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姬泱
除夕那天我,老崔,小莲,黄瓜,居然还有谢孟,我们几个都留在小行宫吃饺子。我看到小莲没事很高兴,他直安慰我说他没事。那天大理寺的人来‘请’人的时候,其实崔碧城已经几乎把那个罗大人‘劝’回去了,是小莲自己愿意和他去大理寺的。
他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与其让他们提心吊胆的过不好年,还不如一下子查清楚,这下子大家都可以安生过新年了。”
我,“……”
虽然小莲来历不明,身世成谜,可我总算还知道一件事,他是个斯文俊秀的有色目血统的漂亮孩子,他不会好像一个雍京痞子一样说话的。
这话不像他说的,到好像是老崔说的。
我摸着下巴暗暗琢磨。
果然,吃饺子的时候我暗自留意了一下,老崔和小莲有时会聊一两句,不再像刚开始那样,老崔把他视若无物了。
那天我只见过文湛一面,就是开始放烟火的时候。
我曾经想过去找他,也许我们可以平心静气的说会儿话,当然,也是因为那天晚上的饺子宴实在太丰富,除了羊肉萝卜我没有吃到之外,茄子,小鱼,韭菜,蛎黄,猪肉大葱被我吃的肚子滚圆,我甚至还在五个饺子中吃到了凤化四十年锻造的崭新的铜钱。
明晃晃的黄铜锻造的,刻字清晰,没有铜锈。这些铜钱都是直接留在户部存档的母钱,是用来做模子铸造天下通行制钱的。我吃到了五个,实在是个好兆头,看样子来年会有好兆头,大吉大利。
年夜饭上不但有好吃的饺子,还有用陶罐盛的热热的黄桂稠酒,又甜又暖的,好喝极了。一不留神,我就吃了个肚子溜圆。
我们吃饺子的时候,文湛一直在书房。我看不准谁在那里,可我却看到楚蔷生家的老仆在回廊外面的太湖石旁边站着,裴檀也没走,另外还有几个人,应该是东宫这边的幕府官员。
看样子他们有正事要做,我很知趣,没有去打扰。
我拽着崔碧城离开的时候,让柳丛容替我向太子道谢,还从老崔怀中掏出一个大红包递给柳丛容。这不过年了吗,大家都喜庆喜庆。
我为什么要拽着老崔离开呢?
其实,诶,说起来这事要大不大,要小也不小。
老崔得罪了七殿下。
除夕那天,越筝想要吃莲花糕,那个点心盒子就在他手边,可是他正在吸水烟,不想挪地方,也不想帮越筝拿,于是越筝就想要大伴卫锦过去拿。可是卫锦不小心蹭了一下崔碧城的袖子。
崔碧城这个人有三个毛病。
一、洁癖。
二、他吞云吐雾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主要是他对手中的纸捻控制不好,容易烧着自己,他上次就把手指烧了一个泡。
三、他不喜欢太监,他认为太监都是王八蛋,但是他本人在雍京制造局当差,接触到的都是雍京大内有品级的,或者江南那边驻外大太监,他不会断自己财路,所以这个讲究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
四、嗯,那就是,他不喜欢越筝。
崔碧城一直不喜欢小孩子,尤其不喜欢越筝小肥鸭这样机灵可爱,又有些早熟的小孩子。每次我和老崔说起我七弟,老崔都撇嘴说,“我不喜欢他,小小年纪一脸老相,满嘴名言,一口的之乎者也,好像一个没有忘掉前生就咽气的小怪物!
太吓人了。
我说,你们家老爷子总能生下这样的小怪物,当年的三殿下,四殿下,六殿下都是这样,现在这个七殿下也是这样,你们家老爷子他太凄惨了,生这么多儿子没一个让他省心的,下次再生儿子的时候他应该去庙里拜拜……”
而我可爱的小肥鸭让卫锦在老崔抽水烟的时候给他拿糖果,正犯了老崔的几个忌讳。
但鉴于越筝的皇子身份,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根本没搭理他,对于一般人来说,也许这样就算了,或者他可以自己去拿这块莲花糕点,可是越筝不一样。
越筝自从出生就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中,含在舌头尖上,别说根本不搭理他了,就是全心全意去狗腿都还怕他不高兴呢!
崔碧城不搭理人时候的眼神也很贱!
他斜睨了越筝和卫锦一眼,就那一眼,就想让人把他暴揍一顿。
越筝虽然有些早熟,可他毕竟才四岁,即使现在过年他长了一岁,也才虚岁五岁而已。他和老崔这样江湖上混了很多年的老油条简直就没的比。
卫锦虽然是七殿下的大伴,可他毕竟没有柳丛容的势力,说话也就没那么挺直腰杆。
他只是抱着越筝有些生气的对崔碧城说,“崔公子,请您把七殿下要的糕点递过来。”
崔碧城,依然低着头,慢条斯理的抽着他的水烟。
他根本没有说,其实也不用说了,他算是把越筝给得罪了,这个时候还是黄瓜在旁边赶忙着拿过来装着糕点的木盒子,好歹把越筝哄好了。
这些是我吃饺子之前发生的事情。
当时我见文湛在书房很忙,没去打扰他,就让柳丛容给他带话,说我带着我祈王府的大小人等先回去了。
临走的时候又亲了越筝好几下,他的小嘴巴才不那么扁扁的。
等我终于回到家里面的时候,让黄瓜把屋子摆着大熏炉,烧的热热的,我终于可以平心静气的睡上一大觉啦!
我认床。
也不一定非要睡什么水头足的玉石雕花镶床沿,名贵金鱼水中游的黑檀木大床,只要给我一个结实的床,别让我睡着睡着就塌了,再有一床干净舒服的被褥,万事皆足矣。
这个年过的很安静。
初四的时候,东宫那边查人送过来一些吃食,有几斤笋干,一只新猎的鹿,四坛子黄桂稠酒,还有四只烧鸡和十斤精细挂面。
我让黄瓜回了一盒子老崔的作坊新做的点心,还有几斤老崔他们从外面带来的药材。然后东宫又回了一小锦盒药丸,香气四溢,还有一个小药房,说是可以清肺火,消郁结。对我的心疼病有好处。
我拿着那个小药丸看了半天,吃了一颗,在嘴巴里面也是香香的,比我想象的要好吃的多,于是也就每天一颗慢慢吃起来了。
我总觉得我和太子的关系好像慢慢好了起来。
初五,他又送过来好吃的饺子。
初六,初七,初八这几天,我王府里面每天都有他差人送过来东西,初九那天柳丛容自己来了,带了一个黑檀木盒子,里面是六万两银票。
柳丛容怕我不收,他一进来就说,“大过年的,王府开销大,多一些银子也好开销,还有,在王府的近卫军都忙了一年了,谢孟将军和风晓笙大人也实心实意的伺候了王爷一年了,怎么也该由王爷赏些什么才好。这是人情。”
我没崔碧城那么纠结东宫给的银子是不是不能用,柳丛容话音刚落,我就让黄瓜把银票接过去,让他到账房入了账,然后又让厨房准备了一桌好菜,让黄瓜陪着柳丛容吃点酒。
我没和他们一起吃,我要出门。
说起来,雍京算出了一件大事。
楚蔷生要娶老婆了。
他老婆据说还是三湘名门闺秀,说是他爹给他订的亲事。
我就纳闷了,他楚蔷生是直隶凉坡人,他娘是大姑娘,没嫁过人,只是给外乡人生娃生的他。楚蔷生出生之后,他爹就一直没回来过,后来他娘很艰辛的做起了皮肉生意,这才把他拉扯大了。
他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个爹?
去楚蔷生家做客,我照例给他带去了一坛子羊肉卤。
我骑马刚到楚宅的时候,就看见裴檀刚从楚蔷生那个七扭八拐的胡同走出来,他看见我在外面,也只是匆匆躬身施礼,算是打过招呼。
等我进内堂,老闵(楚蔷生的老仆)给我端上了香茶,我吃了两块糕饼,暖和了暖和,楚蔷生告诉我,原来裴檀是过来送贺礼的。
他们之间的事情,我大概知道一些。
似乎他们之间也就头两年是真的在一起睡过,之后就各走各的了。再后来,似乎就开始变得没什么私交了,不过他们明面上的关系还是不错的,经常一起在东宫走动,参与谋划,设下过圈套,参过人,也整过人,但也彼此帮助,跳过别人给他们挖的大坑。
用楚蔷生的那句话就是,买卖不在,情谊在。
今天裴檀知道楚蔷生要娶妻,也专门过来送了贺礼,我的脑子当时有些溜号,要是哪一天我也娶老婆,不知道文湛会不会也过来送贺礼?还是直接把我掐死,让我去转世投胎?
哪个更像文湛会做的事呢?
——“其实,我娘没有做过我爹的生意,我娘生我不是做生意,我爹也不缺女人给他生孩子。我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都是我爹后来娶的夫人生的。”
楚蔷生坐我对面,一手拿着闻香杯,一边说话。
我没有插话,就听他说。
“我爹是富家子,我爷爷是三湘名流,我爹曾经在清溪书院读过书。
他年轻的时候喜欢到处玩,当时他是来雍京这边游学的。到了雍京他听说直隶有凉坡那个穷地方,人们做着那样的生意,他只是觉得好奇,就想去看看,然后他就去了,遇到了我娘。
他和我娘春风一度,留下十两银子之后就回雍京了,我娘当年跟他的时候还没破过身,他是我娘第一个男人,后来我娘又发现她怀孕了,自然就为我爹守着了。再后来,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了,我爹一直没回来,我娘就操了贱业,供我读书,等我考中了,她也去了。”
“我娘一直知道我爹根本就不想回来,她却宁愿相信我爹回来找她的时候掉到村子外面的粪坑里面摔死了。”
我拉着他的手说,“啊?蔷生,你上回不是说你爹回来找你们的时候掉到山涧里面去了吗?”
楚蔷生斜了我一眼,嘿,风骚入骨,他说,“这是我娘的原话,我但是怕王爷这样的矜贵人听不得这样的土话,所以婉转了一下说辞。其实王爷您好好想想,如果凉坡那边有山涧,有山有水,桃花流水鳜鱼肥,何至于那么穷?何至于卖儿卖女的,又何苦做那样的营生?”
我,“……”
这倒是。
不过楚蔷生的娘认为他爹掉粪坑的事情,也太那个啥了吧。
楚蔷生继续说,“原本我没有考中的时候,他们自然不会认我,等我考中了之后,我又一直在雍京做官,去不了湖南那么远的地方,自然和他们也没什么联系。
这还是去年的时候,祖父去世,我爹掌了家,这才送信过来,说要我认祖归宗,还说给我从小就订了亲事,……我当然知道他这是胡说八道,我不过想着自己也是时候娶妻了,所以这才答应了。承怡,这些都你知道吗?”
我,“……,我知道。”
楚蔷生应该娶个老婆定下来了,不然雍京城里,那些门阀贵族家的老家伙每天总想着能把他招赘做女婿孙女婿,楚蔷生也挺烦他们的。那些人既不能得罪,又不能走的太近,每天说话都要拿捏着尺度,日子久了就显得繁杂,等着再出点什么乱子,那就真成了乱麻了。
楚蔷生自己的事情多,不想再把私事也掺和进来,所幸就依照着他新出炉的亲爹的意思,随便娶了女人过日子算了。
只是……
你,裴檀,东宫那群人,老三羽澜,杜家爷俩(杜阁老和杜小阁老),崔碧城也算一个,再加上太子文湛!
你们一个一个的铜皮铁骨,风里来雨里去的,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好功夫,嘴上刻薄,下笔如刀,城府深不可测,心机构陷于前,落井下石于后。
旁人动辄被参,被罢,被流放,重则满门抄斩,一家子不得超生。
哪家清清白白的女儿嫁给你们,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邪霉。
可是……
我忽然觉得自己又开始先吃萝卜淡操心。
楚蔷生未过三十,当朝宰辅,权倾天下。文章风流,人又长的俊俏,家无高堂需要侍奉,又无兄弟妯娌需要小心相处,就冲着他这个名头,天下就有数不尽的姑娘愿意往火坑里面跳。
我看楚蔷生,眼眉微微皱起,有些郁郁寡欢。
我想,他可能又多想了。
他和他娘从小相依为命,感情很好。
而且他娘那么命苦。
等到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他娘却去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样的苦楚,我虽然无法体会,可也知道必定痛彻心扉。
于是,我又摸了摸他的手,“蔷生,过去的事就别多想了。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等娶了老婆好好过日子,生上一窝秃小子,到时候我再给你一个大大的红包。”
楚蔷生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很赏脸的笑了笑。
晚上的时候他留我吃饭,也许是他要办喜事了,也许是我送了他几匹老崔在钱塘的作坊制的缂丝做衣料(这玩意比黄金还贵),还有几匹绸缎做被褥,他终于让老闵在一片青菜中给我煮了一只肥鸡。
我捧着鸡汤几乎要感动的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