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如此轮番接替,便宜行事。
至于北海倭寇或许趁机犯境劫掠……此时是暮春,倭寇每年随夏季海洋季风而至,还不是大肆上岸的时候,何况近年倭船大多改道绕过沙门岛往瓜州、泉州去了,胆小得很。
赵彰之的军队训练有素,又常年在沿海活动,习惯水路,傅润是放心的。
他眉头舒展,满面快意,最后提三点要求:
“只是不可延期、不可弃粮、不可骚扰沿途百姓。”
赵坼是行军打仗的天才,管束士卒颇为严厉,区区“常规军令”无不应。
他明面上还是个粗放耿直的性子,说完就要出宫回府。
不料傅润喊住他,笑问:“岳丈可有心愿?”
这是要给赏赐。
每年泉府司抽解入京的域外珍宝堆积如山、价值连城,按规矩先由皇帝的私库挑过一遍,其余再交由有司处置。难怪老百姓总说“陛下有升天毯、佛骨、印度素丹(总督;统治者)的法杖”云云,简直把禁宫想象成人间九重天,而坐龙椅的自然不是人,是长有四张脸的天帝。
赵坼嘿然一笑,胡须抖动,径自睨看傅润深浅难测的眼眸,想了想,摇头说没有。
“翁婿”二人一个“没脑子”,一个“性急躁”。
装得太像,恐怕连枕边人也骗过了。
河洛水患一事即将了却,傅润心神松懈,再三追问赵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赵将军算是他的便宜师父,多年前同长子斐之一道教过他几招拳脚功夫,包括如何骑马射箭,如何近战搏击,如何在丛林深山中辨识方位。
假如非要在李季臣和赵坼两家里选一家灭门抄家,傅润的首选肯定是李季臣。
“唔……陛下一定要问么,老臣倒确有一事相求。”
“讲。”
赵坼怀疑夫人提议戴上的文士帽有神仙的法术,否则傅润这小子怎么这样爽快,得意高兴间竟忘记了夫人的劝告,以为身在军营,面前的小子是嫡亲的自家人,大喇喇问道:
“陛下与皇后成婚三年,说是成婚,因先帝猝然升遐,皇后年幼体弱,陛下一直守制节欲,尚无子嗣。当初么、嗐,老臣和陛下也有些误会,李相一概不管,到头来竟胡乱应付了陛下的婚事。臣听说陛下前日夜里在长乐宫歇息——臣就想着、待河洛事毕,请陛下命礼部督办婚礼,可好?”
傅润微怔,几度抿唇,似笑非笑地说:
“孤早就想问了,难道赵将军在孤后宫里也有内应?风吹草动,岳丈立时闻见啊。”
一个“也”字从何说来!
老子才不是李相!
赵坼挠挠手背上的疤,又心虚又气恼,又忧虑又畏惧,思来想去双手抱拳硬邦邦地行礼告退。
活凶煞一走,乐师请示过傅润,另抱胡琴,手持月牙拨,改奏音调铿锵的《秦州行》。
刘福的徒弟小查子从大殿外连廊忙递新消息来。
刘福侧耳听罢,用袖子擦脖颈的汗,担心自己许久不说话口臭熏着主子,从衣兜里掏出一瓷瓶,赶紧动牙齿咀嚼两粒薄荷丹,等牙齿槽里满是绿色的薄荷粉了,再朝小查子呵气。
小查子还不够格在陛下身边行走,站在门外生受师父一口“香喷喷”的口气,比了个拇指。
刘福哭笑不得,掐他手背一把,弓着腰悄无声息走到傅润身畔。
“陛下,天书阁许翰林到了。”
傅润在《家事不和》的密折上提笔写了一句“依着办”,并未抬眸,“嗯。”
许翰林上次面圣还是除夕的祭天宫宴,胆战心惊行跪拜礼,“启禀陛下,开列书房清单一事,臣已做成一份简册,按经史子集之序分好,集部参《文选》体,又各附评语。请陛下过目。”
“做好了?”傅润少不得高看他一眼。
“是。长治二年清拣内府藏书,先帝欲照前朝例修成五百卷《通世元典》,臣父时为总监修,后来、后来李相说修书耗费颇巨,无用于社稷,遣散阁臣,就此作罢。手稿在臣家里存着。”
“……嗯,去吧,孤知道了。”傅润蹙眉思索半晌,搁笔喊住情绪低落的许翰林,“卿可有合适的人选?皇后深居简出,所好不过是诗书,字已写得不错了,孤欲在国子监找一博士教她。”
许翰林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脸色苍白,额头冒汗,勉强报出几位老博士的名字。
傅润都说不好,见许翰林瑟瑟发抖,冷声命他滚出去,翻开书目简册,忽然头疼欲裂。
好像、好像曾在什么地方教一个孩子识字。
他年纪小,手捧一卷版口被老鼠咬出三个大洞的《说文解字》,眼热心烫,却兴致高昂。
蹲在他手边的人倔强得不识好歹,当是一只锯嘴的木葫芦,闷声点头,继而抢过树枝在泥地里横平竖直地写字,偶尔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出奇,仿佛在笑:发烧了,少说些话吧。
“喂,咱们也认识好几天了,你是谁家的儿郎?待我回京,我向父皇把你要来做我的伴读。”
……
“阿嚏,好冷。呼……把手给我,你怎么瘦得像个女孩儿,又矮又黑,你家里不给你饭吃么。”
……
“赵将军教我的箭法。他厉害是厉害,脾气臭的很,他家大郎赵斐之也是这般。你生气了?”
……
“我做你哥哥怎么样?嗯?哦哦,咳,你有好多哥哥啊,那算了。我也有许多弟弟。”
……
这是——什么?
潮湿的画面在傅润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如云似雾,再难寻觅。
“殿下,您又头痛了?!哎唷,这可如何是好!”刘福急得团团转,口不择言说出旧日称呼。
傅润摆手,眉头紧锁,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慢吞吞伏在桌案上闭目歇息。
自打从江南回来,他就时常病恹恹的。
每年旧疾复发,心有敲骨吸髓之痛。
六年前,烟雨如霭,红衣珠冠的少年脚穿织金软靴抬起他的下巴,张狂的笑声在他耳畔回荡:
“二哥,你看看这些贱民,前几日你不是撞坏了脑子、浑浑噩噩同他们一道起居么,你再瞧瞧你身上的伤,贱民就是贱民,你信他们,他们却要搜刮你的财物,再出卖你的性命。”
他断手断脚倒在泥坑里,衣衫褴褛,久久无言,再醒来时心性换了一副面孔。
从那天起,他决心要做皇帝,要做比天下人都高贵的皇帝。
无论阴谋阳谋,只要能成事,哪怕杀兄弑父,润又有何不敢为!
*
京都百里商坊。
赵斐之坐在酒楼上听说书,亲兵拿着草饼果子吃,一眼瞅见赵府的车马,拍大腿笑道:
“将军,大将在楼下呢。咱们吓他老人家一吓,怎样?”
另一亲兵早已飞步下楼当街拦车,被难得坐在车内想事情的赵坼骂了个狗血喷头。
赵坼心跳如雷,气呼呼掀帘子坐下,扫视一圈长子的吃食,暗自放下心——没有什么发物。
赵斐之:“父亲进宫了?”
赵坼从鼻子里喷出一声闷哼。
他喝尽一壶热茶就要回府,临走前垂眼拍赵斐之的手,兀地愁上心头,很丧气地说:
“大郎,将来陛下若是降罪我家,都是爹的错,连累了你们几个兄弟。”
“爹?”赵斐之不明所以。
赵坼再三叹息,自言自语道:“爹一时糊涂,做了天大的错事,如今愈陷愈深,把全家几十口人带进死人坑里了。爹就像牢狱里等秋后问斩的死囚,明知死期将至,没见识似的,有一天算一天,把以前不敢做的都做了,生怕上刑场死得不够惨烈。哈哈。”
“爹?您、您什么意思?是……说小六吗?”赵斐之呆呆地看向两位亲兵。
赵坼点头又摇头。
赵斐之沉默片刻,“爹的苦心,陛下将来一定晓得。当年先帝驾崩,传位圣旨里说得清清楚楚,要陛下与小六婚配;可就算是驾崩前的一个月,满朝文武谁也不觉得继承大统的会是二殿下,不都指望三殿下么。二殿下不得人心,这是最大的麻烦。我们家算是他唯一的倚仗。”
亲兵帮衬道:“是呀,大将,三年前倘若因中宫皇后的人选出了这等荒谬的差错,陛下的即位大典耽搁十天半月、乃至——如今我朝局势未必太平。我们赵家不出皇后,君王年少,要么被李相刁难,要么捏着鼻子娶李相的女儿。李相的女儿可不是仁善恭德的好妇人。”
赵坼心情复杂,再拍了拍长子的肩膀,看他疼得直抽气,反而乐了,“你们几个小子,在外头少胡诌!我回家去了,阿条,阿利,看好你们将军,敢去寻花问柳,给老子砍断他二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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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黄帝四面”这个经典的例子,孔子的解释是对神话的一种加工、规整,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本义是黄帝长着四张脸。
第十二章 《应帝王》
一场春雨一场热。
傅润喝完黑漆漆的汤药,含一颗酸梅子,继续翻看密折。
把曾经人心所向的废太子放出来,他不是没有忧虑,但这几日密探来报,说傅瑛一直在大慈恩寺听僧人讲经,所做“出格”之事无非上山扫落叶、问主持西天佛法云云。
不急。
他有耐心等。
刘福双手捧着接过傅润吐出的梅子核,递与宫娥,说:“陛下,下月是太后的散生辰,大慈恩寺小慧明林哲净法师觐呈手抄经书万卷,奴婢斗胆先派宫车送他回去了。”
傅润像是没听见,蹙眉提笔在密折旁批注勾画,又处理中枢送来的各省各路折子。
刘福心里叹气,挤出笑脸劝道:“陛下,您歇歇吧,坐在这三个时辰了,龙体要紧呀。”
“……你说什么?”傅润把一封参工部尚书万鼎滥支库银的奏状搁置于一旁,“太后生日到了?”
“是。”刘福斟酌字句,低声下气地笑,“陛下,姚娘娘的冥诞也近了,下下个月。”
傅润闻言哑然,喉咙苦涩发紧,捂着额反复思量,幽幽地说:
“孤险些忘了。献陵那边吩咐礼部办妥贴,有什么缺的,从孤的私库里取用。”
他的母妃姚氏,是与太后徐氏同年入宫选秀的从二品大臣之女,家世显赫。
建兴六年,元皇后王氏薨,后位空悬。
先帝文宗膝下无子,大开选秀纳新人充实后宫,然而并未及时立后,封四妃而已。
姚妃紧赶慢赶,恩宠不绝,到底迟了一步,比徐氏晚半年有孕,后来么……结果众所周知。
傅润生下来的时候是姚妃一生最快乐圆满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