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姬泱
崔碧城咧嘴一乐,“殷先生又说笑了,后面那两句连我这个不学无术的表弟都知道,来承子,给殷先生背一段呗。”
……
愿君多采颉,此物最相思。
这还用多说吗?
我坐在水缸上,也不说话。
崔碧城,“承子,这么实心的姑娘可不好找,你是什么意思?如果你是死心塌地的跟着文湛那个小狼崽子,就别再把人家姑娘往火坑里拉。”
我却看着小莲,“今天,我在小行宫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那双苍蓝色的眼睛映在跳动的烛火下,我只感觉一瞬间有一种被灼伤疼痛感。然后他淡淡的说,“知道。看着你到那里,就知道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所以就回来了。”
崔碧城,“承子,你……”
我摆摆手,“那个,你,你们别胡思乱想了,今天吃了这顿饭,从明儿开始,大家都开始鼓捣鼓捣,这个月二十二是个好日子,到时候就能迎我的新媳妇进门了。”
他们,“……”
我一乐,“我今天也给了文湛一把刀,要是他劈不死我,他就管不了我了。多好,今后大家都清静了。”
崔碧城嘿嘿傻笑了两声,就赶紧张罗大家吃饭。大家吃的时候都沉默不语,等着小莲慢条斯理的最后把筷子放在碗边上的时候,外面都初更了。一个打更的老头干枯的声音隔着几条巷子几条街传了过来,让这个简陋的小院居然平添了一股幽幽的深邃感。
第二天,崔碧城拿着新房子的地契去寻屋子,找到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攒了几个人,开始打扫屋子,擦抹房梁,购置家具,餐具,茶具和文房四宝,院子里面也栽种了花草树木,都是雍京城常见的东西,虽然跟我原先那个王府是没得比,不过多了一份亲切和暖。
迎亲这天热闹非凡。
院子中开了一排流水席,每个木桌上都摆着一只烧猪,一盆子四喜丸子,一盆子莲子红枣桂圆羹,还有烧鱼和喷了辣油香葱的喜面,桌子正中是几个大粗竹筒子雕的酒壶,里面放着宁州的土产老酒。
席间。
尹名扬的一个老部将喝的眼睛都眯缝了,他捻着胡须说,“这可是尹家姑娘出生的时候,尹家老爷特意用桂花和蜂蜜酿的高粱酒,埋在土里的,说是姑娘成亲的时候拿出来喝,算起来,都快二十年了。”
另一个人连忙多喝了两口,不住的点头,“好酒,好酒,还是咱们宁州的老酒够味儿!尹部堂真了解俺们弟兄。”
崔碧城喝茫了,他一盏接着一盏的灌,好像喝的不是老酒,而是清水。他一直笑着,看着他到像这天底下最快乐的人了,就好像嫁闺女的不是尹名扬尹部堂,而是他崔碧城。
而我的岳父老泰山尹名扬尹部堂端坐在主座上,和老崔对着喝。他嫌弃小酒杯不解气,命人换了银子做大酒船,一船一船王下灌。没一会儿,他脸红的好像猴子屁股,眼睛也混了,舌头都打结。
他一把搂过老崔,用手指指着面前的烧猪,豪气云天的大叫,“兄弟,今天跟你喝的真痛快,老尹我就认下你这个兄弟!”
崔碧城好像听不懂,只剩傻乐了。
我见他们喝的实在太多,就让人过来把这一对儿醉猫搀走。
我拨拉了拨拉尹名扬,“尹部堂,夜深了,先到后堂屋歇息一下。”
啪!
一坛子老酒墩在我面前。
“喝掉它!”
尹名扬眼珠子睁的像头老牛,瞪着我。
老崔还是嘿嘿的傻笑。
我看着这两个抱做一团的兄弟,暗自叹了口气,心想,要是把这玩意都灌下去,今天晚上就不用洞房了,于是捧过那坛子酒,抬头就开始灌。
灌的猛了些,一些漏到我下巴,衣襟上,谁想到尹名扬用他那个长年练剑长了厚茧的大手扣住我的腕子,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原本混沌的眼珠子却是清明一片,紧接着,两个黄橙橙的金锭子拍到我胸口。
他说,……
“兄弟,老尹今天喝的真痛快,你这个兄弟,老尹也认下啦!”
“来,来,来,兄弟,金子给你,我闺女给你,你改口,叫爹!”
亲兵把抱做一团的尹名扬和崔碧城分别架走了。
席间的宾客都已经喝的酒酣耳热,女眷们都被尹夫人招呼的到后堂歇息去了,还有几桌太上老夫人们凑在一起打麻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
我喝了抱着一坛子老酒,灌下去,居然还不醉,就是眼前有些恍惚。我仰头,脑袋顶上有一轮月亮,黄橙橙的像个大面饼。
这么多的酒,别人越喝越热,越喝越糊涂,我却越喝越冷,越喝越清醒。
看着发面大饼一般的月亮,我居然想起来那天的文湛。
十六天前,小行宫。
我说过啥来着?
“文湛,放开我,还是杀了我,你任选其一,这一次,我也不逼你。”
文湛呢?
他就站在那里,脸色冷的像昆仑山上万年不化的坚冰。
“好,好,好!真好,承怡,你算是彻底把我看透了。你明知道,我杀不了你,你还……”
他的眼睛好像冰中乱焚的火焰。
“既然这样,那我们彻底一刀两断!你去跟那个什么尹姑娘双宿双栖,我不拦着,不过,我要你记得,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再见越筝,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你都不能再见越筝。他缠着你,你也不能再和他说话。如果让我知道你和越筝碰面,我会把他关到宗人府的地牢里,暗无天日,一直到死。”
我,“文湛……你,你疯了!这和越筝有什么相干?”
文湛微微笑着,“承怡,我恨你,我从来没有像恨你这样恨过一个人。我会让你知道你究竟舍弃了什么,我会尽我能做到一切让你感受到什么是撕心裂肺,什么是肝肠寸断,什么是生不如死!
我知道你疼爱越筝,那我就让你一生一世都再也见不到他!”
……
不远的阁楼上,不知道是谁的手指拨动了古琴,一个人影坐在木楼顶上的滴水檐上,灰色的衣服随着夜风飘荡了起来,那个人就像一只鹤。
是小莲。
我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
其实文湛并不知道我真正舍弃了什么。
谁也没有他更重要。
……即使,是越筝……
第209章
成亲的时候,酒是必不可少的。不但宴客的时候要喝酒,就连闺房里面都要喝酒。
如果依足了周礼,合卺酒是要一个瓜,劈开,弄成两个半个瓢,然后中间用一根红绳系起来,新郎官儿和新娘子一人拿一半,瓢里面装上甜酒,然后两个人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把酒喝干了,这就算成事儿了。
从此之后,两个陌生人就成了夫妻。
我拿着秤杆把尹绮罗头顶的那个流光溢彩的盖头挑了下来,旁边有两个嬷嬷过来,捧过来两个半瓢,让我们把这个合卺酒给喝了。按理说,喝了这玩意,洞房里面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就剩下我和我老婆,至于我们能捣鼓点什么,用大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什么。
不知怎么了,我就感觉心底一直犯嘀咕。小心肝一个劲儿的乱跳,手心都是汗。我正准备伸手帮她把衣服解开,这个时候,外面咚咚强,乱了一阵,崔碧城的新宠小厮牛二小扯着脖子在外面喊,“二爷,二爷!您要是还没捣鼓新娘子就快出来,出事儿啦!我们崔大爷出大事儿啦!!~~”
我当时手一哆嗦,就把尹姑娘的衣襟给扯了。
这个牛小二就是老崔老家冉庄的一个佃户家的小儿子。
模样长的还算清秀,就是不能张嘴,一张嘴,一口冉庄野菜糊糊味的土话能吓掉别人的大牙。有人跟崔碧城说过,这个小子留在身边可以,可能不能不让他开口说话?如果说这个牛小二值白银二十两,他的模样值一百两,但是不能开口,他只要一开口,就算白给人家八十两银子,人家都不一定能要他。
今天尹部堂的客人、亲戚朋友多,我怕这个牛小二给老崔丢人,于是跟尹绮罗说了一声,“你先睡,我去看看怎么了。”然后就赶紧溜出来。
出来一看,外面可真热闹。
本来应该在客房搂着竹夫人酣睡的崔碧城不知怎么了,不好好的睡觉,反而跑出来,拎着两坛子酒,坐在石凳子上大摆龙门阵。
也许是刚才喝的实在太多,他的脸都红了,额头上脸颊上都有汗,弄的头发都是潮的,水藻一样滑腻,贴在脸颊上。他衣襟敞开,水丝袍子松松的摊在肩膀上,像一个被蹂躏过的良家妇女。
如果说这是惊吓的话,那么当我看到我的老岳父尹部堂大人打着赤膊端正的坐在小马扎上,和崔碧城对着晒的话,这就是惊悚了。
他们两个对着坐着,伸手比划,你来我往,而周围一些尹府的小亲兵都恭恭敬敬的坐在两个人之间的土地上,双手支着下巴,好像一朵朵向阳花一般看着这两个喝醉了的大仙儿。
一个小亲兵用很敬仰的目光望着崔碧城,“崔爷,俺听说您跟着俺们帅爷打过匈奴?还……还救过俺们帅爷的命?”
“这算什么?”
崔碧城撕开了手中坛子的干荷叶酒封,昂脖灌了两口酒,登时,一股子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就像一只手,撕开了上辈子,闪着黄金色的回忆。
“想当年,咱老崔一个人就能一只手打退一只少林寺的和尚!”
小亲兵又问,“那另一只手呢,在干嘛?”
老崔乐得像一只老鼠,“另外一只嘛,……哈哈,正在搂着一个峨眉山美貌的尼姑!哟,承子,你来了,……哦,不对,应该叫你他娘的赵毓!这他娘的都是什么破名字?”
这回轮到尹部堂不说话了,他全神贯注的看着手中的酒碗,面对浓稠如同蜂蜜琥珀般的酒水正在运气,他正在用全部的力气抵挡酒气逼人的香气和劲道,放佛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酒气冲到,睡他个七天七夜,醉生梦死。
崔碧城摇晃着,让牛小二搀扶着站了起来,他一晃一晃的过来,一把抓住我,“来了?来,来,来,来喝酒!这可是东宫送来的好酒!放在宗庙有八百多年了,我老崔,这辈子,哦,不,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老崔的爪子搭在我肩膀上,“要说,太子爷真够意思,送来了八百年的兰陵,这些东西,喝一口,死都值啦!”
我扭头,看到那边还并排放着几个黑黝黝的陶罐子,都封着封条,漆着桐油。而那上面是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绸缎,丝料垂了下来,居然还能随着细微的风丝摇摆,像挥之不去的幽灵。
我一把抱住崔碧城,像拖着一头猪一样往屋子里面拽,然后多叫了几个尹家的亲兵,让他们把尹部堂大人四爪朝天抬好,先弄回炕上再说。崔碧城总算没有醉死,不然我也弄不动他,我拖着他还好说,麻烦的是尹家的亲兵,他们被开坛的兰陵的酒香熏醉了,一个个手脚虚浮,根本就抬不起尹老爷了。最后,还是尹夫人来了,她有本事,让人掘了一扇柴门过来,让人把我老岳父放在门板上,着几个人连拖再拽的,给弄回家去了。
一夜就这么糊涂糊涂的过去了。第二天天不亮,整个府邸都醒了,烧热水沐浴薰香,洗澡洗脸,还用冰块蜂蜜黄瓜把眼睛的浮肿往里面按了按,过了辰时,就要坐叫轿骑马进皇宫问安。
这次进宫,就好像再一次的投胎转世。
皇帝纡尊降贵的露了个脸蛋,他好像从半夜到现在一直在修醮炼丹,苍白的脸偎在丰厚的白色貂皮后面,以一种俯瞰人间的目光看着我和尹绮罗,然后微微笑了一下,赏了一千两的黄金,和二十匹上好的丝绸,给尹绮罗扯花衣裳。
我娘是在她的寿春宫见的我们俩。
她越看越喜欢,一直拉着尹绮罗的手说话,还要留下我们吃顿饭再回去。她们两个女人唠着唠着,我娘忽然对在一旁打瞌睡的我说,“你去玉熙宫一趟,昨儿司礼监的黄瓜还过来一趟,问起来你的事,他说挺想你的。你去看看他,顺便把这一盘乳酥糕给他带过去。御膳坊巴结,做的好吃,就是做多了,我们吃不了,就给他吃,别糟蹋了好东西。”
我说,“好”。
然后端着盘子出了寿春宫。刚到天街,前面一阵寂静的骚乱,然后整个一溜太监宫女恭敬的面朝高墙跪了,脖子伸出来,头压得很低,好像一堆吊烧鸭。几个人沿着这些跪倒的人群,逶迤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华美丝绸绣服的小孩子,圆圆的脸,笑起来像个甜甜的小蜜豆子。
我受到了惊吓。
赶忙向后躲,可是那个小蜜豆子已经看到了我,欢快的叫了我一声,“怡哥哥!”然后张开两个小手,像一头刷满了香料的小肥鸭一般冲了过来。
越筝向前扑,我就向后躲。
他再向前扑,我又向后躲,两下之后,避无可避,我的后背都贴在了后面的墙上,越筝的见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抱着他,有些委屈的把小手抬起来,放在我手中的食盒上,仰着头,两粒黑黝黝的葡萄一般的眼睛珠子丢丢的看着我。
“怡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不抱抱我?”
他身后十尺,是安静的像影子一般的文湛。
文湛淡淡的叫他,“越筝。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