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绎如
第一个就是虞望。
“哥哥,你听我说。”文慎反而踮起脚,双手捧住虞望的脸,有些焦虑地抵住他的前额,蹭蹭他高挺的鼻梁,“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不要过问,连侦卫都不要再派过去了。秦回我自会找人去救,只要银子够,大抵是不成问题的。”
虞望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模样,一下明白过来:“你怀疑这事是冲着我来的?”
文慎没吭声。
“静王还没那么大胆子,敢暗地里给我使绊子。”虞望对这位三皇子并没有过多关注,只记得是个很有野心、惯常沉默的人,但当年他顶住压力开了西北粮道,虞望对他印象还不错,“更何况,他也没道理跟我过不去。”
第89章 静王
昔日的三皇子, 如今的静王殿下,文慎实在想不起和他有过什么交集。陆懷臻案本该和景禧朝的几桩悬案一同成为前朝的旧事,和静王更是没有半分干系, 他为何要千里迢迢赶去潇湘, 亲自把秦回押解回京。
秦回乃是靖南秦氏的世子,经常随父出入宮廷, 三皇子劉琛不可能没见过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容貌虽已毁去, 和当年大不相同,但文慎不确定劉琛能不能认出他就是当年的秦归。
文慎彻夜未眠,翌日天光未亮, 便起身穿好衮袍,双手推推熟睡的虞望,轻声唤他:“子深,子深。”
“帮我梳发。”
虞望常年在外打仗,又时常梦魇缠身,原本是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的,可懷中余温尚在, 美梦尚且做到一半, 竟推也推不醒,只是无意识皱了皱眉,缓缓翻了个身, 抱着空气继续呼呼大睡。
文慎着急进宮,又记着虞望前些日子才嘱咐过他,无论去哪里都要先和他说。于是去书房写了两行小楷,告诉他醒来没见到他不必担心, 他入宫一趟,很快便回。
他未束发,乌黑绸软的长发从肩头散了半身,虞九恰巧从轩前过,见他穿着亲王的绛色衮袍,眉眼冷淡而专注,素白玉指竖执着一支紫檀细毫,墨云般的长发随窗邊的晨风微微拂动,很快,便搁下笔,挪开镇纸,拿起一张硬黄纸,匆匆朝门口走来。
见到他,文慎似乎有些意外。
但那容色的变化只是那么一瞬间,他没有要和他寒暄的意思,只微微颔首,和他擦肩而过。
那冷冽的梅子香气讓虞九不自覺地转身追了上去:“殿下这是要去哪里?怎么还未束发?不如讓卑职帮您——”
文慎不喜欢虞家的人叫他殿下。
他这个外姓王,说到底只是用来制衡虞望的一枚棋子罢了。他手里的兵权和封地全是从虞望手里割出来的,家里人或多或少心里都清楚,故而从不以王爷的身份待他,小少爷、少夫人、文大人……只要不叫殿下,叫他什么都好。
“不必。”
文慎内心不喜,但容色不变,依旧很客气地拒绝了虞九:“我自己梳便好。”
虞九:“殿下覺得卑职是个粗人,不配为您梳发?”
文慎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跟着自己:“没什么配不配的。”
虞九看他一副清冷疏离不可亵渎的模样,后槽齿几乎咬碎了,硬是挤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听说殿下掉了方手帕,前些日子卑职在柳塘前捡到一方,不知道是不是殿下的。”
他从怀中掏出那方杭绸小帕,其上斑驳浓臭的秽物已经清洗干净了,只是绣线磨损不少,帕身皱巴巴的。文慎勉强认出了右下角的“慎”字刺绣,从虞九手中拿回手帕,虞九看着他莹白泛红的指尖触到那曾经裹住他物什的手帕,内心一阵激荡,更出人意料的是,文慎这只狐狸精,居然将手帕凑近鼻尖轻轻一嗅,虞九内心骇喜交加,仿佛自己的物什已经抵近他唇瓣,既希望他嗅到自己的体味,又怕他嗅出什么端倪。
“好臭。”文慎蹙眉。
虞九心如擂鼓:“柳塘邊不知谁喂死了一條锦鲤,肚子翻在岸邊,許是沾上了鱼尸的腐臭。”
文慎心里记挂着别的事,便也没深究手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道了句谢,便将手帕收入袖中,快步离开了。
待他离开后,虞九脸上才露出个狰狞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恨非恨。他已经在那手帕上抹上了虞五特制的春宵百媚香,只要文慎贴身带着,香气入体,很快就会变成云雨有瘾的体质,届时就算虞望没被扳倒,他一个人也满足不了文慎深壑般的欲渴。
虞望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他身旁。
文慎欲求不满,淫瘾发作到了极致,身心饱受折磨的境况下,哪怕牵條野狗到他面前都能激得他双腿.大张。届时,他只用装作自己是个受害者就够了,文慎意识清醒之后,就算崩溃欲绝,也必然不会殺他,更不会允許虞望殺他。
谁让文慎从不滥杀无辜。
——
文慎自行束了个最简单的绾髻。这些日子都是虞望帮他梳发,导致他自己都不太会梳原本的发髻了,额边总是散下些碎发。
虞望其实已经送了他一方新的手帕,但前天晚上胡闹又不知道弄到哪儿去了,文慎有点洁癖,不是很想用这方失而复得的帕子,而且其上确实有股很奇怪的臭味,说不上像什么,总之闻着就是不舒服。
但这条手帕确实陪文慎许久了,文慎舍不得扔,便还是揣在袖中,习惯了随身携带,另又从虞望枕边摸出一条手帕,折好放进怀里,临走时还不忘俯身在虞望熟睡的侧脸上轻啄一口,贴在他身上赖了一会儿,无端撒了会儿癔症,良久,才起身整理好衣衫袖口,神色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矜傲。
静王追查前朝的旧案,本就是先斩后奏,事先并未禀明圣上,等罪犯入京后才请锦衣卫协同审理,劉珉本就对此心有芥蒂,文慎此番进宫,便是弹劾静王无故捉拿平民。他是清流出身,本就对天下不平之事有着上知天子的责任,由他彈劾,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静王审理一夜,并未查出什么重罪,反而拿出些捕风捉影的证据来,说秦回是当年罪臣靖南将军的遗孤。秦回容貌尽毁,只一双圆目还有着当年的神韵,但静王府中有个靖南秦府的小姐,当年因怀有静王的孩子逃过一死,如今竟一口咬定秦回就是秦归,就是将军府的世子爷。
“当年秦府满门抄斩一事,是由陛下的嫡兄监理的,静王旧事重提,不知是何用意。”文慎双指执棋,坐在刘珉对面,额边的发丝有些散了。刘珉正襟危坐,取下冕旒置于一旁,有些恍神地看着眼前不苟言笑的先生,也不知怎么的,好像并不太能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将他额边柔软的发丝挽至耳后。
文慎稍微往后仰了仰身,避开了他有意无意的触碰,刘珉看见他发间的红日青黛簪,忍不住夸了句:“真漂亮。”
文慎也觉得发间的簪子漂亮,虞望送的每一样东西都很好,无论是翡翠簪,还是青梅坠子,都很珍贵。
但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且不说所谓的证据只是静王府中一位姬妾的一面之辞,就算秦回真的是当年的秦归,如今也已经是潇湘秦府一个打杂的跑腿,湘江流域一个籍籍无名的渔夫。静王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实在是有些令人费解。”
刘珉的手执黑棋,吃了文慎一顆棋子,拿走那顆尚沾有文慎指温的白棋,放在掌心不住摩挲:“许是贼心不死。”
文慎不紧不慢道:“那陛下为何还要派左春来和严韫协助他?”
“只是见机行事罢了。”刘珉看着他。
文慎轻叹道:“长此以往,臣恐静王之势渐炽,而天子威仪日损。此消彼长,非社稷之福。”
第90章 小巢大壳
“先生所言甚是。”
在劉瑉眼中, 先生金口玉言,就没有不是的时候。
文慎十七岁三元及第,远赴江宁府前就加任了太子少師的虚职。那时他才十二岁, 以为文慎会像以往的少師一样, 只偶尔出入宫廷为他講些礼仪,一板一眼, 嚴厉无趣, 只将东宫当作平步青云的垫脚石。
他历尽千辛万苦得来的位置,为何要为他人做嫁衣?
于是每到文慎进宫講学时, 他便故意忘记赐座赐茶,让文慎一站就是整整一天,一口茶也不让他喝。文慎走路与常人无异, 但久站之后就会有些跛脚,派暗卫去查过,说是小时候虞府失火,为救虞家世子落下的旧伤。
文慎总是不苟言笑,除讲学外,从不和他多说一句,竟也有为别人舍生忘死的时候。劉瑉以为让他跛着脚走出东宫已然是对他莫大的羞辱, 他甚至期待起那张淡漠疏离的脸上出现类似难堪的神色, 但文慎从来不会因为这些事面有异色。有那么一段时间,劉瑉开始懷疑这个人是不是根本不会露出别的表情,这世上是不是不会有任何一件事会在他心底掀起波澜, 于是在文慎不知道的时候,他又默默地开始同情他,开始给他赐座赐茶,文慎并不讶异, 也不谢恩,仿佛并没有察覺到他的示好。
他第一次见文慎的时候,只覺得这人貌若天仙,仿佛从古画里走出来的江南美人,但真正觉得文慎配得上做他的师长,是在他们即将分别的时候。那时他的储君之位并不稳固,被二皇子构陷插手西北军机事务,被父皇罚处七天禁闭。那天正是文慎进宫讲学的日子,为了得到这个储君之位,他明明早已习惯韬光养晦、顾全大局,面对文慎却忍不住像稚子一般发了脾气,他拿书卷扔他,拿砚台砸他,甚至用墨泼他,可文慎并不一如既往地冷眼旁观,而是缓步上前,将他抱进懷里,那总是若有若无的梅子香骤然变得十分浓郁,却并不闷人,那是他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人呵护在怀里。
那怀抱并不温暖,并不紧实,也并不厚重,但刘珉十二年来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在那自江南飄来的梅子香气中消融殆尽了。
其后,文慎冒着大雪,赶赴太极殿外为他跪地求情。征战塞北的大将军是他曾经侍奉过的绥安侯世子虞望,他本人又是当年的新科状元,父皇并没有让他跪很久,很快就让德容公公扶他进殿,但暗卫说,他走路时还是变得有些跛脚了。
当晚,父皇居然收回成命,改而罚处二皇兄十日禁闭。刘珉怎么也想不通,平生第一次跟文慎撒娇,希望他留宿东宫,文慎拒绝了,却一直陪着他直到子时,陪他坐在东宫檐下,那晚没有漫天闪烁的星河,只有一轮滿得不能再滿的圆月。文慎仰面望着月亮,他侧首望着文慎,见他冷白的面容头一回流露出某种类似惘然若失的情绪。
他的先生,他的老师,只比他年长五岁的师长,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为何而惘然呢?为前程?为权势?为金银?为故人?是心系江南吗?还是因塞北战事而忧虑呢?望着月亮,大抵是思念远在江南的亲人吧。
刘珉看着他,做了一个逾矩的决定。
他试探着,将腦袋慢慢、慢慢地靠在文慎的肩膀上,文慎似乎后知后觉地怔了怔,肩膀有些僵硬,抬了抬手,终于却又放下,没有推开他。
时至今日,那个充满梅子香气的夜晚,依旧在他梦中回荡。
“依臣看,不如让锦衣卫将秦回暂时押入诏狱,由嚴韫带人看管,无论如何,不能任由静王僭越。”文慎不疾不徐道。
刘珉看着文慎,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連靠上文慎肩膀都要直起腰的孩子了,他慢慢长大,慢慢长高,慢慢和文慎并肩而立,但他还是习惯事事以文慎为准,事事以文慎为先。
“就按先生说的办。”
——
文慎说很快便回,就真的是很快便回,連早膳都没在宫里吃,去了一趟严府,便又携着一身湿漉漉的晨雾回到虞府东厢,虞望竟还在睡。
文慎没舍得吵醒他,单手撑在他身旁细细地凝望他一阵,就又褪去外衫,抬起虞望的一只手臂,重新窝回虞望炙热的怀抱,也不困,只是仰面盯着虞望瞧。
——朗照他一生的圆月。
——他的哥哥。
——他的大将军。
——他的心上人。
——他的全世界。
文慎将自己深深地埋进虞望的怀抱,像一只失去了壳的小水蚌将自己柔软水嫩的蚌肉用力地挤进虞望糙热的掌心,他终于不用再将那几件虞望的旧衣堆成一个只够他一个人蜷进去的小巢,从今往后,他有了更温暖、更结实的大壳。
虞望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文慎正坐在飄窗旁边,安静地就着光读书。虞望这一觉睡得神清气爽,晨间的反应也很健康,尤其一睁眼就能见到文慎,窗外灿烂的光晕将他素白的身影染成淡金色的轮廓。
虞望悄声走近,知道他胆小,也不吓他,就是坐在他身后,环住他的腰,腦袋搁在他肩上,随意瞟了两眼他手中的书。
“怎么净看些佶屈聱牙的文章?”虞望大剌剌地打个哈欠,伸手翻了翻纸页,“读这些书有什么意思?慎儿过来,哥哥教你些顶有意思的事。”
文慎冷冷地赏他一个白眼,貌似很不耐烦地轻喝一句:“走开。”
虞望不满,于是张口隔着中衣咬了咬他的肩膀:“大早上的,干嘛这么凶?”
文慎被咬得有些疼,语气也暴躁了些:“大早上?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要是等着你起身,再将那些顶有意思的事做完,秦回的尸骨恐怕都要凉了!”
“凉不了。”虞望喜欢听他喋喋不休地念叨,但不喜欢听他为了别的男人在他耳边恼人地念叨,秦回算个什么东西,静王又算个什么东西?他虞望想救个人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当年文慎救秦回这件事还是他给瞒下的,这小混蛋现在居然还为了秦回跟他发脾气。要是秦家没倒,秦回还是靖南侯世子,这小混蛋当年说不定在国子监就和他勾搭上了。
虞望嗤笑道:“要是我立马为你解决了这件事,你要怎么谢我?”
文慎瞥了虞望一眼,冷哼一声,继续看书:“不劳侯爷费心。”
“吃火药了是吧?怎么净呛人呢?”虞望掰开他柔软的唇瓣,用满是疤茧的指尖抵开他的牙关,“来,哥哥尝尝,是不是有火药味儿。”
第91章 随军
文慎含着虞望的指节, 很轻地咬了咬。他没有虎牙,贝齿齐整,轻轻咬的时候非但不疼, 反而像猫爪挠心一般勾人。
虞望忍不住凑上来吻他的唇角, 文慎装作很抗拒的模样,往另一邊偏头的同时将虞望长而粗粝的手指含得更深, 等虞望按住他的肩膀和下巴将他扣在懷里打算教训的时候, 又猛地扑上来在他薄唇上很凶地咬下一口,看着张牙舞爪的, 其实只留下了一枚淡红的咬痕。
没等虞望回过神来,文慎便从他懷里灵巧地脱身,自飘窗黠笑着一跃而下, 提着素白的云裳赤足跑到黄花梨屏门后邊儿躲着,只探出墨发如瀑的脑袋得意又警惕地盯着他看。
虞望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才二十四,怎么就眼花了呢。
阿慎是不是在笑啊。
剛剛还跟他发脾气呢,剛刚还很抗拒他的触碰呢,怎么一下又转了性子?
他不是在做梦吧?
“别过来!”文慎见他脸上那亢奋的神色,浑身一激灵,连忙收起笑意, 冷声喝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