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元勉算是李季臣的前辈,在文宗朝起起伏伏一度位极人臣,多少有一些属于灰色地带的把柄。
单是参元勉无故毒杀先帝太医罗住春远远不够,李季臣不惜暴露安插在兵部的“李党”以及李家在京都、陇右培植的势力,搜集了元氏族人包括夺田、放贷、科考舞弊等二十五条重罪。
“陛下,罗太医服侍先帝有功,且是陛下亲封的‘妙手神医’,被庶人瑛掳去囚禁拷打已是可怜,元本兵不问青红皂白下毒杀了他,罗太医的儿子日日泣血鸣冤,陛下岂可一再包庇?”
“是啊,陛下。陛下宽仁,怜悯我等老臣,但元尚书本就是废太子一党的党首,昔日他元勉敢私自在东都募兵为庶人瑛造势,今日难保他不敢调动漕军切断南方漕运逼宫哇!陛下!”
“先帝已饶了元勉一回,开恩放他回京。陛下守太祖皇帝基业,自当严厉以成规矩。”
“……”
傅润心情复杂,冷冷地睨看阶下的陶先和李季臣,“退朝。孤乏了,此事明日大朝再议。”
元勉的次子跪在济天殿殿外,年将五十,双鬓一夜斑白,形容凄哀,俯首替父亲求情。
傅润神情莫测,“元宪,你这两月就在家修史罢,孤明白,你父亲是个忠心的。”
“陛下!”元宪一把鼻涕一把泪,“父亲年迈,旁支子弟、乃至谎称是我元家人的地痞无赖做的错事与父亲无关,陛下若贬父亲去岭南,只怕行役就能要了父亲的命——臣愿替父亲担责。”
傅润长叹一声,褪下左腕红玉佛珠赏与他,“不去岭南。”
他刚知道元勉的忠心,李季臣等人便立刻要害元勉,一时心情复杂,食而无味。
做皇帝从来不能随心所欲,这他是明白的,但……
是夜,傅润诏元勉入宫,君臣二人面对而坐。
元勉从袖中摸出两把青铜钥匙,见傅润心不在焉,道:“臣总算赶在革职前将太宗的武库司送至陛下手中了。火箭、火铳、火炮、火药并钢甲、战车等数十种,与册上记载相差无几。至于兵部官员,这里有一份名单,王、张两位院使尤其可用——都不是赵将军嫡系的人。”
傅润:“本兵,对你而言孤是个好皇帝么?”
元勉口渴,接过周总管递来的茶一气喝完,避而不谈,自责道:
“眼下李党势大,我元家无人,阿获翳目,阿宪多病,应善么——漕运总督的人选还请陛下仔细思量——应善这孩子性弱面薄,很不适合同地方军户和商人打交道。”
傅润口齿滞涩:“嗯。”
元勉咳嗽两声,面庞依旧刚毅,“不早了,陛下歇息罢。皇后既然还是病,后宫……”
傅润眸光闪烁,侧头吩咐刘福送元勉出宫,轻笑一声,“孤明白。”
*
残星冷空,白鹤成群唳鸣,随太监挥鞭,济天殿十六扇门一一打开。
李季臣领众人入殿朝拜,叩首四次,立于丹阶下齐声唱喏。
傅润端坐在龙椅上,手捧一卷《唐书》,颔首道:“昨夜的消息,高丽欲派德裕王来京做质子,诸位爱卿可有见解?至于元勉,孤要保他,缘由么……南行台平章政事一职还空着。”
李季臣右眼皮猛地一跳。
曾受教于元勉的低品官员们提前得知此事,互视一眼,当即在殿外呼啦啦跪下替老师谢恩。
傅润屈指敲案面,懒洋洋地说:“平身。先帝尚能容元勉,孤岂能心胸狭隘。上朝吧。”
朱红色的朝日跃出地平线,金光透过天窗照亮大殿,耀眼异常。
他固然知道做皇帝不能从心所欲,但他本也不是一个寻常的皇帝。
他十六岁时对着他将来的皇后发誓要做明主。
现在的他也是这么想的。
做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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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诵律》:一切诸人中,帝王尊为最。一切照明中,日光曜为最。
第七十五章 探花
傅润开春离京,在杭州、苏州等地滞留三月,回来时已近盛夏,绿树成荫,暑气蒸腾。
罗住春一事很可惜。
据看押他的侍卫回忆,罗住春显然察觉了酒菜有毒,但他沉默片刻还是吃了,大抵认为傅瑛发现了供词的秘密要杀他,又或者知道自己活着到底对圣人不利。
无论如何,下毒是元勉的人授意的,傅润要给罗住春的亲友学生一个交代:
追封罗太医、蒙荫其子孙之外,革了元勉兵部尚书的职,派礼官训诫,将元氏父子拘在京都。
因此,元勉只是遥领南行台丞相一职,没有实权,干脆在家专心读经校书,拒不见外客。
傅润打着元氏的旗号把选官牢牢握在手里,再派自己属意的人代为之,逐步清洗江浙官场。
提起地方官员,尤其是学风纯厚的江浙和山东,少不得提一件天下读书人翘首以盼的大事:
春闱(会试)。
去年春,傅润加开恩科选拔人才,许多公车不第的举子索性留在京都,等着今年的正科。
因他巡幸江南,本场殿试一拖再拖,一甲三进士究竟花落谁家……
一直拖到了五月底。
周总管候在文德殿多时,见傅润来了,忙扶他入座,笑问:“陛下这会儿怎么就来了?”
傅润走得急,两颊晒得白里透红,展臂让宫娥为他更衣,沉吟道:
“小周子,即刻唱名罢。先把三魁的卷子拿来与孤瞧,孤午后要出宫见赵坼。”
“奴婢省的。”周总管朝站在侧殿的读卷官挥了挥手。
两位翰林学士充御前读卷官神情严肃,拿过最上面三份誊写卷子,依次字正腔圆地诵读。
殿试策对题是傅润在苏州时写的。
他听了两份早就看过的答卷,也不说如何,翘起嘴角低声要茶。
“应殿试举人于如炀,年二十九,京畿人。曾祖顺,由通经任衢州训导;祖安,由通经历任郑县知县、通州教授、僉都御史;父迁,由通经仕天书阁,记甚工。妻郑氏,曾祖孝尧,……”
傅润想起去年秋在寺里遇见的年轻人,朱唇微启:“嗯。传三人入殿。”
若无意外,正安四年的状元将在这三个人里诞生。
他看向站在最左侧的于如炀,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经策,冷不丁问他《四史》注解。
《史记》、《汉书》、《后汉书》和《三国志》,非博学强识不能熟晓。
于如炀一怔,低头整理腹稿,捏着一把汗慢慢讲了自己的见解,讲完已汗流浃背,嘴唇发白。
傅润起身要笔,笑道:“你虽不从家学考明经,记性倒也不错,读书功夫做得深。”
于如炀慌忙谢恩,“学、学生愚笨,去岁幸得圣人指点,是以眼前豁然开朗。”
宫娥端呈碧册、朱墨、御笔与皇帝玺。
傅润在于如炀的名字上方圈红,旁批“文气奇高”四字,“探花多出少年,孤便点你做探花。”
一旁低眉顺眼的两位中年举子这才悄悄舒了一口气。
他们听说陛下破格升了杭州一个八品照磨的官,连升三品,散职也升了,还以为陛下……
待状元、榜眼、二甲进士、三甲同进士的名次唱名完毕,六名大太监抱着圣旨骑马出宫去。
傅润又按规矩赏赐于如炀等三人纻袍玉带。
他本要让王长全去办,不想刘福挤开王长全,眼巴巴地跑来了。
傅润淡淡地瞥了刘福一眼,“小福子,你在孤身边多久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如今算是有家室、咳,怎么,难道赵彗之不是自愿喊他“夫君”的么!
总之……他一天天谨慎起来,鲜有再拿自己的命试险以获得愉悦感的“疯”念头。
刘福听了大为心酸,不明白主子今年怎么突然疏远他了,带鼻音低声答道:
“奴婢跟着殿、陛下整整十八年了。”
傅润嗯了一声,视线掠过刘福微秃的头顶,“小周子,走,带上孤私库里的人参,瞧瞧赵坼。”
太祖皇帝一统江南江北后,为避帝讳,纵笔一挥改了数十位与“傅”同音的近侍的名字。
那么按理来说,他身边的太监同样不能取“福”字——否则恐与他的命格相冲。
只是当时母妃不在意,说“福”是个俗字、百姓都不避、寓意很好哇,他也就无所谓改与不改。
*
赵坼听下人说傅润到了的时候,正趴在床上嗑瓜子,眨眨眼,腾地蹿下床穿鞋换衣裳。
他过去懒得上朝听李季臣和陶先“唱戏”,总是称病,结果这几日真病了,发热,浑身骨头疼。
几十年在西北同鞑靼打仗积累的病痛全数袭来。
也就是他,当朝大将军,再痛,绝不叫苦,没事人似的满将军府溜达、管闲事。
“陛下怎么来了?”赵坼气喘吁吁跑到正堂,别过脸咳嗽道。
傅润见老丈人脸色憔悴,掩下讶然,亲手将一盒人参递给他,“将军原来是真病了。”
赵坼气笑,“混小子,我岂是欺君的惯犯——那个,陛下,老臣又失言了。”
他一想到自己曾扇过傅润一巴掌,而且小儿子还落在人家手里病歪歪的,当即软了语气。
傅润:“老赵,我同彗之一道来的。你要见他么。”
赵坼不知是先骂傅润没大没小喊自己“老赵”还是先板起脸做一个严肃的父亲,愣愣地点头。
扮作御前侍卫的少年闻声摘下沉重的玄铁头盔,露出俊朗面容,朗声道:“爹。”
赵坼心中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他难道真的老了?
耳朵不好,眼神也坏了么,竟没有发现彗之就在眼前!
“唔、嗯,你……你不是病了嘛,太监们说你病得厉害——你他娘的跟着傅润跑去江南了?!”
赵彗之还未开口,赵坼已了然,气鼓鼓地打量他和傅润,一副敢怒敢言但难以置信的模样。
赵坼:“陛下,容老臣与不孝子去里屋说几句话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