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姬泱
半晌,我才说,“三王爷,跟我说这些没用。再说,就算太子不再是太子了,七殿下做了太子,你一样做不了皇上。”
羽澜清淡的笑了,可还是像一锅炖烂了,看不清楚材料的粥。
他说,“当不了,就当不了。我不一定要登帝位,我没那份才具,我只是想要活着,仅此而已。大哥,你帮不帮我,让我活下去?”
我看着外面的大街,这么早,没几个人,估计不过晌午,街坊邻居一传,我这个包子铺就开不成了。
我,“我为什么要帮你?”
羽澜,“因为你是个好人,并且是个好男人。你不想让自己新娶的妻子就这样死去。如果文湛登基,我保证,尹家小姐会得到一个全天下女人都艳羡的风光大葬,她会顶着一品诰命妇人的黄金凤冠进棺材的。你说,是不是?”
这生意,是没法子再做了。
晌午我关了店门,回家。
刚到我家新院墙的巷子那边,就看见一堆人堵在那边,我本来还腹诽了两句,这个世上怎么这么多爱看人家的闲人,结果就看到背着人群站着两排兵士,虽然穿着都是便衣,可是没有哪家的老百姓穿成这个德性,一身皂黑不说,每张脸都严峻的好像黄河发水,已经湮灭京城了。
哦,街禁。
看这架势,是哪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在游街。
该是谁呢?
不一会儿,那边有人开始净水泼街,后面是一排御林军,再后面是一辆装饰着金线锦绣的四匹骏马拉动的华车,每道车轱辘上都包着皮革,走起来雄浑缭绕,却有几乎静寂无声。
车一停。
从里面跳下来一个穿着五品官服的太监,神情工整,面容清秀,然后他小心翼翼的伸手,从车子里面抱下来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后面还下来一个文质彬彬得人,原来是楚蔷生。那个富贵孩子圆润可爱,像一只肥鸭,是越筝。
我家自然是开中门迎接,因为我站的远,看的不是很清楚,不过崔碧城的确拿着他的那根枴杖到大门外跪着来了。越筝好像有些不太高兴,周围人一直哄,终于把他哄进大门。我家大门外的人是没有了,可是外面街上站着的一串常服缇骑倒是笔杆条直,木胎泥塑一般。
得!
看样子越筝走之前,我就不用回家了。
老七向来不喜欢招摇过市,看这个架势,想必是东宫文湛的主意,看样子他是真的定了心思,到死也不让我见越筝了。
我摸了摸袖筒里,还有一些散碎银两,找到地方吃饭喝茶是没有太大问题。于是随着逐渐稀薄的人群向远走,转过凉亭,一抬头,就看到那边的柳树下绞着手臂站着一个灰色衣服的人,面色清淡的看着我。
嗯,还是熟人,殷忘川。
他说,“走,请我喝茶。”
于是我跟他走了,到了老地方,观止楼。
我把手中的银子拿出来,给他看,然后说,“就这么多,再多我也请不起了。”
他嘴巴微微一歪,找了个干净的茶楼。
这里一楼大堂熙熙攘攘的,很热闹,二楼都是隔间,安静多了。我给他的银子足够在二楼点一壶茉莉花的,所以我们挑了临街的一个隔间,坐下,又要了几碟子干果。
几日没见,小殷倒是没太大变化,就是他的左眼皮旁边多了一条细细的伤痕,似乎刚结痂,还没有好利索,好像是给猫抓的,如果不是知道他是什么人,我还以为这样的伤口只能是他们家的河东狮发狠给挠的。
小二给提过来一个古香古色的大茶壶,冲了一大罐子酽茶,旁边放了两个杯子。
我指着他脸庞,“你这里怎么弄的?”
小殷瞪了我一眼,有一种女孩儿的硬气,没说话。
我,“不是我想要探听什么,你不想说,就别说,我就随便问问。看样子,像是女人挠的?”
小殷,“去他娘的女人,是唐小榭。”
“小唐?”我捡了一颗白果,扔嘴里,边嚼边说,“不会是你要睡他,他怒了,才打了你的吧。”
小殷,“不是。”
我一愣,试探着问,“那么,你们两个争一个女人……”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喜欢女人,虽然没有人告诉我,可是就这么觉得。可是,殷忘川没有答话,却有些困惑,像是在想什么,可是似乎有思前想后,想不明白,然后他才说,“他说,要么让他离开,要么让他死。我不明白……”
“我觉得他肯定受到了符咒,被迷失了心智,于是我们就打了起来,他用暗器伤了我的脸,我……”
我一愣,“你不会把他杀了吧?”
殷忘川,“没有,我只是砍了他一条胳膊,然后告诉他,以后不要让我听到这么奇怪的话。破门出教是会受天谴的,他是我的好兄弟,我可不想他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远在刀山油锅里翻滚,永不超生。”
我简直有些哭笑不得,“死后的事,你就别管了。我想着啊,人死了之后啊,想必活的比现在强百倍,不然你想啊,几千年来,有哪个人死了之后又跑回来的?肯定是那边有吃有喝,又没有这么多人世纷扰,所以死人都乐不思蜀了,不想回来了。什么刀山油锅的,都是尘世中的人乱想的,也许,地狱那边一年四季只吃生鲜挂果蔬菜,根本就没有柴火呢!再说……”
我看了他一眼,“就因为这点破事儿就砍了人家的胳膊,以后谁还敢再亲近你?你真想伴着长刀短剑的过一辈子?”
小殷的手指抚摸着眼皮上那条疤,苍灰色的眼睛珠子雾沉沉的,好像没有擦干净的琉璃,落了灰尘,却收敛了原先的犀利。我叫小二过来,又摆了几样小菜,一桶香米饭,锅饼,还有一些鲜果。大晚上的,光喝茶不成,那还不把小肠胃涮个底朝天?
小二刚弄好,送了我们一茶壶新茶,说,“这位是我们掌柜的从云南刚进的新茶,因为整个雍京城没人认这个,所以一直卖不动,后仓囤了一些,我们掌柜的心疼这么好的东西白瞎了,就让小的们给客官沏上,不要钱的,就是让大家尝个新鲜。您要是觉得好,下回来可以点,您要是觉得不好,泼了便是。”
我一听,白送的东西,那不要白不要,“好,你们掌柜的,你也好。小兄弟哪里人,真会做生意,以后肯定有前途。”
小二的脸蛋笑的像个开花馒头,“承爷吉言,小的就是直隶人。”
“直隶哪的?”
“冉庄。”
我,……“小兄弟可认得崔碧城?”
“哎呦,崔家的大少爷,认得认得,就是小的认得人家,人家不认得小的。话说回来,小的哪里能高攀的上,小的祖坟埋的好,和崔大公子的老祖的坟地挨着,所以也沾了些亲。按辈分,小的应该称呼崔家大公子为堂叔公。”
嘶……回头得跟老崔说道说道,他怎么背着我弄出来这么一个大孙子?
那边小殷拿着白送的茶灌了一口,想必弄的着急,烫了嘴,说了一句,“难喝!”随后就着二楼敞开的雕花窗就泼了出去,然后手指一松,茶壶像朵断了根的花一样,也飘荡了出去。
我嚷了一声,“喂,你还真泼啊!”
现在刚掌灯,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正热闹,万一砸了人就不好了。雍京地面邪,怕什么来什么,就听见外面一声惨叫,好像开水涮过黑毛猪,大脚压住公鸭脖,啧的一声,像一根极细的铁丝,惨无人道的拔地而起,——“哪个狗娘养的不长眼?你是祖坟被狗刨了敢向我泼水?我日你八辈子祖宗!”
随着骂声连绵不绝,小殷的眼睛越来越冷,脸上却笑着,居然很有些艳色,好像站在冰峰上俯瞰着万丈红尘,真是让人看一眼就魂飞魄散。他捻起来桌子上一颗花生豆,两只手指轻轻一按,花生豆碎成了粉末。
我怕他脑袋一热,当街杀人,我赶紧蹦起来按住他的肩膀,“你别乱动,我出去看看。”
可是崔碧城的那个大孙子隔着窗框子向外面瞧,“糟了,两位,你们可惹了大麻烦了。我说这位小公子,您泼水不好,偏偏泼到他。他可是我们这里的一霸。平时他可是没理还能绞三分。”
听崔孙子说的我头皮发麻,我也偷偷的从楼上往楼下看,心里一宽,“嗨!我当是谁,这不就是在税务衙门拿银子捐了个差事的贾老三,人称三老爷的那个?平时收个税,敲个诈还算有本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个被泼了水的还在继续惨无人道的糊骂,我得赶紧下去,不然,他就能把小殷家的所有妇人都在嘴巴里面日过一遍了。
小二,“可不是这么说。老百姓都说‘灭门知县’,您别看他都不算是个官儿,可他背后是税务衙门,他管着这片土,您就斗不过他。再说,民不与官斗,我看您还是花钱消灾吧。不过这钱,我看没有个十两八两银子,您这坎是过不去。”
我心说,得,光给这爷们的银子,我几天开的包子铺转的辛苦钱就都填进去了。这是不等着米下锅,所以不怕,要是以后真的就靠这个糊口,一年辛苦到头,能有口米粥喝,就算不错了。
我点头,“成,我这就给钱去了。”
我从窗户转过来,就听见外面又是一声惨叫,却又嘎然而止,就像是一口到处乱闯的猪被陡然断头,连哼哼都没力气哼哼一声,就倒在泥潭里,咽气了。我一愣,回头看小殷,心说,没见这家伙出手啊,难道他有潜力之外砍掉猪头的本事?
我撇了撇眼睛,意思就是问,是不是你干的?
小殷瞪了我一眼,昂着鼻子把脸扭到一遍,然后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对我极其不屑一顾。
看样子不是他。
我连忙下楼,外面已经被看热闹的人围的水泄不通了。本朝民众对围观看热闹乱起哄有着可以和吃饭睡女人生孩子想媲美的热情。大家都抻着脖子向里看,就好像谁少看一眼,就能吃多大亏一般。
“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挤进去的人,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不一会儿,远处有鸣锣开道的声音,九城巡检衙门过来人了。大家连忙散开,我站在茶楼外的台阶上,看的清楚一些,那个贾老三就蜷缩在地上,双手双腿都扭着,其中手还插在裤裆里面,脸扣着地,一脸的泥,上面眼泪鼻涕什么玩意都有,似乎嘴巴里面还呻吟着,“蛋破了……蛋破了……”
有几个有幸站在人群前面看热闹的大妈大爷,以一种暧昧的神情热心的向九城巡防衙门的人说,“刚才有个小子,也就是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冲过来冲着这个人的下裤裆就是一脚乱揣,踢完了人都跑了,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什么不知道是谁,那还不就是街头周家的那个三小子吗?
年前不知怎么了,居然看上了李家的寡妇,硬要去提亲,他爹在这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死活不让,所以那小子就魔障了。
每天就在寡妇门前转悠,也不说话,就帮忙干活。
挑水劈柴,还帮着打抱不平。
谁要是惹着那个小寡妇,他肯定要跟谁过不去。贾三老爷想必是得罪过李贾的小寡妇,这才被打的……”
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
就在众人幸灾乐祸一阵子之后,一个脸色发灰,弯腰驼背,手中拿着一个烟杆,长的活像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老道的大爷一直摇头,众人追问,他嗑了嗑烟杆才说,“贾老三虽然不怎么的,可是他命好,他娘给他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如今这个贾家的妹子可是桓侯的九姨奶奶。”
我耳朵就是一动。
“哪个桓侯?”
“桓侯,总镇京畿的姜侯爷?这你都不知道?他老人家如今可是贵人,姜家的小姐可是东宫太子的宠妃,如今又怀着孩子呢,矜贵着呢。这以后太子爷要是当政了,姜小姐生个大胖小子,她可就是娘娘了,姜侯爷就是国丈了。你说,周家那个小三子这不是给他爹妈惹祸吗,你说你打谁不好,你把未来国丈爷的小舅子给打了,你不等着倒霉吗?”
“哦,是挺倒霉的。不过啊,我怎么听说,咱们这位太子爷喜欢男人啊?”
“谁说的?”
“我的姨姥姥的亲外甥女的嫂子的舅舅的闺女给宫里送豆腐,听里面的人闲聊的事情说的。”
“嗨,如今这些达官贵人喜欢男人,就是个风雅。那不跟喜欢个花鸟鱼虫一样吗?你没看,后街的范儒林范老爷,就是画得一手好画的那个范老爷,他不是也喜欢男人吗?戏台子上就捧小生,见到齿白唇红的小子就眼直,所少珍珠翡翠都敢直接往台上砸!可又怎么着,他家不也是妻妾成群吗?这不小有三,无后为大。太子爷以后就是皇上,他能自己断了他们老祖宗的根吗?喜欢男人?那还算个屁啊!”
诶,怎么到哪都躲不开呢?
我包子铺的客人,后街的李寡妇的相好,周家的小三,当街把太子爷的老丈人的小舅子给揣了,这算什么事啊?
下面一乱,我们这里就好了。
至少没人追究小殷泼茶烫人的事了。
小殷对于他感觉到困惑的事(也就是小唐想要破门出教),想了一晚上,准备先不想了,他要回去给小唐疗伤,所以没有麻烦我,吃饱了直接溜走。我结了账,看外面实在是月上柳梢头,想着家里的小祖宗也走了,这才踱步回去。结果没想到,家里还是有不速之客。
越筝是走了,可是越筝的侍读学士没走。
我回去的侍候,看见楚蔷生和崔碧城像两个门神似的,一边一个站门口。没办法,只能让进来。我让崔碧城沏茶,他拿了街上是个铜子买一斤的大茶叶片子过来,楚蔷生倒是没挑理,可也没有喝。
当着老崔,我又不能摸他的手,就只能不疼不痒的问,“回来了?”
“嗯。”
“过的还习惯?”
“嗯,还好。”
“越筝听话吗?”
“还成。”
“喂,我说,你能不能多说几个字?”
“好。”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