!”
傅润眼神一凛,不再打算留活口,拔出剑,觅见破绽奋力连斩两人头颅,滚烫的血溅了一脸。
第三个黑衣人忙摘面巾吹口哨,只听得院外刀剑碰撞,弹指功夫又冒出一茬蒙面的壮汉。
“啊啊啊,不可——”崔夏生急得如在烈火上烤,头晕目眩之际瞥见黑衣人双目眦裂要杀皇帝,手脚并用飞扑过去挡下一刀,肠子流出来、黏黏糊糊挂在麻布腰带上,不多时已没了气。
他是赵家人,皇帝死在哪里无所谓,但绝不能死在冒充赵家军的贼子手上……六公子,老奴……
傅润一怔,眉间阴鸷戾气稍减,定定地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老汉,握紧剑柄翻窗而出。
屋外侍卫与黑衣人正在混战,各有死伤。
“陛下快逃!”元霄济少时专心科举经济,本不是练家子,眼下悔不当初,白着脸为傅润牵马。
“好!”
傅润仓皇上马,同时右后侧两支毒箭破空呼啸而来,险擦破他的软甲,一一扎进马脖子。
突厥马当即四足跪地,口吐白沫,嘶鸣哀叫不绝于耳,眼角蓄泪。
见状,傅润大急。
侍卫队的马皆挣脱绳索四处奔散,一时找不到一匹可乘的好马,情势急转而下也。
杀死崔夏生的黑衣人大约是首领,追出来大步跳上磨石盘,接过同伙的弓与箭囊,拉弦瞄准傅润,松手前意味深长地停顿几下,从傅润的脖颈下移至心脏又返回原位。
“狗皇帝,今日正是你的死期!俺们要拿你血祭吾主在天之英灵!看箭——”
好快的箭!
雪白的箭羽在元霄济睁大发颤的瞳孔中消失,半路却被另一支木箭打中折断,啪地断成两截!
“陛下!”他额角青筋鼓胀,口中泛涌腥甜,眼睁睁见一个戴鹊桥仙竹枝面具的男人骑马赶来,后扯缰绳一跃闯入院落,冲撞践踏驱散众人,单手把浑身血污的陛下强拽上马几息功夫跑远了。
受惊逃窜的突厥马既胆怯且认主,外人很难在短时间内驯服并强迫它重回兵戈相接的战场。
如此,果然好厉害的骑术!
待会儿见到赵将军问问他可曾见过这样英勇的少年郎!
……啊。
等等。
陛、陛下!
元霄济欲哭无泪,朝西北方向徒劳地招了招手。
半盏茶后,猎场外的禁卫军终于赶到,一声令下将负隅顽抗的黑衣人赶至一个小圈中。
黑衣人眼见行刺失败,纷纷咬碎藏在舌尖下的毒药果断自尽。每人面带伤疤,无法辨识身份。
傅润对元应善的儿子的评价可谓精准:
此子虽是兵部尚书元勉的侄孙,却不是做侍卫的料,空有一身陇右世家的力气罢了。
元霄济第一回应对刺客,的确缺乏经验,望着一地死尸头痛不已,“唉,糟糕。你们快去找陛下!出了事,你我项上人头不保!快快!”
臂伤未痊愈的赵斐之稍迟一步,骑快马奔至二里庄,强硬地询问元霄济事情经过,再板着脸仰头看向父亲赵坼,鬓发汗津津的,“爹。”
赵坼颔首捻须,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这扎篱笆、种波斯菜的手艺倒像老家——不,没什么。”
父子两暂时没有心思进屋查验其余贼人尸体,蹲在据元霄济说“面具人”现身的地方嘀咕起来。
刘福颤颤巍巍一瘸一拐最后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哎唷我的天老爷耶!你们、你们!怎么就!陛下啊,奴婢该死,您不在,奴婢活着有什么用啊,呜呜陛下啊……”
赵坼瞪他,吼道:“死太监滚一边去,娘们唧唧吵什么!”
刘福怕赵坼怕得要死,倒也不退让,横眉威胁:“赵将军,你快派人救驾!陛下若是受伤……”
赵斐之用马靴踢了踢断裂的毒箭,忽视刘福等宫宦,抱拳沉声对父亲说道:
“爹,这人的力气不在我和三弟之下,恐怕将来是个国贼,若不收编,不如杀了他以绝后患。”
被忽视的元霄济惊魂未定,举手发问:“赵小将军何以如此评价?依下官看不过是凑巧。”
赵斐之冷笑道:“你当他用什么弓射箭的?他没有弓,用的纯粹是手腕的劲道。这个,你睁大眼睛仔细瞧瞧,这哪里是箭,是村头的一截树枝!准头、腕力、腰力、胆量、骑术……假以时日,必为我朝大患!此子绝不可留!传令下去,找到陛下后,将掳走陛下的贼人就地斩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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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了一下“此子不可留”的梗。刚下班,我要睡一大觉,明天尽量更哈,不要等。
第二十六章 火光
风声贴着耳朵呼哧作响,马蹄重重碾过野草,鬃毛很快沾了不少墨绿色的草汁。
傅润被人用力拎拽到马上,心在喉咙口跳动碰撞,胃里一阵阵翻涌。
他想不到有谁会来救他,眯着眼睛试图揭开那人的面具,却被捏住手腕按在胸前不许乱动。
“……你是?”刺客的血顺着他的脸流下,血红色的色块模糊了视线。
那人往后看了一眼,稍减力道搂着傅润的腰让他枕在自己肩上,哑声警告道:“……老实些。”
傅润突然什么都不想问了。他的额头闷闷地磕在赵彗之的左肩,慢慢滑到其坚硬结实的胸膛,隔着出自同一位绣娘之手的浅青色苏锦听见平缓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