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姬泱
就在我转身之际,一道如同金石相击一般的声音穿过人群,落在我的耳朵里。
“到哪里去?”
我转身,看着眼前几排身披铁甲,手持长矛,如同木胎泥塑一般的近卫军,他们的后面正是拥着白色狐裘的皇上。他向我伸出手,然后以佛祖告诫众生的手势,向手心蜷起五指,示意我过去。
原本森严的近卫军硬是被活生生的分开了一条路径。
在众多眼睛前面,我也很无奈,只有硬着头皮,分开众人走过去。
皇上坐回了榻上,李芳从旁边挪了一个墩子给我。
等待我坐好,皇上才说,“怎么,打猎很无趣吗?”
我连忙回答,“嗯,我天生胆小,不喜欢打打杀杀。”
皇上应道,“朕也不喜欢。朕不喜欢很多东西,嫌丝竹声音吵闹心智,嫌歌舞乱心性,嫌案几陈书空耗岁月,可是人总是活在这个世间,就需要做些什么,不然如何消磨掉这些无尽的日月?你看看,那边有没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
他的手一指,我看到那边的大案上摆了一些珍稀的猎物。其中一只鹿头尤为罕见。鹿是白鹿,全身雪白,没有一丝半点的杂色,却从脖颈处整齐断裂。鹿的眼睛安静的闭着,端正的摆在木案上。它像是睡了,不像已经死去。我甚至还能想象出它出入山野林谷时候的情景,就像梦里的一章诗。
我没说话。
皇上拿过李芳捧过来的药酒,吞了一口,就问,“不是下了旨意说所有的皇子都随行吗,怎么不见越筝?”
我听着,心头就是一恸。
李芳回说,“七殿下课业要紧,太子殿下没让他过来。他现在正在毓正宫与楚学士读书呢。”
皇上,“原来殿下的命令,比朕的圣旨还要管用。”
他的语调不高,声音平稳,可是那种隐约透出来的万钧之势,压的人透不过气来,李芳甚至身子一侧歪,差点坐地上。
皇上却对我说,“怎么了,毓儿,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我深吸了一口气,扒拉扒拉头发,连忙摇头。
他说,“哦,你不喜欢死物,那朕……”
正说着,外面进来一员武将,全副盔甲,手中却提着一个精致的笼子,里面放着一条白蛇,看着怪灵异的。
他将蛇放下,躬身道,“陛下,请恕微臣甲胄在身,不能行君臣大礼。这是”太子殿下的前军校尉捕获的一条白蛇,实属罕见,乃是天降祥瑞,恭请陛下预览。
大帐中死一般的安静。
我怎么想不知道太子发个人过来送条蛇是个什么意思。
我看皇上脸色实在太乌云密布,赶忙说,“皇上,不如,您就将这条蛇赏赐给我吧。”
我是这么想的,不管他们父子两个有什么恩仇,就别在今天这个混杂的日子爆发,不然,不定死多少人呢!有什么事,我先圆了,先兜着,等回了雍京,闲杂人等全部退散,他们父子两君臣,生死荣辱,各有缘法,个归天命,与人无尤。
皇上像是认可了我的想法,他点头,“既然你喜欢,就赏给你好了。”
我赶忙过去拎蛇笼子,还问,“这玩意儿没毒吧……”我的身子刚动弹了一下,大帐外面骤然响起一个声音,“父皇,当心刺客!”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众人骇然。
可我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啊”的一声呼叫,我的肩头一阵火辣的疼麻,已经让这条不知道怎么钻出笼子的毒蛇死死的咬住。这条蛇看着个头小,牙齿却锋利无比,死死的扣住我的肩头,像匕首一般插进肉里,透明的毒液顺着伤口流入我的皮肉,我甚至还听到了嘶嘶的声音。
那个号称自己是太子部下的武将突然拔出匕首,向皇上掷去,一把匕首纤巧秀气,像个女孩的握着绣花针的手指,看似绵软无力,却实实在在全是阴柔之力,此时他距离皇上距离又近,李芳扑身过去,像要把皇上扑开,可另外一只从我身后飞过去的细剑更快,一下子就把刺客的匕首打开,回旋,然后钉死在放着白鹿的木案上,还打着颤。——是文湛!是他拔出来自己腰间的佩剑,救了皇上。
刺客已经被近卫军乱刀分尸。
皇上问太子,“这是你的人?”
“父皇。”文湛直挺挺的跪在大帐外,“儿臣纵有不肖,但绝对不是谋逆篡位之徒。此人来历不明,意图谋逆,确实是居心叵测之人暗中唆使,挑拨离间父皇与儿臣。敢请父皇允给儿臣一段时间,让儿臣查出幕后主谋,还儿臣一个清白,也给父皇一个交待。”
皇上说了什么,我是听不见了,我就感觉我的胳膊上似乎有千万条毒蛇在扭动,身子也感到一阵剧烈的焚烧,接着就是冰冷,像是堕入了万年不溶的冰川。我双脚一软,瘫倒在地上,然后似乎听到了嘈杂的呼唤声,诸如“毓儿”,“承怡”,“大殿下”……
有人揪住我的领子,然后把我抱起来,刺啦一下撕裂我的衣服。
我似乎看到了文湛,却在恍惚之间幻化了年纪,变得有些苍白和衰老。我甚至看到了他鬓角的白发,我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颤抖着抚摸他的脸颊,“别……别哭……”他骂了一句,“傻小子!”然后低下头,像一只绝望的野兽一般,闪出锋利的獠牙,凶狠的咬住我的肩头,用力吮吸着蛇毒。血的甜腻味道漫了出来,呛的我直想吐,可是随着脏血的流出,那股火焚冰冷的死亡感觉却逐渐远离。
我感觉自己在鬼门关那里转了一圈,阎王爷和蔼可亲,想要收了我,却被一个人生拉硬拽的弄的重返人间……
热,干,出汗如浆。
我好像在一片沙漠中一步一侧歪的向前头,天边的尽头还是黄沙。不过,在天空的云端里,我似乎看到了阿伊拉公主所说的高昌城。黄土堆出来的城池,都残破上了,上面还飘荡着狗尾巴草。
猛地出了一身冷汗,我像诈尸了一般,从床上坐了起来。
然后,我诧异发现,我躺在皇宫中。
周围没有人,我喉咙干涩的厉害,出不了声,叫不得忍,于是我摸着床边,一步一步下了床。大殿的雕花门是开着的,门外似乎有两个小太监在熬草药汁。
“咱们万岁爷还真有神仙护体,那可是白王蛇的蛇毒,等闲人沾一点儿,就是大罗金仙都救不回来,他就敢用嘴巴咗……要是咱们这些贱命人敢这么干,早蹬腿儿见阎王爷去了!要说,皇上对亲儿子也没见多上心,对这个假儿子到有些不同。”
“可不是?!”另一个回答,说完,他似乎警惕的看了看周围,见无人,这才压低声音说,“他可是太子爷心尖上的人,我听在太医局那边伺候的小三子说,他竟然都敢打太子,一耳光下去,太子愣忍住了,当时瘆人的呢,吓的小三子差点就尿裤子。”
“这父子两个,……我瞎说的,会不会争一个人呐?”
“也没准。皇宫邪气大,什么古怪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当年女皇武则天还睡过父子两代君王,贵妃杨玉环不也是儿媳妇嫁给老公公吗?我看着这架势,也没准,皇上为了他,命都不要了,现在还在南苑躺着呢,那些内阁大臣们,王爷皇子们,都在那边跪着呢,就怕一个过不去,就龙驭宾天了。”
我双脚发软,一下子就扑开门摔了出去,正看到那两个嚼舌头的小太监全身抖如筛糠一般,跪着,缩成了一团。
太子文湛就站在他们面前。
文湛也不说话,只是向后面侧了一下头,他后面就过来两个穿锦服的男人,一人一个,扯了跪着的小太监就走。那两个人结结巴巴的哭着喊着求饶命,结果被直接打晕,像拖着麻袋一般,脸蛋冲地,头发散落,被拖走了。
文湛打量我的样子很古怪,就像一个小心呵护自家桃树的庄稼汉,忽然有一天,他发现满数将要丰收的水蜜桃被人全部摘掉,还留了满地桃核一般。
他面色平和,眼神却异常阴冷。
末了,他过来,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说,“我让人端了药汤过来,你喝了它。”
我忍了忍,可惜没有忍住,就说了一句,“你,能不能放他们一条活路?”
文湛没说话。
他的手劲很大,似乎想要捏碎我的骨头一般,硬是把我拽进雕花门。
我忽然想到他们说的话,就问,“皇上怎么样了?!”
半晌,文湛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句,“他不是你亲爹,你不用这么假好心。”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胡说什么?”
他瞪着我,“我说什么了?”
我,“你自己知道你说了什么!”
文湛冷笑,“我看不是我胡说了什么,而是我说对了什么?你知不知道,皇上因为误信术士,沉迷于修醮炼丹,他的身子已经被掏空了,太医说也就是这一两年的光景了。如果你想动什么歪脑筋,另外打个小算盘,想要借着皇上的力量甩开我,我看你是白费心机了!”
我眼眶发疼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他是你亲生父亲。我甚至比你更像他的儿子。”
文湛嘴唇动了一下,以一种死亡般的冷淡回答我,“或者说,你更像他的情人。”
我忽然感觉嗓子甜的过分,伸手捂住嘴。
却听见文湛的声音,“承怡,我想都不敢想,你为了离开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就觉得立马吹灯拔蜡都比此时好过些。
我没有力气再说什么,只能甩开他的手指,然后掏空了今生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滚。”
然而,文湛没有离开。
我们彼此僵持着,就如同拥车持炮的双方,彼此之间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静默中,回廊下,有脚步声,还有黄金流苏碰撞的噼里啪啦令人心慌的声音,我看到,那边过来一个宫装妇人,居然是我娘。
“娘……”
可惜,我话都没有说话,她走过来,突然抬手,给了我一个凄厉的耳光。
我忽然觉得,这个尘世疯了。
第228章
流年不利。
绝对的流年不利。
我就是那个窝在覆巢之下的破卵,遭到城门失火之殃的池鱼。
太子不但不说因为我的傻帽误打误撞了救了差点遭到暗算的皇上,他以我无知以累及君父受伤为罪名,把我也给关了起来。
我坐在树根上面仰望苍穹,被我娘莫名其妙扇了耳光的脸蛋子生疼生疼。
“布谷,布谷……喵!……喵……”
铜墙铁壁般严密的防守中,我忽然听见布谷鸟和猫的叫声,这简直就是石破天惊,我抬头,看见蓝眼睛的小殷从十丈高的大树上慢慢垂了下来。
我受到了惊吓,手指他,“你?……”
“嘘。”
他像一只倒吊着的蝙蝠,手指却偏偏放在嘴巴边上,示意我收声。
他光张嘴,不出声的对我说,“别出声,外面都是东宫的缇骑,小心把他们都引了过来。”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你怎么来了?手臂还疼吗?你怎么那么叫啊?”
“不疼。崔掌柜让我过来,他让我叫的像布谷鸟和猫。”
我,“……”
说着,他像蛇一样滑下高树,悄无声息的落地,我甚至感觉他可以直接站在柔弱的草尖上,像一阵轻风。可我分明闻到他手指间的血甜的味道。
小殷说,“我带你走。”
我一惊,“你杀人啦?”
他也不否认,很大方的点头,并且从腰间抽出一条麻绳,说着就要捆我,“嗯,太子的人追的太近了,所以……”然后又想起来什么,很认真的看着我说,“我学着你们的样子,给他念了往生咒了。”
我正要说话,就看见吱溜一声,一道硝烟直冲天际,炸开了漫天烟花。
——“有刺客!”
鼓声金鸣。
古老而沉寂的大郑宫炸开了锅。
殷忘川说了一句,“麻烦。”
然后也不捆我了,只是拎着我的后脖子领子,手中上运了真气,我只是感觉全身似乎被笼罩在一个看不见的,轻飘飘的大布袋中,顺着他跳起来的高度,也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