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如果他猜得不错,傅瑛应该会从——
“站住。”呼吸急促而嘶哑。
赵彗之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傅润,因怕失手伤着他,勉强收了剑。
傅润也想不到赵彗之居然护着傅瑛逃命,又惊又怒,压制颤音低喝道:“你站住!”
“我……”
“你什么你!你,”傅润安然无恙,一时却颤抖得厉害、几乎到了以命相搏的地步,恶狠狠地盯着赵彗之的眼睛,单手夺过高文鸢的剑抵住少年的胸口,一字一顿地说:“你竟敢护他。”
杨柳依依,春水潺潺。
三月午后的暖阳在碎叶疏枝间穿梭,一寸寸洇染青年明亮的、圆睁的凤眸,亲吻他泛红的眼尾。
傅润动了动唇,感到喉咙里堵着一句甜得发苦的“你还活着”。他不说话,话便令他哽咽。
他绝不承认他见到赵彗之的第一眼纯是高兴。
他也不能承认他此时此刻教一些鼓胀的、轻飘飘的、甜兮兮的想法噎得心慌。
“赵、赵……”傅润艰难地组织语言,在耀眼的阳光中持续失神。
未央宫金碧灿烂的琉璃瓦。抱着猫坐在朱红色的秋千上朝他招手微笑的母妃。
转眼是蚯蚓一般的白指甲,母妃抓住他的手臂命他做皇帝,但至死不肯说她至少曾是爱他的。
他这一生,待他好的人太少、太少了,所以他才会对抱着目的靠近他的人一次次留情——
傅润的舌尖抵紧牙齿,一个赵字念了八遍。
他决意要杀赵彗之。
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示弱,哪怕是大婚时对天地发誓永结同心的夫妻。
赵彗之看向刺穿自己外衫的剑刃,抬手试图拨开锋芒,想想作罢,只是慢悠悠往前走,以一个半踮脚半前倾的别扭姿势俯身,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美人的嘴唇,低叹道:
“陛下息怒。我是替陛下杀他。再不追,人就追不上了。”
傅润早在少年俯身前就松了剑,闻言僵硬地别过脸,当着两个暗卫的面哑声凶道:
“废话!孤知道!我是、我是——”
“嗯。我也知道。”
“你知道什么——”
“陛下让追,我就去;不让,我就不去了。”
傅润觉得被赵彗之碰过的地方蓦然变得滚烫,烫得他又傻乎乎的像白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被高他半头的少年的气息抱在怀里,片刻才艰难地理清思绪,说:
“你现在去……迟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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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也许会迟一点。
第五十九章 竹叶
确实迟了。
太阳落山前,晋毅等人在海宁县郊外竟找到两个“傅瑛”。
他们都是傅瑛留下平息谣言的替身。
傅瑛还未起事,若教百姓以为太子行事张狂而鄙猥、做了杀官差的“逃犯”,于名声极不利。
假太子们的身量与傅瑛相似,脸长,胡须稀疏,口称文宗太子,俨然一副招摇撞骗的模样。
那些有心为太子效力而未有机缘接触的世家暗暗放下心,又生出同情,大骂江湖骗子无耻。
“陛下,这是奴婢们审出来的供词,因沾了污渍,怕脏着陛下的手,让奴婢读罢?”
傅润坐在海宁官衙正殿上首,瞥了一眼垂手默立于旁的县官乡绅耆老,“有什么新鲜的么。”
关忠想到刚才暗卫晋毅在牢里叮嘱他的话,高声道:“有的。”
傅润信手翻出左侧两摞文书底下压着的五十两银钞,懒洋洋地配合关忠演戏,“念。”
县令忧心忡忡,只顾着看自己攒了八年的私房钱被陛下折成元宝抛着玩,心在滴血,两耳听了个大概。哦,好像这不干他的事,那就好,他的确不知情呀……哦,原来是宋凡州——!
满堂尽是倒吸一口冷气的嘶声。
海宁虽是小地方,几百年来供出的人才不少,宋家老太爷宋凡州尤其是翘楚:
仁宗朝探花,历任苏州、明州、定州等地知州,掌两淮盐政,子孙辈两状元、十一进士。
江南百姓有谣:“宁退公主婚,愿聘宋家女。”
此话可不全是恭维。
与宋家几世几代通婚交好的乡绅瞪大眼珠,嘴唇嗫嚅,不知如何才能搭救他们的亲家。
傅润毫不意外——这就是他的意思,冷声道:“孤在杭州听闻海宁有个太子想起兵谋反,可太子分明在京都修行,是以调了侍卫来海宁瞧一瞧。好啊,知道不是太子,孤就安心了。”
“陛、陛下……”有一耄耋高龄的老人颤巍巍拄拐出列,试图为宋凡州求情。
傅润屈指轻叩惊堂木,道:“孤意已决。宣徽院副使李轩昂私自调兵查案,情虽有可原,却犯了隐瞒不报、纵仆行凶等罪,拘起来待孤回京……与李相商量贬他去何处反省。至于假太子。”
“陛下!”又一年过知命的老者急呼道。谁管李相的儿子怎样!
傅润见县令一味盯着他手边的银钞元宝看,觉得好笑,伸手招县令来取,漫不经心地说:
“上月孤在高邮遇刺,发现贼人竟受俞、宋两家庇护,其中想必有什么曲折误会,元勉坚持要查,是孤拦下了。俞阁老前日带长孙来杭州,说是为孤庆生,献了他家的两园。你们倒不必学他,孤要那么多园子做什么。俞家的事,嗯,还可以查一查,孤并非独断专行之人。”
嗬,两园!
扬州两园,俞家七代人经营,金玉筑就,占地近两万亩,比皇宫也不差多少。
献园子可不仅仅是一个空园子,陈设要贴合禁宫的气派,而周围的佃户、桑田、丝绸庄铺……
皇帝的私宅岂容他人窥视,这些东西都要一并献与圣人;更麻烦的是,圣人未必高兴派禁中太监接管经营,献宅子的人家或许要年年费心力贴补维护,随时做好接驾的准备。
不愧是仁宗朝唯一功成身退、衣锦还乡的宰相俞阁老。
这是壁虎断尾——想着好歹保住全家数百口的性命罢?
诸县官心思各异,与俞家结亲的人最是苦涩,暗恨当年脑子一热下了聘礼上了“贼船”。
“孤万想不到宋凡州胆大包天。俞阁老所言不虚。他既要孤的命,孤……”傅润一顿,“王长全。”
“奴婢在。”王长全跪呈交龙钮玉玺,身旁跟着一板一眼记录圣旨的刀笔太监。
“宋家在朝为官者革职,进士、贡生夺其名,抄家没产,子孙永世不得科考投军。便如是。”
黄纸朱字,加盖[皇帝之玺]大印,话音落而圣旨成。
在场的耆老出来时个个头晕目眩,相视而叹息,心有戚戚。
*
入夜,春雨绵绵,花败叶蜷。
闻讯赶来替宋家求情的乡绅在海宁官衙外站成两列,车马将宽敞的官道挤得水泄不通。
傅润无动于衷,收拢竹叶纹棉披风,看也不看就上了嘉兴府派来的宫车。
禁宫侍卫持刀挥退众人,面色肃杀,两肩的狼牙护甲在雨丝中折射冰冷的光芒。
宫车内站着三个男子:
高文鸢和晋毅眼观鼻鼻观心发呆,赵彗之自成一派翻看搁在案头的诗集。
傅润一进来,见赵彗之双手被麻绳绑着还能翻他的书,气笑道:“文鸢,你就这么绑他的?”
高文鸢羞愧尴尬地低下头,“殿下不许俺们杀他,那叫俺咋、咋办呢。”
“……你们出去罢。太子尚在附近,今夜未必平安。”傅润夺过诗集,“你站着,来谈谈你的事。”
赵彗之嗯了一声,关心道:“陛下用膳了么。”
傅润不慎被带偏话题,看向点心,“还未吃。我从前便吃不惯江浙的东西,连饭也是甜的。”
赵彗之一直看着他,“是甜了些。从前?陛下难道来过江南么?”
“当然。金匮县的堤坝就是孤负责——”傅润蹙眉,“不提这个。你……为何住在傅瑛那里?”
赵彗之将傅瑛的人意外救了他等事一一说明,包括他为何无法随时离开。
“你……当真想替我杀傅瑛?”傅润瞟见窗外似有点点灯火,掀起帘子揩拭玻璃上的雾气。
“嗯。我以为陛下留着傅瑛尚有作用,迟迟不能决定杀他,直到遇见陛下,我才确定陛下动了杀心,可惜放跑了废太子。唯一的慰藉是:傅瑛或许以为我是他安插在陛下身边的棋子?”
傅润手指冰凉湿润,脸贴着玻璃窗户俯瞰道路旁手提灯笼替宋家求情的男男女女。
“慰藉?”傅润回眸看向赵彗之,嗤笑道:“你坏了我的大事。你可知如果没有你在傅瑛身边,傅瑛早就被孤的侍卫杀了——李轩昂也在,闹的动静又大,便不会再有外面这些灯笼!”
赵彗之掩下情绪,倒了一杯安神的白茶,道:“是,是我的错。陛下要罚我么。”
“罚、罚什么罚……你站直了,不许乱动!”傅润猜那杯茶是给他喝的,舔着干燥的下唇说:“太祖最忌皇室自相残杀,本来孤既除太子,把杀太子的罪名安在李轩昂头上,李轩昂一入狱,即可逐步撬动李季臣那老贼的龟壳——拜你所赐,孤如今像是巴巴地赶来海宁特意抄家的。”
赵彗之见傅润两颊气鼓鼓的,心软得不像话,冷厉的面具将要化了,压低声线无奈地说:
“嗯。都是我的错。但求陛下再宽恕我一次。”
傅润一噎,放下帘子从食盒中取了两块红豆千层酥,吃罢,默坐半晌,方要吃茶。
他也不动,仰面示意赵彗之喂他,朱唇微张,“说起来,孤还没计较你那夜对孤……的事。”
不想赵彗之一听,只喂了三口便僵持着不肯喂,黑眸幽邃如渊。
傅润握住赵彗之的手,湿漉漉的嘴唇蹭过少年的食指指尖,“你、你要找的东西都找齐了么?”
“什么?”
宫车突然颠簸起来,傅润差点咬着舌头,索性将猜测脱口而出:“你不是在找草药么。”
“是,差不多齐了。”赵彗之收回手,下意识解麻绳,解到一半才停住,“陛下——”
“你解罢。”傅润还想问问那草药是不是为他找的,又怕自作多情,又恨自己不能无情。
他有一万种理由杀了赵彗之,或者拿捏赵彗之的把柄治赵坼全家的死罪,可他什么也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