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绎如
虞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小时候经常抱在一起睡觉,如今就牵个手心脏居然狂跳不止,他故意没话找话,想掩盖住耳边如擂的声音:“阿慎,你说柳姨妈今晚会不会宰了我?”
“……不会。”
“哼,我猜也是。柳姨妈那么喜欢我。”
“是啊。”
“……”
虞望不敢相信文慎居然在附和他。
“阿慎,没事吧?”
文慎摇头,垂眸注视着他。
“哎哎别这样,有什么话就说嘛,你这样看得我好担心。”
虞望动了动拇指,粗糙的指腹轻轻刮蹭文慎的腕骨。
文慎紧抿着唇,脸颊绷得紧紧的,不时牵动一下,让虞望以为他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让永吉将御赐的嫁衣拿进来,关上门当着虞望的面换上。
文慎本就肤白如雪,这些天因为这些破事脸色变得更白了些,一层层地穿上嫁衣好似真的应了冲喜二字,眼见着气色慢慢红润起来,眉眼处也多了几分鲜活。这嫁衣是司织坊这半个月夜以继日赶出来的,绮锦剪裁,珠缨点缀,司织坊的女官都是天下顶好的绣娘,霞帔上如意纹金丝绣精细至极,金龙戏珠样案栩栩如生,虽说是嫁衣,文慎穿着却毫不违和,反而因繁复庄重而多了分不可直视的神韵。
虞望只能在一旁指挥着他穿,心里不知为何既烦躁又兴奋。文慎还未束发,只是随意将长发挽了挽,垂在身前,虞望自觉手臂好得差不多了,强烈要求文慎给他取针,不取他就直接拔了。
“你就不能安分点。”文慎一边抱怨,一边任劳任怨。
虞望听着数落,等手臂上最后一根针取完便从榻上鱼弹而起,拉起文慎上上下下地打量,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阿慎,你真漂亮。”
“……滚蛋。”文慎推开他的脸。
“真的,真的好漂亮。”虞望又凑过去,瞅他翻开的衣襟,顺手帮他整理了一下。他像是第一天才发现文慎很漂亮似的,围着文慎绕了好几圈,直到文慎抓住他,恶狠狠地扯了扯他止不住笑的脸,没好气道:“帮我梳发。”
虞望笑嘻嘻地任他扯:“遵命大人。”
“随便梳一下就行,不需要太在意,左右待会儿还要戴凤冠的。”
“不行,我得全力以赴才行啊。”虞望郑重其事道。
“……为何我感觉你很高兴?”文慎透过铜镜和虞望对视,目光尖锐得可怕。
“哪、哪有啊?”
“子深,你得记住,今日于虞家而言是莫大的侮辱。娶一个男子过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虽说你我自幼相识,但这不过是不幸中的万幸罢了。”文慎闭上眼,不愿看镜中人的神情,“终有一日,我会亲手帮你洗刷这份屈辱。”
第8章 北纲
自邸第至太和宫,一路守卫官员人等敬谨轮流备差,锣鼓喧阗,车马如织。虞望身着大红婚服,玄端朱绣,袖缀明珠,深靴文履,腰配双鱼宝玦,一路策马踏过古老的砖石,丰神俊朗,龙章凤姿。
秋风时起,轿中人凤冠霞帔,正襟危坐,红绸盖头末端的流苏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偶尔能看见一小截白生生的脖颈。
进入丹凤门,文武百官皆在此等候。虞望翻身下马,从轿帘边缘伸进一只手,里面却没有动静。他很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果不其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落在他的掌心。虞望扶文慎下轿,文慎看不见前面的路,只能由他牵着。清流一派看见文大学士被这样对待,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镇北暂居京城的嫡系将领更是闭目不言,一副恨不得把后槽牙咬碎的神情。
两人身高相仿,由于凤冠的缘故,文慎还要比虞望高出许多,镇北嫡系看着这样一位将军夫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待两人坐上御赐的轿辇,文党和虞党便开始互递眼刀,清流官员不屑与权臣为伍,常年镇守边关的将领也瞧不起文士,浩浩荡荡的队伍中不停起着摩擦,一个礼部员外郎甚至和一个中郎将打了起来,很快被禁军制止了。
轿辇上,虞望低声:“累不累?”
“能不能别说废话。”
“我帮你扶着点。”身边话音未落,文慎便感觉头顶一轻,如绸的乌发瞬间从冠中滑落,铺满大红的霞帔。
“……我就说要认真梳吧,你非要催着我随便梳梳就行了。”
虞望说完这句话,明显听到文慎呼吸急促起来,他敢保证要不是此刻正在众目睽睽之下,文慎能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眼下也不能掀开盖头重新梳理,只能将错就错,虞望自知理亏,一路再也没说话,安安分分地帮文慎举着凤冠,直到太和殿阶下,皇室皆在殿内等候,虞望小心翼翼地将凤冠戴回去,隔着盖头调整了好一会儿才跳下轿辇,转身握着文慎的两只手腕接他下来。
太和殿共三百九十道长阶,虞望牵着文慎的手一一走过,行至殿内,宣帝与令贤皇后正居高位,太子右次之,三皇子左次之,往后是贵妃和其他公主和皇子。虞望一进门便感觉到齐刷刷的眼刀,尤其是三皇子,那双充满狼子野心的眼睛真是毫不掩饰。
“两位爱卿喜结连理,朕甚嘉之。”宣帝抚掌大笑,“德容。”
“奴才在。”德容公公拿出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侯虞望与文渊阁大学士文慎珠联璧合,乃天下之喜,万民之福。特此赏万年如意一套,黄金万两,汗血宝马六十匹,百花妆缎九十匹,文竹挂格、棕竹漆金炕格各一,画绢二十,洒金五色字绢笺纸二十册,墨二十匣,霁青百里瓷盘六十,紫檀彩漆龙舟仙台一座,弓矢九十套。钦此。”
虞望嘴角抽了抽。
都到这地步了,还想着给他找不痛快呢。
“塞北战事方止,国库并不充裕。目前中原地带的水利工程依然需要国库补给,这桩婚事不过是个笑柄,微臣和侯爷也不缺这些东西,请纳回罢,黄金万两,不知能疏通多少条运河,修建多少堤坝。”
文慎的背永远是笔直的,像搭在弦上紧绷的箭。盖头遮住了他的脸,却无法抹去他的声音。他素来不喜皇室挥金如土的风气,更无法忍受当年那件事的始作俑者在虞望面前提起弓矢二字。
“老师说的不错,如今新政施行得如火如荼,正是各地都要用钱的时候,总不能时时指望着江南文氏,国库也该精打细算才对。”三皇子离席,跪于殿中,“还望父皇收回成命。”
太子犹豫片刻,也跟着跪下来:“还望父皇收回成命。”
宣帝的目的在虞望听到弓矢二字的时候便早已达到,再说他也不想给这么多赏赐,若是别人反对,他可能就顺势答应了。但他看着他最贤能和最聪慧的两个儿子率先站出来和他抗衡,手心一下便凉了。
这一瞬间,无论宣帝收不收回那些赏赐,文慎的目的也都达到了。
宣帝越老,就越是顽固,当即训斥两个儿子罔顾孝义,让内务府即刻将清点好的贺礼送往将军府。
宫宴结束,回程已是傍晚。那狗皇帝在虞望面前晃了半天,晃得虞望满肚子气,待宾客散去后什么狗屁礼数都不管了,钻进花轿里扯下文慎的盖头,把他头上的凤冠摘下来,指腹轻轻抚摸他前额被压出的一截红痕。
文慎的视野突然恢复明亮,还有些不适应,虞望那张俊脸就突然凑过来,对着他的额头呼气:“疼吗?”
“……不。”
“那就好。”
虞望揉了揉他的前额,双手把他搂得很紧,下巴搁在他肩上,有些郁闷地嗅他层层叠叠的衣襟边若有似无的青梅香。文慎沐浴所用的皂粉掺了青梅粉,每次沐浴过后都很好闻,一天下来,那气息已经有些淡了。
“累了吧?”文慎抬手抚过虞望的侧脸,“待会儿回府你先睡,我换身衣服就去接我娘和阿姐,你不用管,好生休息便是。”
听他的意思,是不需要拜高堂,也不需要喝合卺酒,两人各做各的事,真的和以前没两样。
虞望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情,就是觉得心口不太舒服,于是他把文慎抱得更紧了。文慎还以为他只是撒娇,每次他特别累的时候就喜欢这样粘着他,小时候的习惯了。
“一会儿就到府上了,你先靠着我睡会儿。”
虞望没回答,过了一会儿,突然闷声开口:“我也要去接柳姨妈和芙蓉姐,好多年没见了,不知道她们还认不认得我。”
“你和八年前又没什么两样。”
“什么?八年前我多俊啊,那是名扬天下的长安四公子之首,现在都变成个糙汉子了。”虞望带着文慎的手摸自己下巴有点扎手的胡茬,文慎的手总是微凉的,摸着很舒服。
文慎侧眸看他疲惫的倦容,专注地看了好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抿了抿唇,又转回头去。
“看吧看吧,连你都觉得我长丑了!”虞望钳住文慎的下巴,文慎顺着他的力道重新看向他,虞望却觉得那双浅色的眼眸深藏着教人心头一颤的力量,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奇怪,也许只是因为他思念了这个人八年。每次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的面前总会浮现出临别时文慎泫然欲泣的脸,他还在等他回家。
“我可没这么说。”文慎冷淡地回话。
“但你就是这么想的。”
“那你就错了。”文慎推开他,“还睡不睡?不睡就别挤着我,你好重。”
“旁边放着凤冠呢,你才是,别挤着我好不好?”虞望倒打一耙,闭上眼睛耍赖道,“好,我睡一会儿,阿慎乖乖的,不要吵。”
文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不忍心吵他睡觉,待他呼吸平稳了些,才缓缓侧眸望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看他轻阖的眼,凌厉的眉,以及眉尾斑驳的伤痕。他的右手被虞望拢在掌心,也许是由于小时候在东市走散过的缘故,虞望总爱这样牵着他,粘着他,想要时时刻刻保护他。
虞望是家中独子,自幼丧父,性格极为早熟。他从小便肩负着整个将军府世代承袭的责任,苦练箭术,专攻兵法,年少出征,未曾有过一声怨言。虽本性狂傲,然而身处无尽的压抑与束缚之中,此生唯一逾矩之事,便是钻进江南文氏离京的马车中,抱着文慎号啕大哭,说什么也不愿意放人走。
文慎三岁时第一次跟随母亲进京,在虞北纲将军的葬礼上,所谓的世子殿下跪在堂中,宽大的孝衣遮住幼子全部的身体,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疲惫而干涸的眼眸。文慎请示过母亲之后,便跟着跪过去,跪在他身边,轻轻牵住他僵硬的手,悄声和他说:“我知道虞将军去哪儿了呦,跟我来吧。”
当时的虞望早已疲于应付前来吊唁的客人,看他是个生面孔,又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便没有理会他。文慎见状,只陪他跪着,没有再多说一句。
直到午夜,跪了整整两日的小世子终于坚持不住,倒在了文慎身边。等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处后山,风吹影动,鸟飞虫鸣,漫天闪烁的繁星倒映在他眼中。
“世子哥哥看到了吗?”
“虞将军会在最北边那颗最亮的星星里看着您长大。”
第9章 梦魇
柳黛与文霜聆深夜入京,一来是避开这桩闹剧般的婚事,二来也不引人注目,以免多生事端。此次入京初衷是为了祝贺虞望久征凯旋,故备了不少珍贵之礼,马车洋洋大观,足足有二十四乘,没想到竟成了文慎的嫁妆。
一想到这件事文霜聆便气得脸青,柳黛心中也难免记恨。自家孩子跟将军府世子好端端的,非要赐那劳什子婚,这不是摆明了跟虞府过不去,也给江南文氏一个震慑吗。哪怕他们富可敌国,在大夏的疆域里,还是只能任皇室摆布。
“道衡——”
柳黛掀开轿帘,哀切地唤了一声许久未见的孩儿,这段时日,他在京城不知受了多少委屈,爹娘远在江南,连帮他撑腰都做不到。
“娘,阿姐,赶了半个月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膳房准备了一些吃食,浴房也有热水,先沐浴还是先用膳?”文慎迎上去,扶母亲下轿,“虞夫人一直为你们留着厢房,这段日子便住在虞府罢。”
他换下嫁衣,穿了件最普通的士子服,外披着虞望常穿的狼裘,长发简单地束起,和文霜聆站在一起能明显看出来是由一母所生。那文霜聆相貌虽说是不折不扣的江南美人,性格却十分刚烈豪爽,小时候每次进京都会和虞望一同在府中练箭,以超越虞望为目标,每次都练得满手是血才肯罢休。
“道衡,侯爷呢?”文霜聆看他形单影只,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今日疲于应酬,便先睡了。待会儿车夫搬物件也请小声些,别吵着他。”
柳黛点点头,多日奔波劳累再加上皇帝赐婚的消息让她心力交瘁,无心再梳妆打扮,今日是她儿子大喜之日,她脸上眉梢却无一点喜色,头上只象征性地插着一支文氏玉行雕琢的玉簪,眼底尽是担忧。
“娘,阿姐,进府说话。”
“好。”
虞夫人打理府中上下,等着柳黛和文霜聆,这么晚也没睡,适才打了个盹,便见两行人马轻手轻脚地将一批紫檀木箱搬进后院。虞夫人打眼一看,正瞧见柳黛款款走来,姐妹二人罹此不幸,又久别重逢,一时泪如雨下,双双掩面,泣不成声。
文慎不擅处理这种情况,略微有些着急,文霜聆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用去管,做母亲的自有心中难处,这桩婚事对于两家人来说都是不速之祸,忍了这么多天,痛哭一场也无妨。
待安顿下来之后,一家人又拉着文慎说些体己话。虞夫人自然是觉得虞府对不住他,同时又不免感伤起来,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突然成了自家的嫡媳,真是造化弄人。柳黛问过虞望近况,先是道贺虞望封侯,又安慰自家孩子,说幸好不是别人,而是子深,至少以后二人不会同床异梦,同室操戈。
从柳黛的厢房出来后,告别虞夫人,文霜聆终于忍不住问:“道衡,侯爷的手臂,真的挽不开重弓了吗?”
“……我不太清楚。”文慎阴沉道,“但情况确实不如人意。”
“怎么会……”文霜聆咬牙,“他们都不怕遭天谴吗?侯爷在外征战,还得防着京城的利箭,真是可悲至极!”
“当年的事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参与诱杀子深的皇族和世家掌权人,我会亲自动手,一个不留。”
——
屋内,虞望睡得正香,长臂一展,直接霸占了文慎的那一边。文慎脱掉狼裘,轻轻挂在木施上,缓步行至榻边,替虞望掖了掖被角。
虞望在轿中睡着了,抵府后文慎没有吵醒他,而是背起他回到他们的喜房,轻手轻脚地帮他脱掉繁复的衣靴,取下礼冠,打开大红的喜被盖在他身上。在长辈们眼中,好像虞望总是会照顾他多一些,但其实他想要守护虞望的心和对方是一样的。
他在榻边坐了很久很久,直到虞望轻声呓语了一句什么,他凑过去想听清楚,却只感觉到他匀长的呼吸,轻扑着脸颊、耳廓和垂下的长发。秋寒露重,文慎莫名贪恋起这微弱的温暖,他盯着虞望安稳的睡颜,忽然难过地蹙了蹙眉。
片刻后,他伸手虚虚地抚了抚虞望眉尾的伤痕,叹息一声,抱着裘袍去了书房。
翌日,鱼肚刚刚泛白,虞望便从噩梦中醒了过来。他下意识去摸旁边的人,却什么也没摸到,被子里冰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