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俞洛阳
凌疏听着杨晔的斥骂声,面不改色地离开了。待入得芦花深处,他伸手入怀,拿出一路珍而重之收藏着的那封信,一点点撕得粉碎,随手抛入了水中。而后道:“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滁州。”
这般疯了一样往回赶,已经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待回到滁州城中,正是夜半时分。
一干人走过滁州的大街小巷,往暂且充作行宫的滁州县衙走。凌疏凝目四顾,见城里城外依旧如自己离开时,表面上似乎并无异样。但天生的敏锐和后天勤练的武功,让他的感知变得灵敏异常,他觉察到了许多处细枝末节的变化。城中那些背地里,阴暗的角落中,处处潜伏致人性命的危险,无声地叫嚣着、汇聚着,最后终究要汇聚到杨焘那里去。未来已经变得无法预料,但皇帝在明,敌人在暗,因此这一切都防不胜防起来。
凌疏不管不顾,夜半时分把杨焘寝殿外的侍卫一把推过一边,大力叩响了那寝殿的门。
何庆春伺候着杨焘起身,待看到闯进来的是凌疏,杨焘顿时惊喜交加:“信送到了?君将军怎么说?”
凌疏道:“陛下,我把信撕了。君将军有和赵王联手的意图,此地已经不能久留,陛下快随着我离开吧,以后的事,回头再从长计议。”
杨焘一怔,接着追问道:“你说什么?你为什么撕信?你见到君文喆了?你怎么知道他和赵王联手了?”
凌疏道:“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君将军,没有机会搭话。但是我看到吴王妃了,她在金陵,由赵王那边的……那边的人陪着。”他抬头看看杨焘,沉声道:“陛下请听我一言,快快随着我离开滁州!否则真的就来不及了。”
杨焘犹自不可置信,凌疏一急,就想伸手去拉他,吓得他踉跄后退几步,厉声道:“你……你……你又没见到君将军,怎知他就一定会倒戈?这江东地带,金陵便是一个门户,这般轻易放弃了,你让朕去哪里?你为何不跟那君文喆见了面,好好说说,说吴王在咱们这里?就这样自作主张把信给撕了,你打算置朕于何种地步?”
凌疏见惯了他这模样,接着耐心跟这位皇帝解释:“陛下,在君文喆的心里,吴王恐怕连吴王妃的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赵王那边既然把吴王妃接了来,那么我等在得失金陵之上,便决无胜算。至于香泉寺和谈,想来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以此来迷惑您而已。我绝无害陛下之心,只想护着陛下撤离这里,否则,我明知道滁州即将沦陷,我还回来干什么?”
恰此时,却听得不远处有人尖声叫道:“杀人了!杀人了!”这声音尖利嘶哑,如一把利刃,劈开了沉寂混沌的暗夜。
三人同时惊得一跳,何庆春颤声道:“陛下,听凌少卿的话,赶紧走吧。”
杨焘凝神细听,听得又是一串大笑之声,如厉鬼夜啸,最后化成一阵不明所以的嘟囔之声,而后是纷乱人语,貌似旁人相劝之声。他微微皱眉,叹道:“是老二,又犯病了而已。这好几天都不犯病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凌疏眼中掠过一次冷厉之色:“他犯病犯得可真是时候!”何庆春在宫闱中厮混多年,伶俐之极,当下伸手就去拿杨焘的衣袍,杨焘犹自不敢相信,皱眉道:“你所言究竟是否属实,就这样催着朕跟你匆匆离开,如果出了差错,你便是以命相抵,也终究无用!”
凌疏听他还在不停地质疑自己,终于失去了耐心,一甩衣袖,转身自行开了殿门就要出去,杨焘忙在后面叫道:“远梅回来!朕……不过随便说说,朕听你的!”
不待他话音落,凌疏却忽然身躯往后一缩,自行退入房中,道:“陛下,府衙被包围了,四面都是兵马。”
借着微弱的烛光,杨焘看到他脸色凝重,知他从不欺瞒自己,颤声道:“我相信你,走吧。你先让人去请荣将军,而后记得带上梁王和皇后皇子们。”
凌疏依言对外面守候的翼轸卫吩咐下去,而后拔剑出鞘,道:“待我去抓了吴王,危急时刻可以作为筹码。”
但不等他动手,他便听到外面杂乱的马蹄声、兵刃相交之声,呐喊惨呼之声,还夹杂着杨照发疯的声音,顷刻间由远及近而来,整个暗夜的寂静被彻底打破。凌疏低声道:“来不及了!”想来他一路紧赶慢赶,但林继瑶属于君文喆的副将,两人之间必定有独特的传讯方式,因此自己还是落到了他的后面。
恰此时荣正甫恰带着兵马急匆匆赶到了杨焘所居住的院落外,他是杨照手下武将,百忙中不忘了将正发疯的杨照掬到自己身边,由几名侍卫牢牢看护着。他的一部分兵士已经和外面林继瑶的兵士交过了手,正打算护着杨焘往外冲,听得那边传来女子和孩童的惊呼惨叫之声,杨焘脸色一变,颤声道:“是皇后!”扭头望去,待见那边火光冲天,凌疏道:“陛下您只管往外走,我过去看看!”
他带着几名翼轸卫飞身抢了过去,皇后的院落本就紧挨着杨焘的,待跃过两道围墙,却见杨焘的皇后和几名小皇子,还有守护皇后的侍卫,均都已经尸横于地。那边大批的兵马涌了过来,待看到凌疏出现,不约而同羽箭如蝗,刀剑齐发,向他扑了过来。
几名翼轸卫正要迎敌,凌疏见那竟是杨熙手下兵马,便料得他们已经进入城中,定是和林继瑶联手,如此己方断无胜算。他立时喝道:“不恋战,走!”反手出剑,挡开几枚飞来的羽箭,眼见得周遭已经大乱,此时就是想去捉杨烈,也不知杨烈究竟到了何处,只得先暂且返回到杨焘身边。
当下荣正甫带着杨照在前面开道,凌疏带着翼轸卫守护在杨焘身边,一路杀出去。杨焘惊慌失措之下,见凌疏折返,不忘了问问他:“朕的皇后呢?皇子呢?”
凌疏一摆手,沉声道:“出去再说!”
杨焘脸色大变,竟是不敢再问下去,在凌疏等人的保护下一路往东门杀去。杨焘年少时有段时间也曾习武,但他天性喜文厌武,后来疏于操练,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这自从出了京师,虽然一路逃亡,去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这等血雨腥风,四面刀光剑影,兵士在暗夜中举着火把,一群群往这边杀来,虽有凌疏带着翼轸卫,武功高强下手狠辣,却也还是举步维艰。
幸好荣正甫算得上是料敌先机,先派一批人马去抢占了滁州东门,众人才没有被瓮中捉鳖。好容易杀到东门外,却一抬头间,闪闪烁烁的火光中,远远地分明是杨熙那一杆大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看不到杨熙在哪里,只看到北辰擎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后兵士林立,呈合围之势挡住了去路,原来他早就守候在这里。
凌疏道:“陛下,前路被北辰擎堵住了!”杨焘脸色惨白,只是说不出话,此时也顾不得凌疏天煞孤星的身份,死死攥紧了他的衣袖不敢放开。何庆春在他另一侧,跟他一起瑟瑟发抖。
荣正甫回头将杨照往凌疏身边一推,嘱咐道:“末将带人冲上去,大人趁机带着陛下和梁王殿下离开!”
凌疏点头答应住,眼见得荣正甫带兵冲着北辰擎去了,他便带着杨焘和杨照从北侧打算溜走,眼前的千军万马却涌了上来,一眼望去,竟是黑压压看不到头。凌疏不能退却,长剑一振,剑气纵横处,顿时血肉横飞,他身边的翼轸卫毒箭四射,但凡碰到的立时就毙命,引来一片惨呼之声。
但是翼轸卫携带毒箭数量有限,乱军之中,又无法及时补给。此时已近拂晓,若是等到天色大亮,要这么浑水摸鱼脱身,便没有那么容易了。凌疏忽然想起此事,百忙中呼喝道:“箭射火把!”
翼轸卫会意,毒箭齐发,立时将那火把打灭了不少,周遭变得黯淡了许多。凌疏心中忧急,游目四顾处,便是四周暗下来,但是四面俱是敌人,哪里会有脱身的机会?他在刚才的拼杀中,虽然斩杀敌人无数,但自己也已经挂了几处彩,背上的旧伤口也因为和敌人的格斗,伤口复又裂开,慢慢渗出血迹来。他忍着疼痛,回头看看杨焘,低声道:“陛下,我们出来得有些晚,如今脱身不易。但是不管怎样,我会一直陪着陛下的,我听陛下的命令行事。”何庆春道:“老奴…老奴和凌少卿一样,陪着陛下!”
杨焘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声音颤抖,语气愤恨,带着十二分的不甘心:“远梅,朕不想降,也不想死!”
凌疏为难了,左右顾望间,忽然看到了身边不远处的杨照。杨照正笑嘻嘻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混乱中,也许这位王爷看得太过兴奋,竟然忘了掩饰自己,那眼中的神色是分明是冷静的,是遗世而独立的调侃和嘲弄!他嘲弄的不单有到此地步仍旧不死心的杨焘,想来还有野心勃勃的杨熙。
凌疏心中一动,狠狠咬牙:“人家一动兵,你就犯病,分明是在提醒荣正甫,好让他赶紧过来保护你!既然你这么能装疯卖傻,那么休怪我不客气!”拉着杨焘和何庆春就凑了过去,道:“梁王殿下,这里处处都很危险,刚才荣将军交代我照顾您,您不可离我太远!”
杨照对着他“呵呵”一笑,又变了一副傻相出来:“打来打去的有什么趣,你还不如跟着我去塞外射雕呢!你长得倒是不笨,可是真叫死心眼!啊!”
随着他一声惨嚎,凌疏出手如电,一记手刀重重地劈在他后颈处,看着在地下软成一堆儿的杨照,他冷冷道:“不错,我是死心眼,王爷所言极是。不过既然王爷没疯,那么你白吃了这么多年亲王的俸禄,也是你该为大衍皇朝的皇帝陛下尽忠的时候了!”
第88章
黎明前的这一刻,最是黑暗。待这无边的暗夜过去,荣正甫已经带兵杀到北辰擎身前不远处。北辰擎长刀一横,正准备去跟这位梁王手下的勇将见个高下,旁边却挤过来一个副将,匆匆禀报道:“将军,皇帝在那边,已经被我等困住了!”
北辰擎大惊复大喜,一回头间,借着微弱的天光和火光,果然见那边兵士纷纷围向几个人,在这战场上竟形成了巨大的漩涡。依稀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在晃动,而他身边那个头发花白的人,分明就是一直跟着他的那个老太监。
这一刹那间,北辰擎心中怦怦直跳,若是这一战果然能将这位皇帝擒获或者杀死,自己跟着杨熙这两年的餐风露宿、戎马倥偬总算都有了回报。
他打马就挤了过去,好不容易卷入那漩涡的中心里去,见身着龙袍的杨焘被何庆春搀扶着,正缩身在几个翼轸卫身后,跌跌撞撞地躲避兵士的进攻。眼见得刀剑齐发,就要将那杨焘剁成碎块,却见他忽然抬起头来,张牙舞爪地惊叫道:“放开我,我不是皇帝!我不是皇帝!你们别盯着我!你!还有你!不准盯着我!再盯挖了你眼珠子出来!”
北辰擎听出怪异来,忙喝道:“先住手!”兵士立时便听从命令住了手,却将这几人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北辰擎凝神打量那人,发现他的确不是皇帝,只不过穿了一件龙袍而已。他再接着游目四顾,乱军中早已经不见了杨焘的影子。
远处的荣正甫听到这边假皇帝的惊叫声,发疯一般地冲过来,远远喝道:“殿下,怎么是你?”
原来那竟是梁王杨照。
北辰擎下马,趁着荣正甫没有抢到跟前,抢过去要将杨照先抓到手中再说,杨照却忽然提起一把刀,就向他砍过来,北辰擎长刀轻轻一拨,把他的刀拨到一边,问道:“怎么是你?听说你不是疯了吗?”
杨照闻言,只好对着他傻笑,北辰擎皱眉道:“杨焘呢?”
杨照道:“不知道,大约跑了吧。他跑得倒好,我却被那个天煞孤星强行给套了一件龙袍。亏我还好心要带着他去沙漠上射雕!我又没说我要当皇帝,他给我套龙袍干什么?”
北辰擎不理他的疯言疯语,转向何庆春问道:“你家皇帝呢?”
何庆春颤声道:“走了。老奴年纪大了,这走也走不了,就不拖累他们了,将军莫要问老奴陛下去了哪里,要杀要剐只管随意。”
北辰擎皱眉,慢慢举起了刀,荣正甫已经从他后面赶过来,厉声叫道:“不许伤害梁王殿下!”随着他的叫声,北辰擎迅捷无比地将刀架到了杨照的颈项中,道:“那么你勿要轻举妄动!”
荣正甫只得收了手中兵刃,冷冷地道:“你也看清楚了,他不是皇帝,而且他有病。大名鼎鼎的北辰将军总不会欺凌一个病人吧?”
北辰擎沉声道:“此事事关重大,得等赵王殿下发话。赵王就在后面不远处,将军若想留下梁王殿下的性命,这就扔了手中兵刃,跟末将走一趟吧!”
荣正甫不想扔掉兵刃任人宰割,便看看杨照。杨照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荣正甫跟着这位疯疯癫癫的王爷在封地上混了许多年,也算是相濡以沫,若说抛弃了他自己走掉,可是有些做不出来,只得将长刀哐啷一声投掷于地,道:“走吧!”
杨熙果然在后面不远处,正在应付刚刚从金陵赶回来的杨晔。杨晔这两天已经彻底想通了一个道理,杨焘一天不死,凌疏就得跟着他一天,若是永远不死,那就永远轮不到自己,因此要杀掉杨焘的心思越发强烈。他闻听滁州城池已破,便一门心思立即要去前面捉住杨焘,想先砍掉那颗讨人嫌的脑袋再说。
杨熙见他蠢蠢欲动,喝止道:“哪轮得到你去杀人了,给我乖乖地呆在这儿!”
待见这一群人拖拖拉拉行了过来,北辰擎的刀架在杨照的脖子里,何庆春扯着杨照的臂膀,荣正甫赤手空拳,沉着脸跟在后面。杨晔对余人视而不见,当头就问道:“云起,杨焘呢?”
北辰擎道:“趁乱走掉了。”杨熙把杨晔扯到自己身后去,待问清缘由,却是沉吟不语,杨晔却已经急了,喝道:“既然跑了,那为何不赶紧派人去追?这般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杨熙回头瞪他一眼,低声道:“你没我吩咐,不许再乱说话。”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阳光从杨熙身后的树林中投射下来,他的脸在光影流转之中,显得忽明忽暗。见他微垂了眼睑,思忖片刻,忽然抬头对着何庆春等人一笑,道:“小王当初被迫在凤于关起兵,并非存了觊觎皇位之心,只是气不过朝中的宵小之辈在皇兄耳边说小王的不是,导致小王难以做人。便是走到今日,念及这手足之情,皇兄……小王也断断不会伤害的。皇兄之所以逃走,还是因为信不过小王的为人,唉,为何信不过小王呢?何总管,你只要言明皇兄的下落,小王就敢向天下人承诺,决不伤害皇兄,如何?”
何庆春抖抖索索不能成语,良久方道:“赵王殿下便是不伤害陛下,老奴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何处。”
杨熙道:“是吗?你果然不知道?”一边说一边缓步走近他,何庆春随着他一步步逼近,脸色惨白步伐蹒跚地后退。这前后俱是敌兵,虎视眈眈,他一个老太监,能退到哪里去?眼见得没了退路,待退到一个侍卫身边,忽然拔出那侍卫的腰刀,在众人的惊呼中,反手横刀自刎。
鲜血慢慢洇出来,何庆春蜷缩在地下,他手上未若练武之人有力,这一刀割得不彻底,一时不得死,只是张着嘴吐血泡,一边大口的喘气,瞧来比死了还要难受,却挣扎着道:“老奴活着不知道,死了,就更不知道了!”
杨熙皱眉看着他,叹道:“老人家,你何苦?你伺候过父皇,小王并没有逼你死的心思。”
何庆春闻言,低声道:“老奴不是为了殿下相逼,老奴是想……陛下在位这么多年,逢这等变故,到如此地步,终不能连一个愿意为他死的人都没有,传出去恁不好听了些。老奴……老奴……就全了这茬子事体……”断断续续终至无声无息。
难得围观诸人静寂无声,杨熙看着何庆春的尸体,一声慨叹,道:“厚葬了吧。”眼光转到他身边的杨照身上,杨照还穿着那件龙袍,脸色灰败,神情呆滞,猛然悔悟到杨熙在看他,便抬头呵呵一笑,道:“四弟,二哥我想去沙漠上射雕,想了许多年了。结果却一直窝在东海边摸鱼,总也摸不到,真没意思!我喜欢天上飞的,不喜欢海里游的。这可怎么办?”
杨熙道:“二哥如此雅好,小弟也曾听闻过。二哥有志者事竟成,小弟自当成全二哥。听说西北杨凌那边的雕儿不错,二哥有兴趣吗?”
杨照道:“杨凌?好啊,哈哈哈,好地方!那我这就去了!”他手舞足蹈间,身子往前一栽,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下,恰对着杨熙的方向。杨熙趋前一步,将他扶了起来,瞄一眼他身边的荣正甫,温声道:“二哥病没好呢,且不急于这一时,先回京师去,等小弟找下好一点的大夫,给二哥好好看个诊,待调养一阵子,再去不迟。”
杨照随着他的搀扶起身,也不再多说,踉踉跄跄逃命般地去了。荣正甫怕他有失,连忙撵了上去。
杨晔在杨熙身后袖手旁观这半晌,此时方问道:“我能说话么?”
杨熙道:“能,再不说话,也许就把我家小狼给憋坏了。”
杨晔冷笑道:“他在装疯卖傻!”
杨熙报以微笑,吩咐北辰擎派遣一队兵士跟上杨照,处理此事。然后道:“传令下去,尽快查找皇兄的下落。若是找到了,任何人不得蓄意伤害,赶快请到本王这里!”
众人折返滁州,将城中的乱军安抚归拢一番,吴王杨烈原来早被林继瑶给接走,躲了起来,此时出来和吴王妃相见,庆幸之余,不免做出一副羞愧样子来。王妃贤惠,也不和他计较,只是提出夫妻二人要上金陵再一次拜见表兄,只将杨烈吓得魂飞魄散。
是晚杨熙在滁州摆下庆功宴,宴请帐下一干将士,众人饮酒划拳,欢聚一堂,唯有杨晔闷闷不乐。杨熙早就看了出来,将他掬到自己身边,对他的魂不守舍只做不见,哄着他一杯杯喝酒。杨晔低声埋怨道:“杨焘他跑了,哥你就不急?”
杨熙笑道:“你不是已经私下里命令破洛军出去搜寻了么?还说找不到人就不许回来。你已经急成这样了,我还急什么?”
杨晔见他对自己的举动竟然洞若观火,垮下脸,正待借机跟他撒个泼,北辰擎悄悄凑了过来:“殿下,那边消息已经传来,皇帝似乎往扬州方向去了。”
杨熙闻言伸手轻叩桌面,微微沉吟,低声吩咐道:“若是能去扬州也可,吩咐人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让兵马从远处呈网状缓缓靠近缩紧,千万别惊动了。若是受了惊吓,隐匿入江湖之中不再出来,那才真叫后患无穷。”
君文喆的水军遍布长江沿岸,凌疏带着杨焘,易容改装,白天不敢出来,到得晚间,方试探着看哪处可行,便往哪处去。落到如此地步,身边的翼轸卫也都在滁州一战中,或战死,或离散,那一日张皇逃出来的,只剩了他和杨焘两人。
凌疏天生的警醒,已经觉察到各路追捕过来的人从四面慢慢逼近,他不敢多耽搁,便陪着杨焘到了长江沿岸,想找到机会过江去。无奈此地江面上遍布君文喆的水军,来回传递消息极快。凌疏试了几次,险些被发觉,只得暂且作罢。
这一晚,他陪着杨焘暂居于一条不大的渔船上。杨焘在船舱里,凌疏便坐在船头。听得杨焘一直默不作声,凌疏难得主动开言,此时不得不问道:“接下来陛下作何打算?”
良久后,方听得杨焘一声长叹:“朕……落到如此地步,不知该当如何。远梅,你说呢?”
凌疏道:“臣旧话重提,陛下若肯放弃这争斗,臣愿随着陛下远走天涯,或漠北,或岭南,永不再回来。”
而后忽然间,他听得船舱里“啪”一声脆响,原来杨焘忍不住,将唯一那个用来喝水的瓷碗又给摔了,听得他狠狠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朕放弃这一切!明明他才是反贼!他杨熙才是反贼!”
凌疏道:“我是为陛下着想。事已自此,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不管谁是反贼谁是皇帝,均都是千秋史话上一笔而已,街坊间一番笑谈而已。世人只知道趋炎附势,谁会去追究这孰是孰非?”
这话有些残酷,生生戳痛了杨焘的肺管子。他在船舱里站了起来,由于太过激愤,带得小船跟着晃了几晃,杨焘便吓得不敢再动。凌疏不动声色地压住船舷,听得杨焘道:“朕便是不信这个邪!走!去扬州!那扬州太守他昔年受过朕的大赦之恩,不信他也会忤逆与我!吴王不是说了么,扬州的城墙高,守城总归容易些。”
凌疏不语,在心中一声长叹。片刻后道:“那么臣,陪着陛下去扬州。”
第89章
纵是到了扬州,也不过多赔得一城兵士,多赚得一场硝烟而已。
扬州城因着杨焘的到来,被赶上来的大军整整围困了三个月。城中太守虽然对杨焘忠心,但扬州地处鱼米富饶之乡,多年未曾遭及战乱,被大军骤然围了城池,存粮不多,又都被军队给征了去。百姓富足惯了,吃不得这般苦,恐慌之下,引发了几次暴乱。
这一日清晨,因着征粮的事情,兵士和百姓又起了冲突,暴乱大了,城中几处又被趁机捣乱的人放起了火,太守弹压不住,外面攻城又急,眼见得内忧外困,扬州太守便亲自上城墙上督战,却不留神被北辰擎一箭射死在了城头。
这次杨熙吸取了滁州的教训,为了防止杨焘再次走脱,分一半兵马围城,水泄不通,余下的一半借机加紧攻城。同时颁布下命令:“能将皇兄请回来者,赏银一万两。若是有蓄意伤害皇兄者,重罚!”
眼见得守城兵士溃败,眼见得火箭纷纷射进来,燃着了城楼,眼见得城中百姓奔走逃命,眼见得敌兵如潮水涌入。凌疏本在外面查看守城的状况,此时不得不一路冲过惊慌失措的人群,和滚滚的浓烟,赶回了杨焘暂居的太守府邸。
北边半天弥漫的都是烟雾,夹杂着隐隐的火光,一阵阵往这边蔓延过来。杨焘已经看到了张皇奔走的下人,也听到了外面不寻常的动静,见到闯进来的凌疏,顿时一阵心惊肉跳,颤声问道:“那边怎么了?”
凌疏道:“太守已经被射死在城头,扬州北门被攻破,混乱中城楼和一座庙被烧了。陛下,你随我逃走吧,只要能过得长江,再往南走,进入南琼国的地界,赵王便不敢追得这么急,陛下就有机会召集旧部,卷土重来。”
杨焘默然无语,片刻后喃喃道:“旧部?我还有什么旧部?如今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纵使有旧部,难道要给我陪葬?”他侧头看看凌疏,凌疏站得远远地,并不往杨焘身边去,只是沉声道:“如今太守府邸定当被严查,非久留之处,请陛下即刻随着我离开这里。”
两人听得外面汹涌的声势,便是乔装易容,恐也是不及。凌疏慌忙扯过一个下人,逼着他脱了外衣给杨焘穿上,想来只要不是那么招眼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