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第29章

作者: 标签: 古代架空

  江颖拿起一个空碗,一双筷子,夹了几样菜放进碗中:「用了江颖这个名字,我就知道,聪明如你,怎么会猜不出我的真实身分?而且,若我说我从来都没想过瞒你,你信吗?」

  任鹏飞看着他平静的脸一时无言,半晌才低声说道:「你不怕我把你的事情透露出去?」

  「我不在乎。」江颖手中的筷子一顿,伸长些许夹了块凤梨。

  他的这句话回答得既轻且快,任鹏飞朝他看去,心中几分寂寥:他的不在乎,是不在乎事情成败,还是不在乎他这个人?

  空碗不一会儿便堆满各色各样的美食,江颖放下筷子蓦地站起来,绕到任鹏飞这边把碗放在他面前,任鹏飞盯着眼前的碗,又是一愣。

  江颖则趁这个时间给他舀了一碗骨头汤。

  「你饿了三天,得先喝点汤水垫胃,否则肚子会难受。」

  任鹏飞还是呆坐着不动,江颖稍侧过脸,望向另一处,想了想后,又道:「我不会动渡厄城,你不用担心了,这段时日你先委屈些,等风头过去了,我会派人送你回巴蜀。」

  说完,江颖提脚便走。

  「等等——」

  「匡!」

  待他走到门口正要开门时,任鹏飞才醒过来,深怕他这一走再见更难,任鹏飞猛地起身想去拦,却不慎撞上摆满饭菜的圆桌,江颖盛满摆在他面前的汤水大部分浇到了他的身上。

  江颖闻声转过头去时,被汤水浇了一身的任鹏飞急着退后欲抖去挂在衣服上的汤汁,结果却踢翻了椅子,这时脚还踩错,被椅子腿猛地绊了一下,整个身子直接向后栽去。

  眼前只是一闪,江颖已经飞身过去,在他的身体与地面接触前牢牢地接住了他。

  「怎么这么不小心!」江颖的眉头顿时拧成一个川字。

  「没事。」任鹏飞有些吃力地从他怀里撑起来,「可能是起来得太猛,头有些晕……」站稳脚后,任鹏飞看了眼汤汁淋到的地方,从小腹的位置一直到下摆,不仅狼狈还有些难受,于是他对江颖说,「你等下,我先去换套衣服。」

  江颖握住他的手臂直接把他扯回来摁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你都饿得有气无力了,还管什么衣服,先吃东西!」

  说完,又拿另一个干净的空碗盛了一碗汤递给任鹏飞。好在下人送来的汤水很多,即便被任鹏飞刚刚那么一撞洒出一大半,剩下的也够让他喝到饱了。

  任鹏飞没再说什么,接过碗跟喝药似地咕咚咕咚两三口就把大半碗的汤水灌进喉咙。

  汤水略有些烫,却是刚刚好能下喉暖胃的那种烫,一碗乳白色的骨头汤喝下去,任鹏飞这时才觉得身子轻松了不少。

  身边有人,任鹏飞喝完东西,习惯性地把空碗一递,待江颖接回去放好才记起来这不是在渡厄城中。

  江颖看着满桌狼藉蹙眉,虽然洒出盘子外的东西不多,却已是半点卖相也没了,如果是一些比较讲究的人,这桌菜是肯定不会再动了。

  江颖没有多想,接过任鹏飞递来的碗放在桌上,道:「我去找人来收拾一下,然后再换上一桌新的饭菜。」

  「嗯。」任鹏飞起身,本想趁这个时机去换身干净衣物,可他欲走进内室时,看见江颖也正朝屋门走去,任鹏飞不得不停下脚步。

  「聂颖,我有话同你说。」

  「什么话?」江颖停了下来看他。

  任鹏飞站在原地,隔着一张桌子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沉吟片刻方道:「我并不是为了渡厄城的事情才来找你的……」

  「哦?」江颖饶有兴致地看他,「难不成任大城主是为了天下苍生才大老远跑到云南来?」

  「不,不是。」任鹏飞沉缓地摇头,视线一直落在江颖身上,「聂颖,我是为了你而来。」

  江颖慢慢收起脸上的笑,「为了我?」黝黑的双眼深沉的透不过一缕光芒,不眨一下地望着任鹏飞。

  看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任鹏飞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嘴巴开合数次,终于还是说出这几日来一直深埋于心中的话:「聂颖,收手吧,再继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江颖冷笑,「是谁的后果?你、渡厄城,或是天下苍生?可这些又与我何干?」

  任鹏飞静了片刻,遂才沉声道:「聂颖,我想你娘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看着你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当初京城发生的事情,任鹏飞事后有去调查过,知道一些事情。

  华夫人为了能让儿子逃出京城,自己留下来应付预谋领兵逼宫的靖王爷。若是靖王爷成功,那么事情便是有惊无险,若靖王爷失败,她留下来,也能拖延更多的时间,让儿子利用机会逃出生天。

  这样一个愿意牺牲性命让儿子继续生活下去的母亲,如何能看着他再继续往死胡同里走去?

  虽然任鹏飞猜出搬出江颖的母亲不一定有什么效果,可他说完后,江颖的反应实在让任鹏飞出乎意料,并且,揪心——

  「哈哈哈!」

  江颖突然昂首大笑,浑厚且空寂的笑声震疼闻者的耳膜。

  「我娘……是啊,我娘让我不要恨,不要报仇……」江颖的眼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半点没有遮掩地落在任鹏飞身上,「任鹏飞,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我亲眼看到,她被监狱里的那帮禽兽凌虐至死!」

  任鹏飞浑身一震!

  「我问你,若你的家人,你的女儿,你的弟弟也遭受这样的对待——你还能说出什么在天有灵的屁话吗!」

  江颖狠狠地瞪他,厉声吼出的话语让任鹏飞脑中一片空白。

  「任鹏飞,她是我娘,是我娘!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没有任何预谋,没有任何利用,无私地为我付出一切的人!而她死了,被人害死了,死得很惨很惨!我不会放过他们,即使豁出一条命,我也要让那些人通通给她陪葬!」

  江颖甩门离去,任鹏飞身子一软,倒向身旁的柱子,衣服也没心思再换了,累到极限的身子慢慢地滑下,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江颖早已走远,任鹏飞的脑海还在回荡他方才的每一句话,迷茫的视线过了半晌,才慢慢落在双手上。

  当初即便内力尽失,心中失落一阵,终还是慢慢接受了这件事,这种对习武人而言不亚于断手断脚的事情,他都能坦然处之,所以他认为再多的事情都不能动摇他的性情,可结果,这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

  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不是一身武功,甚至连渡厄城他都可以放弃,他不可能放弃的也许只有弟弟和女儿……

  所以在听到江颖这么说时,连呼吸都不禁停了。

  这只是想而已,可江颖却是亲眼目睹……

  任鹏飞苦涩地把脸埋入双掌之中。

  本该只有他一人的屋中传来声响,以为是江颖去而复返,任鹏飞猛然抬头一看,却是之前往屋中送过饭菜的下人。正在轻手轻脚尽量不惊动他地收拾桌上的东西。

  很快,桌上的狼藉便被动作利落的下人收拾得一干二净,当任鹏飞以为这件事就算完了时,才出去不久的下人又端着米饭和好几盘菜进来了。

  「任大侠,主子让您赶紧趁热吃,还吩咐说要是您实在吃不下,那至少要喝些汤水,免得真把身子饿坏了。」

  说完不等他回话,下人退出屋外,任鹏飞扶着柱子慢慢地站起来,视线落在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上,蹒跚地走到桌前时,门口吱呀一声,才出去不久的下人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还带来几件干净的衣裳。

  「任大侠,您脏衣服换下来后用热水擦一擦再换上干净的衣裳才会好受些,换下的脏衣物我一会儿进来收拾碗筷时再一并收走。」

  下人说完又要退出去,任鹏飞问他:「你主子呢?」

  下人身形一顿,答道:「主子向小人交代完这件事情后就走了,至于去哪,小人也不知晓。」

  房门再次被合上,任鹏飞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拿起一个碗舀了些汤端起一口一口喝下。

  还是熬成乳白色的骨头汤,可这次却不知里面加了什么东西,喝着喝着,会让人的眼眶发烫……

  过了五天,江颖派人把任鹏飞送走了,他没出面,这五天来也没再出现。

  「任大侠,盟主交代说,尽管杀害百里掌门的真凶已经找到,但近来的江湖人心浮动,你现在没有内力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到时候真会有个三长两短。」

  任鹏飞却没有去意,问起江颖的事,带他出来的人便如此说道。一听这话,任鹏飞良久无语,跟着这人离开了。

  可是当把任鹏飞送往船上时,护送他回蜀州的人猛然发现不知何时,他已不在船舱之中。

  任鹏飞没有被掳,他只是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尽管他没有内力,却不代表他的智商也同时失去,以他的聪明才智要想从这些人眼皮底下溜走,并不是什么难事。

  任鹏飞也没有去哪,他直接回了才刚离开的武林盟总坛。

  并不是说没有达到目的才不想离开,而是任鹏飞知道,他已经不能就这么离开。

  活了这么长时间,待他好的男男女女不是没有,但从未像江颖一样,如此的义无反顾,由始至终从未改变。

  任鹏飞的心不是铁打的,他察觉自己的一颗心里,不知何时多挤下了一个人的位置……

  这是不是他来时想要找的答案呢?

  任鹏飞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绕过其他地方,改道进入。大门当然只有一个,侧门也有专人把守,既然不想被人发现,便只能学梁上君子翻墙而入了。

  这是他头一回干这种事,任鹏飞不禁苦笑,却未有半点悔意。

  谁不想从大门进入?可任鹏飞知道,只要一报上名号他肯定被拦在外头,并且这次派出送他回去的人会更精明厉害,如果不报上名号,那就更不可能进去了——谁也不会让一个身分不明的人进到家中不是么?

  好在任鹏飞虽没干过这种事,内力尽失手脚也粗笨了些,但世间就怕有心人,狼狈是狼狈了些,好歹借助树杈之流还是翻过了高约一丈有余的围墙。

  在偌大的院子里谨慎的前进,有人便躲,无人便找,不知道闯入了什么地方,一直未被人发现的任鹏飞身后抵上了某样尖锐的利器。

  「不要动。」

  任鹏飞心中一震,「聂颖?」他听出他独特的声音,比一般男性还要低沉沙哑的声音。

  「为什么要回来?」声音又低了些。

  「我来找你。」

  「我这里还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么?」身后的人冷笑出声。

  「有。」任鹏飞盯着眼前的竹枝,「我落了一样东西在这。」

  「哦?」

  「我想把他找回来,带他一起走。」

  「是什么?」

  「聂颖。」

  背后的利器往前一顶,任鹏飞已能感觉到尖锐的顶尖刺进皮肤的疼痛。

  片刻之后,背上的东西移开了,身后的声音离得稍远:「任鹏飞,你走吧。」

  任鹏飞转过身去,看着江颖提着一把长剑背对他渐渐走远。

  他是不相信么?任鹏飞的心泛着苦涩的滋味,的确,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可以相信。

  「我不会离开,我要留下来。」

  任鹏飞对着他的背影,用不高他却绝对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江颖脚下不停,消失在亭阁之间。

  任鹏飞没有离开,在原地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他的头顶只有几片竹叶,云贵高地干燥而炙热的阳光直直照下,他不为所动,坐了一阵,便盘腿接着坐。

  旁边偶尔会路过一些人,不时投以好奇疑惑的目光,可再过不久,这个地方便再没有人路过。

  任鹏飞此刻的心很静,脑中一片清明,他已经放下其他的包袱,心里除了一个坚定的念头,似乎什么都不剩了。

  他就这样,从天明坐到天黑,从天黑坐到天明,又是一连三天不吃不喝,并且这次,都未能好好休息,他并不是很累,因为他知道,他不会等很久——

  果不其然,江颖在第三天的清晨气急败坏地出现了。

  看着站在面前,一张脸黑得像锅底的人,任鹏飞由衷地露出一抹浅笑,然后头一沉,往地面栽倒下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任鹏飞醒了,模糊的视线看向身边,才知道江颖并不在屋中。

  有人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并要喂他喝药,任鹏飞的嘴紧抿,怎么劝说都不肯喝。下人无奈,放下碗匆匆退了出去,再过不久,江颖黑着一张脸冲了进来。

  「你想怎么折腾自己的身体也别在我这里,我看了烦!」

  任鹏飞不说话,于心中暗忖就是故意摆给你看的,换了地方也没必要这么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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