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如朝日 第97章

作者:哈卡色cho 标签: 古代架空

常氏很惶恐,道:“陛下好记性。”

因不是整寿,邀请亲房世交吃顿便饭而已,能得皇帝亲自过问,该是相当长脸面的。

加上儿孙孝顺,原定的戏班子和说书人都是京都最出名的,这帮下九流的家伙心思灵光得很,个个是人精,今夜祖坟冒青烟方在御前演一出大团圆,谁不激动欣喜,端的是十二分卖力。

宾客看得高兴,有的忘乎所以,当场叫了三声“好”——譬如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女婿赵坼。

常氏暗暗发愁,想及三月前在自家茶楼上说开了的帝后婚配秘辛,额间阴云密布。

当今中宫皇后是她的亲外孙。

老天!如此荒诞的事,女儿也好、女婿也罢,瞒了全家整整四年!

傅润略看了半折戏,熟稔地扯过赵彗之的衣角同他说了句什么,乏了,起驾回宫就寝。

皇帝的宫车一走,亲戚们都松了口气,拥上来道喜。

常氏颦眉,勉强笑着一一谢过,亦借口说头疼,提前离席回院子歇息。

贴身服侍的老嬷嬷问:“老夫人如何这样愁苦?今日寿宴真真长脸呀,又热闹,又体面!”

常氏摆摆手,笑骂她多事,“烧两盆热水与我洗漱。”

待房内只剩下她一个,思忖道:阿坼个蠢货,做生身父亲的,竟瞧不出他两个之间的情意,非说是彗之痴心妄想!唉,我虽看得透,也不好插手。但愿陛下明白其中轻重。

……

月过中天,积雪未融。

李府与定国公府相隔半条街,府内景象截然不同。

李季臣侧耳倾听窗外不绝的鞭炮声,垂眸望向摊在桌面的一张万里江山图,半晌不语。

师爷趴在窗户边透过缝隙张望坐在廊下啃吃馒头的禁卒,回眸压低声音急劝道:

“大人!大人啊!岂不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李季臣两指并拢一遍遍整理皱巴巴的常服,“我辈伟丈夫,岂可做国贼。此事休再提!”

他嫌书房冷,撞见门窗上寥落的树影,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嘴角随即平添多道皱纹。

师爷恨恨地甩袖,背手大步上前,蹲跪在他膝边,瞬间变幻了脸色,涕泗横流地劝说:

“大人为官三十余年,你知我知,天下便没有从不犯错受贿的官,何况大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陛下这几日逼得越发紧了,天书阁《书目》一出,堪称集历代文学之美,天下文人俨然倒戈——唉!这些没做官的、盼着做官的,哪个是真心实意同陛下对着干?舆论究竟止步于此。救不成李氏这座大厦!”

“你不必激将我。”李季臣眼底闪过冷光,“老夫若为自保,将关内情报并武械库军机都卖给鞑靼人,哼,到时鞑靼入关,傅润须起用我,确实缓一时之急。可将来秋后算账,我如何面对?”

“大人……不如让陛下等不到秋后——啊!”

李季臣一双冷眼仿佛攫住师爷的心脏,哑声警告道:“住嘴。轩昂吾儿之死,我日夜泣血。”

“那么,大人?”师爷眼中燃起希望的火焰。

李季臣咬牙道:“亏你自诩饱读史记,从《春秋》到《国史》,哪个国贼瞒过了皇天公道?”

师爷哑口无言,手指攥紧成拳,暗恨自己没有半点功名爵位在身。

他这样的小人物,一旦受李大人牵连定罪,死了都没处埋,乱坟岗打发了去。

*

今夜辗转反侧的人很多,不止李相、常夫人。

亥时。负责为关在济天殿地底的皇三子喂饭擦身的老太监摸出九把钥匙,慢悠悠解锁。

他将满五十了,两个徒弟孝敬他一壶陈年御酿,嘴馋,多吃了两盅,走路摇摇晃晃的。

傅璨低着头,舌头大半溃烂,几乎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老太监打了个酒嗝,前倾上身,酸臭的口气全喷在傅璨的脸上。

见傅璨毫无反应,他不禁桀桀地笑起来。

“三殿下,咱们俩也算患难与共,是异父异母的兄弟哩。四年前先帝命奴婢我‘服侍’你,‘拌嘴’、‘争执’,有一回你老人家咬掉奴婢手心半块肉呢。一眨眼,马上都第五个年头了。”

傅璨满是血污的眼睛动了动。

地牢过于幽暗阴冷,使他分不清昼夜,记不得时日。

老太监继续挤兑傅璨:“陛下今年还不曾瞧过你老人家。真是那什么,啊,‘光阴似箭’!”

傅璨吐了他一脸血沫,嘶哑地说:“滚!”

“三殿下呀,你说你小时候多坏啊,仗着得宠,坏事做尽,害死多少太监宫女——依我看,九殿下的招数,都是跟你老人家学的。那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嘛。畜生东西。落此下场,该!”

傅璨闭目:“……”

老太监弯腰绞干毛巾,“好在我师父陈大康当年疼我,把我引介与二殿下,否则哪有机会替我弟弟一家报仇雪恨!你在西湖边诱/奸的那个女孩儿,是我嫡亲侄女!”

傅璨的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非是他刻意为之。

正所谓成王败寇。他这四年心如槁木枯柳,满脑子仇恨,实在记不得琐碎了。

老太监勃然大怒,高高扬起巴掌,到底没动傅璨的身体,眼珠转了转,仍用言语刺激他:

“说起九殿下,九殿下害了太子的两个儿子,亏心事做太多,嗬哟,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哦,还有,奴婢差点儿忘了他!李公子,李相家的李公子,和您形影不离的那个王孙。

“他是真大胆呀,四月前行刺陛下,最终也是罪有应得——怎么样:凌迟处死,碎尸万段!”

傅璨猛地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老太监四十岁方入宫,幼时亦是官宦人家子弟,见他这样紧张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凌迟处死!你们两个摸屁股亲嘴巴的相好,难道他受刑时,你没有心有灵犀么。”

“不可能……轩昂是李家人,李相一定不会……他为何要杀傅润?”傅璨的瞳孔一直在颤抖。

老太监敷衍地为傅璨揩拭腥臭的下/身,“为了你老人家呗。要我说啊,陛下早些将你如今这副模样透露给李公子知晓,还怕李公子不敢‘冲冠一怒为红颜’?反倒受他好些惊吓。唉。”

李轩昂死了。

数月之前就死了。

从左肩开始,直至心肺,像砧板上的鱼,被一刀刀割成肉沫,四肢五骸的血流干了为止。

二哥!你敢杀他!你竟敢杀他!你怎么敢……

他不禁哽咽,喉咙里堵着一块石头似的。

他在这阴沟般的地牢里饱受折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究竟还有何意义?

二哥今年当然顾不上欣赏他的惨状。看一遍算新鲜,年年都来,至多看三回便厌倦了。

傅璨一声不吭,等老太监步履蹒跚地提着水桶离开,屏住呼吸回忆年少时鲜衣怒马的生活。

他最爱穿红衣,骑宝马,相貌亦出众,武力高强,又有个丞相家的翩翩公子李轩昂作伴。

只一点最遗憾:无论他如何得宠,他的母妃林氏是姚妃的仿品,他和二哥但凡同时出席……

他仅仅是想过得比二哥好,想把二哥踩在脚底,难道做错了吗?

如果所有人都能顺他的意,愿意服从他,他又会害谁的性命呢?

寒风呜咽,吹散地牢的血腥气,上方济天殿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傅璨面色如常,突然呼吸急促,呕出一口血,双手在空中抓了好些下。

鲛烛幽蓝色的光焰照在他疲惫沧桑的眼皮上。

他听见心底徘徊着一道凄厉愤怒的叹息,执念烟消云散,蓦然睁眼。

“殿下,三皇子他……没气了。”高文鸢经验丰富,甚至不用伸手试探,直接下结论。

傅润还未走完石阶,站着久久无言,转身拾级而上,“宫烛频爆灯花,原来是应了他的死。”

高文鸢眼观鼻鼻观心地跟上,“恭喜殿下,一桩心事彻底了结。”

傅润推石门而出,回望正殿最高处金灿的龙椅,“三弟四年前就暴毙了。这算什么喜事。”

*

翌日小朝。

傅润有些受凉,怀揣暖手炉在济天殿内踱步,“西北战事最忌松懈。狗国人是不怕大雪的。”

新上任的兵部尚书连连附和,双手举过额头上呈兵部监运粮草辎重的劄子。

此时有王长全在殿外探头探脑。

傅润觉得嗓子疼,低声说众爱卿先去偏殿歇息一炷香时辰,招手唤王长全来。

“什么事?”他边喝药边问,感到吐字费力。

王长全刚嚼了半瓶子薄荷香丸,附耳悄声道:“徐太后又在净海慈发疯呢。啊,奴婢失言。”

傅润不以为意,揉按隐隐作痛的眉骨,“派个太医去瞧瞧。”

王长全:“是,奴婢省的。”

傅润喝完药,吃了两枚盐渍梅脯去苦,凝眸注视虚空,冷声吩咐道:“孤不管她是真疯假疯。”

言下之意是徐氏若活着,庵堂便是她的归宿,终生不许她再回禁宫居住。

当时便宜了傅琊,谁能想到傅琊的一拳到底坏了兰真的命。

……

与此同时,西北某处雪原。

袒胸露乳盘腿而坐、围着火堆取暖的狗国人情绪低落,一口一口地撕咬冻成石头的麦饼。

狗国女王没了左臂,右手拿蒲扇大的酒碗,高声催促身旁的男宠切肉动作快一点。

今年天冷,她带着大半族人出来抢东西,粮食和奴隶没抢到多少,反而死了好些勇士和马匹。

“汉人皇帝,杀了他!”

“对,杀了他!”

狗国女王摔了酒碗,拔出小腿旁的匕首对准男宠的脖颈,恨骂道:

“这个白瘦子也是汉人!先杀了他,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男宠瑟瑟发抖,眼底闪过羞愤,忽而喘着粗气说:“王上,我知道那士兵的名字和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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