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冬十五
叶凡再也听不下去,腾地站起来,敲敲窗户,“阿姐,开门!”
叶二姐又是一惊。
叶三姐叹了口气,也不同她商量,直接拉开了窑洞门——她早就知道叶凡在外面,这原本就是俩人商量好的。
反正是亲姐姐,叶凡没那么多顾忌,抬脚就进去了。
“凡子?怎么还没睡?”
叶二姐连忙披上外裳,浅浅地笑了一下,本意是为了安叶凡的心,然而那勉强的样子却适得其反。
“阿姐,若真有什么,你就趁今天说出来。还记得么,我说过,你不是没有娘家的人,还轮不到他姓袁的欺负!”
“这话从何说起?小孩子家家,别瞎想,阿姐好着呢!”叶二姐故作轻松地说。
“我一点都不小了!”叶凡三两步上前,拉过她的手,恨声道:“看看你这双手!”
指节处铺着厚厚的老茧,拇指根处鼓起来一个大脓包,叶凡知道,这是腱鞘炎,纯粹是累的!
“再看看你的眼——”
叶凡退到门边,伸出两根手指,“这是几,能看清么?”
叶二姐怔怔地抓着衣襟,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苦啊!
这是她十几年来咽下去的苦水。
袁秀才笔墨费钱,应酬又多,却没有任何赚钱的营生。袁老爹妾氏庶女十来个,都是有出无进的主。袁家主母更是自私自利,整日里关在自己屋里,诸事不理。
家里的吃穿用度就这样扛在了叶二姐一个人肩上。
得亏了她有一门彩织手艺,每月的工钱比寻常织娘多上几倍。
然而,到底供着那么多张嘴,即便是使坏了手,熬花了眼,也只是混个饿不死罢了。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切会被叶凡看在眼里。
“阿姐,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叶二姐只是流泪,并不吭声。
看她这样,叶凡只得使出激将法,“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好,我就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干脆一纸讼状递到县令跟前,求他判了你们和离!”
“不要!”叶二姐惊慌道。
“那你就说!”叶凡窝火。
想到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事,叶二姐泣不成声。
不是她见外,也不是她懦弱,而是因为她知道袁家一个秘密。这些年,她之所以一味地隐忍,连死都不敢,就是怕连累娘家、连累亲弟。
叶三姐抱着她颤抖的身子,终归是于心不忍,冲叶凡摇了摇头。
越是这样,叶凡越是担心。
“阿姐,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还是畏惧他秀才的身份?”他缓和了语气,温声劝慰,“你别怕,虽然咱们一身白衣,不是还有长安侯这个大靠山吗?”
“对对对,凡子说得没错,侯爷对咱们家可好了,若真有事,他肯定会帮忙。”叶三姐也跟着劝。
这话确实打动了叶二姐,她不由地止住哭泣,回想起这一日的所见所闻,莫名地生出许多信心。
“你确定,侯爷会帮忙?”叶二姐哽咽着问。
“一定会。”叶凡毫不迟疑地说。
叶二姐抬起湿红的眼,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从惊慌渐渐转为坚定。
她闭上眼,长长地舒了口气,缓缓地说出了这些年的遭遇。
一切的根源在于袁秀才自身的缺陷。
洞房花烛夜两个人是分开睡的,即便是后面的十余年,他们也从来没有同床过。
叶二姐起初不能理解,也曾怪过怨过,后来从一个老仆从的口中才知道了真相。
原来,袁秀才儿时淘气,从树上掉下来,伤了命根子,从此之后便不能人事。
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除了那个老仆人,只有袁秀才和他的生母,如今又多了一个叶二姐。
因此,她嫁过去之后才会被看得死死的,就是因为袁家母子怕她透露出去。
偶尔,袁秀才喝多了酒也会将怨气发在她身上,打打骂骂是常事。
叶二姐先前忍着,后面渐渐有了底气,十次里有八次能护住自己。
尤其是后面这些年,家里的开支由她一力承担,虽然累,心里却踏实,因为这不仅是她的保护伞,更是她的保命符。
之所以用“保命符”这样的说法,是因为牵扯到另一件事,一件束缚了叶二姐近十年,连和离都不敢提的事。
袁老爹前后娶了十房妾室,并非真的生不出儿子,而是因为那些疑似怀了儿子的,等不到生产就被袁秀才母子给弄死了。
“安胎药”向来都是袁母亲自熬,从不经过别人的手,他们还联合神婆唱了一出好处,让袁老爹相信自己命中只有一子。
那药材使的十分巧妙——看似是安胎的奇方,实际是催命的符咒。
袁老爹也曾怀疑过,甚至暗地里拿去让人看过,然而,即便是医馆的大夫都瞧不出蹊跷,这是最让人无奈的地方。
也是赶巧了,这件事被叶二姐无意中发现。
她在家时爱读书,尤其是一些记录奇闻异事的杂书,偏偏就见过那个药方。
天知道,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她是多么恐惧——八条人命,少说得有八条人命——全都葬送在了袁家母子手中。
叶二姐从来不知道,人心可以险恶到这种程度。
杀人,毒害,这些只可能出现在话本中的事居然就发生在了她的眼前。
那段时间,叶二姐几乎吓疯了,夜夜噩梦缠身。不是梦到自己被袁秀才杀了,就是梦到他追到韩家岭,把自己的家人毒死了。
她自己并不怕死,却怕连累家里。
因此,这些年她有娘家却不敢回,甚至不敢和家人有过多的联系,怕袁秀才生出疑心。
她战战兢兢,忍辱负重,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
一个像今天这样,有长安侯撑腰,可以一击即中的机会。
“哗啦——”
上好的白瓷茶壶被叶凡摔到了地上。
“哐当——”
厚重的木门被他重重踢了一脚。
叶二姐哭着去拦,“别伤着自己!”
叶凡跑出门,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乱蹿——他得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不然就要疯了。
他无法想象一个女子十数年如一日独守空房。
他无法想象那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对她拳脚相加。
他无法想象她为了那个家日夜劳作,用坏了手、累瞎了眼。
他无法想象她独自一个人,陷在那样一个杀人的魔窟里,日日夜夜,该是怎样的担惊受怕!
这个人,是他的姐姐。
是那个温柔娴静,温言细语,背着她玩耍,给他缝精致的小荷包的血肉至亲!
她在家做女儿时何曾遭过这样的对待,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倘若叶父叶母在天有灵,不知会如何的痛彻心扉!
叶凡骑上白鹿,撞开大门,飞驰在清冷的夜风中。
他要报复回去。
要慢慢地报复回去。
即使把姓袁的千刀万剐,都弥补不了自家阿姐这些年受的苦痛磋磨!
***
叶凡在夜风中醒了一宿脑子。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去了县里。
感谢叶家的状元美酒,它除了好喝之外,还有名。
叶凡先到了“十香楼”——这是县中最好的酒楼,也是袁秀才时常拿着叶二姐的血汗钱宴请同窗的地方。
不用多说,叶凡只是把一份合约拍到桌子上,酒楼的东家就答应了他那个“小小的条件”。
第二家去的是香兰院,里面睡着各色名妓——真特么疯刺,他两辈子加起来头一回进妓院,居然是为了那个断了命根子的人渣!
香兰院正是关门睡觉的时候,老鸨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想把他打发走。
叶凡拍了拍白鹿的头,一个加速度,两扇染着胭脂水粉的门板顿时被撞得稀碎。
老鸨叉腰,瞪起眼,正要发作,叶凡抿着唇,绷着脸,把腰间的铜牌扯下来,摔到她面前。
椭圆形的小铜牌,不过巴掌大小,正中刻着一个“李”字,旧旧的,看上去并不稀奇。
却叫老鸨吓得瞌睡都没了,连忙将叶凡请进贵客厅,好茶好水伺候着,叶凡说什么她都是连连应喏。
临走之前,叶凡好心地撂下两串钱,用来赔门。
老鸨不仅不敢嫌少,还得千恩万谢。
做完这些,叶凡终于出了口气,从临街的铺子里买了些肉包子、猪头肉给姐姐外甥们当作早饭。
回程的路上,他抱着白鹿的脖子一个劲儿磕脑袋,几乎要睡过去。
他并不知道,有人陪着他一夜未睡。
直到看见他进了谷地,回了窑洞,长安侯大人这才离开窗口,叫过身后的亲信,指令一项项吩咐下去。
既叫叶凡出够了气,又要替他收拾好残局,这就是李曜的原则。
***
不知道哪股风开了眼,把整个大宁县的霉运都吹到了袁家。
这天,袁秀才照例在十香楼摆宴,赴席的除了同窗还有学馆的掌事——后者才是最重要的,关系到他来年能否顺利参加乡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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