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街上只有骑马挥鞭来回呼喝的北海军。
元勉坐在石府的密室里,衣袖沾血,一声不吭地喝茶。
唯一的烛火兀地微弱如黄豆。
元勉整个人落在阴影中,如释重负,叹息道:“来得不迟。你若是为陛下,可安心了。”
赵彗之掩下少许讶然,示意在外搜寻的飞玄不要轻举妄动。
元勉懒得瞧来人是哪个暗卫,说:“你回去禀报陛下,就说……太医罗住春、廉万户遗失的书信——不,是所有对陛下不利的东西……都解决了。请陛下尽早回京,不必再以身试险。”
老人白发苍苍,目光炯然,瞟见地面的影子一步步后退消失,复又自顾自喝茶解渴。
他不是太子党。
元勉为人耿介,年少得志青云直上,遭小人嫉恨,因此惹来杀身之祸,屡迁屡调,中年再回京都做官,内里已是沉默寡言的性格,万没有想到自己在皇次子眼中是一个左右逢源的奸臣。
陇右元氏子弟,顶天立地,人人熟读经史,深知忠于君父(皇帝)的道理,怎会参与党争!
当年他因文宗的意思指点在六部行走的太子、为太子招募兵马……后来文宗急诏他入宫商议,意思是让他分担了谋逆的罪名。他是纯臣,只为皇帝办事,想了想,虽犹豫,还是领了旨。
再后来,文宗升遐,皇次子润即位,元勉理所当然以辅佐新君为己任——
这不必特意挑个时机表忠心罢?又不是阉人。
上朝装糊涂是为躲避李季臣等人的谋害,包大振在明,他在暗,如此保住京都和最要紧的武库司;
至于递折子劝谏陛下“为政以德”,洋洋洒洒数千言,情真意切,绝没有暗藏嘲讽;
请程淑人推荐自家女孩儿入宫为妃,则是为陛下与皇后成婚三年无子嗣的事着急的缘故……
年过七十的西北汉子饱经风霜,官复原职后愈发不善言辞,钻了牛角尖只知埋头做实事。
密室阴冷幽暗,烧成灰烬看不出原样的“罪证”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元勉两夜未眠,一个劲喝茶提神,想到总算解决了陛下留在江南的麻烦,颇觉快意高兴。
他想他还算“年轻”,还可以为陛下除了李季臣。
若陛下要动赵家父子,他的门生遍天下,他元家从前亦是武将世家,也很能帮把手罢。
*
赵彗之出了密室,一路不见飞玄,正想撤退,却在官巷里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从未见过面的三哥赵彰之。
第七十三章 生辰
傅润疑心重,是以直到赵彗之动身,方含糊地透露一点风声,说北海军已在钱塘江口埋伏着。
夜深风凉,青石板坑坑洼洼蓄满雨水,星河倒映其中。
赵彗之的双脚像是在原地扎了根,手腕悄然紧绷,旋即反握短刀。
他不确定这位将军打扮的青年的身份和意图。
赵彰之也在打量眼前的蒙面少年,想到什么,短促地笑了一声,双手抱臂打趣道:
“今日不打架,我同那波斯儿刚打了一场——他不讲理也不认输,小小年纪耍赖偷袭——我就把他扔臭水沟里了,没事,死不了。说回你罢,赵、欃、枪,是我赵家人,久仰大名。”
赵彗之在出宫后的四个月里又长高两寸。
一头黑发用青绳绑束于脑后,身着苍服劲装,肩宽腿长,骨气凌冽,如一柄寒霜剑。
只是未真刀实枪地上过战场,纵然气力奇多、勇猛无畏,肩背较之父兄略显单薄。
闻言,赵彗之挑眉,淡定归淡定,心中涌出喜悦:“……”
赵彰之这边暗暗称奇,头一次见父亲和大哥赞不绝口都说是百年难得的将才的少年,怎么就觉得格外亲切,很想与对方攀个亲戚、认个兄弟呢。怪事!真是怪事!
他偶然动念想与赵彗之碰拳头,当真这么做了,见少年懂行伍规矩,不禁生出惜才之意。
赵彰之向来不拘小节,大笑,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要送与少年做见面礼。
匕首是他的战利品,裹以鳄鱼皮,血腥气浓郁扑鼻,昨夜不知痛饮了多少叛贼的心头血!
赵彗之不收。
二人推拒一番,因年长的存着试探的意思,险打起来,来往二十回合不能分胜负。
赵彰之点点头,看也不看将匕首稳稳当当掷插在左脚马靴的铜环纽上,正色道:
“我乃北海大营正将军总都万户赵彰之,烦你替我禀明陛下——罪臣石斌、刘仲康、归心远、王谦……皆已伏法,其父母妻子等人口尽数关押于海船上,若风顺,即日押往京都候审。
“只是、只是……唉!废太子瑛乔装打扮、涂抹脂粉,骗过了万副将。当时副将带四百精兵追废太子至江面,谁想废太子‘金蝉脱壳’,装作一个、咳,被嫖客玩坏了的妓女跳了江!”
这——又教傅瑛逃了。
归根结底是他的错。在傅润,或许还以为是赵家的错。
赵彗之解开蒙面的黑布,眸色沉沉,道:“三哥。”
“你!你是!?”赵彰之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看来爹做的‘好事’,傅润全知道了?”
赵彗之:“……嗯。”
赵彰之顾不上和幼弟“把手相看泪眼”,两步走上前大力地抱了一下,继而勾肩搭背低声说:
“六弟,哥哥本还想着傅润这小子什么时候如此信任我赵家,傅润心机深重,谁惹他都没有好下场,我们不慎放走太子,真怕他事后清算!既然欃枪是你,一切都有解释了——”
赵彗之很不自在。他独来独往,到底只能容忍傅润一个人近身“烦”他。
赵彰之心粗,后知后觉发现哪里相当不对,黑脸喝问道:“你、你同傅润是怎么回事?!”
赵彗之不欲隐瞒——他也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避讳的,低低地叫他:
“三哥。”
少年人出身于望族,成长于山野,受教于禅僧。
他是一个不为世俗礼法所拘束的人,既良善正直,亦恣意妄为;若求而不得,则不知退缩。
“哦,哦,”赵彰之沉默半晌,扶额骂了很长很长一句脏话,双手握拳,脖子涨红,复又朝赵彗之苦笑,恳切劝道:“傅润是君父,你是臣子,他一时高兴搭理你罢了,哪天他觉得你胖了黑了烦了呢?你不要太信他床——咳,床第间的荤话!我赵家为傅氏上刀山下火海,多少好儿郎战死沙场,太祖皇帝地下有灵,必庇佑之!是杀是剐,不须委屈你个孩子在中周旋!”
赵彗之眸光闪烁,认真思索片刻,温声喊道:“三哥。我明白。”
“嗳,你要如何,只管求爹娘,实在不行,可让大哥替你说情。你即刻回苏州复命,快走。彗之,你记着,哥哥嫂嫂都不怕死,荣华富贵总有个头。倒是你,你那和尚师父不是说……”
赵彗之剑眉微挑,手一捞抽走那把鳄鱼皮匕首,“同是赵家子,你们都不怕,我难道怕么。”
赵彰之一怔,大笑,想与他再碰拳,“好!什么‘生如彗星’,我赵家人从不信命!”
赵彗之不动声色地后退,“三哥保重,我走了。”
“嗯,好。你和陛下的事,你不说,我必不会外传。彗之……你再想想。”
“哥,我待他是真心的,我也记得我姓赵。”
少年神情不假。
赵彰之心一酸,手握长刀,默默目送自家弟弟拉起卷毛波斯儿一步步融入无边夜色。
他低头,布满老茧的右手握紧又松开,嗤笑一声,“臭小子,防着我。我岂会揍你!”
*
四月二十,夜,苏州。
乐妓怀抱琵琶轻弹浅唱,一双杏眼含情脉脉,几次抬眸,却只与太监王长全四目对视。
傅润躺在松榻上小憩,听见曲子终了,低吟转醒,手扶云母环屏慢悠悠坐起来。
午后江德茂等人在此商议杭州府的事,宫娥手笨、误洒了一地黄酒,现还有一股清涩的香气。
他瞥见窗外青灰色的衣角,眼睛一亮,旋即收敛笑意,“都下去。”
赵彗之也不进屋,等傅润过来,推窗俯身靠近他,将三哥交代的复述一遍,“傅瑛跑了——”
傅润睡眼惺忪,好像压根没有听,哑声打断道:“嗯,孤知道。”
他是皇帝,管着偌大的天下,所谓兼听则明,自有多种渠道及时获取消息,反复求证。
他年岁渐长,心思谨慎,唯一的疏忽大概就是被赵坼耍得团团转,和小哑巴赵彗之拜了天地。
赵彗之闻见傅润衣衫上的酒气,再看美人泛红的两颊与湿漉漉的朱唇,有些不知如何接话。
要替兄长解释么?会不会反而增加他们之间的猜忌嫌隙?
还是先问他怎么又吃酒、不要命了?
傅润睡得脸热,踮脚将重新站直的少年抱住,仰面轻笑道:“你怎么不说话。”
“……陛下要处置赵彰之么?”
“我处置他?你的好三哥追得紧,傅瑛不得不女装出逃——哈哈,这真是孤今年听到的最有趣的笑话了。古往今来,可曾有哪个皇帝像太子这样猥琐?他就是活着,也不过一个无所依仗、无人追随的阴沟老鼠,再说——待我收拾了南行台,抓人轻而易举。”
赵彗之:“是,自会有人替陛下寻傅瑛。至于李相,此刻急着保李轩昂,有心无力。”
傅润揉按眉心,今夜他不想谈政事,含糊应了,“你等着,我换身衣裳,陪我出去走走。”
他之前在金匮耍无赖,借着帮赵彗之纾解稀里糊涂揭过了他们年少时的往事和承诺;这几日忙于稳定江浙局面,加上听闻元勉出手毒杀了罗住春等事,心乱如麻,个人私事一再忽略。
四月下旬将回京,到了京都想必又是一阵热闹,再不开口,也许没有比今夜更好的机会了。
尽管他尚不清楚要说什么。
*
苏州平江河畔。
傅润换了一身月白色三君子银云纹外衫,见赵彗之与自己始终保持三步远,不高兴,手握玻璃灯盏的竹竿拱他的背,“你过来些。总走在我前面,你又不是真侍卫,装什么威风。”
赵彗之不设防,踉跄两步,转身接住灯盏,站定了俯视傅润的脸。
傅润下意识移开视线,喉咙有点发痒,听见少年低声问:“不是侍卫,那是什么?”
“皇后。”傅润觉得河边的沙土过于松软、好不真实,声音飘忽:“你屡次救我,孤不废后了。”
赵彗之盯着傅润额前的发丝,半天才放过他,以拳捂唇闷声道:
“陛下这是以身相许?”
傅润没有听出话中笑意,心里沉甸甸的又酸又胀,慌忙补救:“孤曾答应封你做大将军,此事……不能作数,但你若不负我,我留你做人质,换取你父兄为我傅氏卖命。嗯。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