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掠水惊鸿
李成器听得有人低唤,心下苦笑,自己当真因情入梦,因梦成痴了,那乳母却眼尖,一眼看见墙上露出个人来,惊叫起来:“什么人!来人……来人呐,有贼!”李成器抬头一望,浑身顿时如被闪电滚过般颤抖不止,薛崇简攀在花园的粉墙上,神情似笑非笑望着这边。李成器脑中嗡嗡乱响,墙头上的笑容,与他梦中所见,太像太像,反倒让他恐惧,以为又坠入梦境。怎么会?隔了如此长久的光阴,有阴谋,有生死,有疏离,一个个骨肉反目成仇,一个个亲人归于尘土,一个个故人远去天涯,花奴又来翻他的墙了?
眼见那乳母大呼小叫起来,他急喝一声:“住口!”匆匆把儿子放到妻子手中,踏上一步,声音沙哑道:“花奴,花奴,是你吗?”王妃苍白着脸色捂住了嘴,此人不是在蒲州么,怎么会出现在自家墙头?
薛崇简攀在墙头一笑,深吸一口气,手上用力,身子便蹿了上去,待身子转到墙内时,两臂忽然无力抓紧墙垣,扑通一声摔在了草地上。他浑身剧痛中苦笑,这动作自己曾做了不下千遍,竟也有失手的时候。
李成器先是惊得一愣,继而大步冲上去,跪在薛崇简身边将他扶起来,薛崇简神情似悲似喜,咧着嘴揉揉屁股,笑道:“好痛。”李成器再也忍耐不住眼中泪水,用力将眼前人拥入怀,妻儿在旁、自己府内眼线环伺、薛崇简抗旨入京,种种现实中的阻碍,都烟消云散般远去了。薛崇简的出现,让整个的天地恢复了千疮百孔的残酷与美丽,三年是一千多个日夜,他每个日夜都在受着酷刑的折磨,上天亦是待他不薄,他忍到今日,终于能将花奴再揽入怀中。
李成器半扶半抱地拖着薛崇简往内堂去,薛崇简经过王妃身畔时,向她怀中的男娃儿望了一眼,笑道:“还没跟嫂嫂道喜。”李成器面上一红,歉疚与疼惜堵得心肺直痛,低声道:“我对你不起。”他向王妃点点头:“不要惊动人,传些酒饭来。”王妃深深望了薛崇简一眼,踏着如同梦游一般的步子去了。
薛崇简道:“我这一身脏死了,不洗洗没法用饭。”李成器道:“你先换我的衣裳,擦把脸,这就给你预备香汤,用了饭再洗。”薛崇简凑到他耳旁,压着声音道:“花奴要表哥擦澡豆。”李成器忍不住一笑,却是两行泪缓缓顺着面颊滑下。
进门后李成器叫婢女打来热水,先将薛崇简身上满是尘土的衫子脱下,脱了自己的白凉衫给他罩了。又扶他躺在榻上,枕着自己的腿,摆了手巾为他细细将脸与手都擦拭干净。又要来梳子,将薛崇简的发髻打开,篦去尘土杂草,将乱发抹平,统挽成髻子。他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木簪簪住,不知心中是悲是喜,原来他此生还有机会,亲手为花奴结一次发。
薛崇简闭着眼睛,只觉头皮一阵阵发紧,带来轻微舒适的麻痛,他的身子好像躺在云中,渐渐陷入一片温柔,往下沉,往下沉,却永远不会有着地的痛楚。他要见这一面,要这一刻,不论下一刻,是不是就有牛头马面牵他去三途,遭受寒冰烈火的泥犁之苦。这一身残皮碎骨经历了百千劫难,却还难以自制地要回到这个人身边,这是他的缠缚,他甘愿坠入其中。
薛崇简低声道:“我是偷跑回来的,他会不会找你麻烦?”李成器道:“你一会儿用了饭去歇息,我进宫去见他,你放心,我会处置妥当。”薛崇简睁开眼一笑:“李鸦奴还拿你当哥哥?”李成器轻轻抚摸花奴的发髻,沉默一刻,终于微笑道:“我在天下人前敬他是至尊,他自然也要敬我是兄长。”
正说着,王府记事匆匆进来禀报:“殿下,内侍省的高将军来传诏了。”
李成器微微一蹙眉,看看自己身上的白绫衩衣,向记事吩咐:“取我朝服来。”那记事忙答应一声,便听得院中一阵靴响,有个尖细又响亮的声音笑道:“殿下胜常,听说王府来了贵客,高某来道喜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带着八名羽林军、八名小宦官直入内堂,正是眼下炙手可热的右监门卫将军、内侍省知事高力士。
作者有话要说:[1]柳宗元:《龙城录-宁王画马化去》:“宁王善画马,开元兴庆池南华萼楼下壁上有六马滚尘图, 内明皇最眷爱玉面花骢, 谓无纤悉不备,风鬃雾鬣,信伟如也。”
第九十九章 御史府中乌夜啼(中)
薛崇简双眸骤然睁开,眼中冷光一闪,静望着李成器。自己前脚进门,后脚皇帝就派了人来,且高力士旁若无人直入亲王寝殿,可见宁王府的守卫竟是全不由李成器做主。李成器缓缓将薛崇简的头挪到瓷枕上,起身向高力士一颔首,道:“将军胜常。容小王换过衣裳再行接旨。”他一挥手,立刻有几名奴仆抬过一座云母屏风,捧上一套朝服来。
屏风那边李成器由婢女服侍,穿上通身纯白的朝服,戴上幞头。屏风这边王府长史将一只锦盒躬身奉给高力士,高力士揭开一看,是十颗圆润的大珍珠,难得大小相同,无声地笑笑,交给身后的小宦官收起。李成器换好了衣裳,忽然手指被薛崇简牵住,他回头一望,微微笑道:“没事。”
他走出屏风,高力士笑道:“宅家并无圣旨,只是口诏,请殿下进宫一叙。另外,请蒲州别驾薛崇简,前往大理寺问话。”他虽用了两个“请”字,但提到薛崇简时,已全然一副轻蔑嘲讽的口气。
李成器向高力士沉下脸道:“高将军,薛别驾的事,待小王向宅家说明之后,再做处置如何?”高力士笑吟吟道:“薛别驾——和殿下有什么‘事儿’,高某并不知晓,殿下要说,只管和宅家说便是,若别驾无罪,宅家自会赦他。”
薛崇简便是流落最艰难之日,也不曾受过这等羞辱,何况还是个下贱阉宦,耳听高力士对李成器出言不逊,哪里按捺得住,腾得跳下榻来,大步闪出屏风,挥手就抽了高力士一记耳光,骂道:“奴材!凭你是谁的狗,他都是你主子,我不信李三郎没教过你君臣之道!”
高力士本也会些武艺,只是全没想到薛崇简突然就动手,连躲闪都不会,被他打得一阵发蒙,保养地冠玉样的面庞涨得发紫。他近几年在宫中,皇后岐王薛王都尊他为兄,小皇子们都称他做阿爷了,皇帝都不曾打骂过他,却不料在此地吃了亏,一时怒气勃发,喝道:“来人!”他带来的羽林军们齐刷刷拔出刀来。
李成器面色苍白,闪身拦在薛崇简身前,向高力士微微躬身:“请将军赏小王几分薄面,薛别驾在小王府上暂留片刻,小王这就随将军进宫面圣。”薛崇简在他说话时已系好腰间绦带,拿过李成器刚换下的幞头带上,拂拂袖子道:“我和他们去大理寺便是。”李成器急道:“花奴!”薛崇简笑道:“表哥怕什么?长安的大理寺,比洛阳的推事院还吓人么?你放心,我这人雷电不能劈,虎豹不敢近,你进宫会你兄弟去吧!”
李成器紧紧攥住薛崇简的一只手,薛崇简被那只手一握,忽然一股极深的疲惫涌上来。这么久的别离再相见,他似乎已无力气再像当年一般,单人匹马直闯例竟门,一柄秋水神光在手,虽千万人吾往矣,视蛇蝎般的酷吏为草芥,尽情纵情地去搏杀了。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有多酸多累,累得快要撑不起这尚算光鲜的皮囊,只想躺在这个人的怀中睡三天三夜。
可是他现在多待一刻,就是给李成器多增一重罪过。想到李成器一时进宫,要在李隆基面前屈膝跪拜,强赔笑容,他胃里翻上一阵酸水来,强忍着想要呕吐的颤抖,用力握住李成器的手腕,将自己的那只手抽出,大步朝门外走去,立刻有四名羽林军跟了上去。
他走到门前,忽然想到自己此去生死难料,有件极为重要之事,须先行托付。他转身低声道:“表哥,阿兰的灵柩还在蒲州普救寺中,劳你将她带回来,葬入我薛家先茔。”李成器轻轻吸了口气,他知道已经由不得他犹豫,心中有了主张,点头道:“你放心,表哥一时便去接你回来。”
薛崇简知他不过安慰自己,亦微笑点点头,他行至殿外,才见元妃以纨扇遮面,纨扇上露出的一双美丽眼睛里,是深深的惊惧之色。她身后跟着两名婢女,捧着面饼酒菜等食物。薛崇简向她一躬到地:“惊扰嫂嫂了。”元妃忙向旁避过,惊惶道:“这、这是怎么了?”薛崇简微微一笑,直起身子,在四名羽林军的押送下,从容走入了一片夜色之中。
元妃进入内堂,见李成器已换上了公服,脸色与身上丧服颜色无异,神情在淡淡哀伤中却无一丝慌乱焦急。元妃与他结缡数年,对他的事虽然所知无多,却极为了解他的性子,知他心中定然有什么破釜沉舟的打算,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李成器并不答话,向高力士又是一揖,道:“请将军稍待,小王取样物事就来。”
元妃跟着李成器入内,行到他书房外,李成器转身缓缓道:“我出门后,你立即带着大郎回你母家去,以明晨为限,若无事,我自会派人接你回来。”元妃想起两年前他半身是血的模样,料来与薛崇简有关,这次竟然会担心罪及妻孥,显然要严重得多,一时吓得心肝剧裂,死死攥住李成器的手,哭道:“殿下,求你,为了大郎,别和陛下争。”
李成器涩然一笑,他这一生可曾和人争过什么?母亲去的时候他不敢跟祖母争,姑母去的时候他不敢跟三弟争,只有他知道这看似恭谦的退让后面,是他天性的软弱无能和对血腥的怯懦。御座上那个人要太子位,要他的性命,他都可以让,但这一次是花奴。他明白这一次他再退让,就会永远失去花奴了,即便明知今日他和那个人地位相差如此悬殊,希望如此渺茫,他还是要争一次。
李成器轻轻拍拍元妃的肩头,道:“没事,没事的。”他用力将手从妻子手中抽出,迈进书房,掩上房门,壁上挂着一张琵琶,只打了一层清漆,木纹流畅古朴,安静悲悯地与他静静相对。他想起花奴许久以前告诉他的一首琵琶曲,他并不知道曲调,便伸指一一轻拨过五根弦,在如玉环相击的清脆声中,心中默默吟诵过:“只有北邙山上月,清光到死也相随。爹爹,你不会怪我吧?”
大理寺的前身是秦汉的廷尉,因《天官书》云:“斗魁四星,贵人之牢曰大理”,其后改为大理寺。本朝将都城迁回长安后,大理寺便专负责京城内的刑狱。大理卿本麻察已退职回府,又得了皇帝诏命匆匆回到官署,穿戴得齐整升堂静侯。薛崇简被带上大堂时,堂上灯火亮如白昼,两边刑吏俱面目森然,柱着刑杖肃立,活像了壁画上的地狱鬼差。
四名羽林军将薛崇简按跪在堂下,到麻察耳旁低语数句,便退出门去。麻察沉着脸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姓名籍贯。”薛崇简又好气又好笑,此人靠自己母亲斜封官才得了功名,从前在自己家中如同家奴,对自己兄弟们都恭恭敬敬地称“郎君”。他抬头冷笑道:“麻察,你不认得我?”
麻察向下一看,微笑道:“原来是薛卿啊——不过,凭你是王孙贵戚,还是朝中相公,到了大理寺,都当一视同仁。薛卿方才言辞无礼了,来人,责十杖。”
他说话之际还笑容可掬,薛崇简听到最后三字,还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眼见得走上两个木着脸的刑吏,抬起板子就要往自己身上压,一时大怒,伸手抓住板子道:“你凭什么打我!”麻察笑容不改,淡淡道:“你是陛下送来的钦命人犯,又在公堂上轻慢寺卿,本官打不得你?”
怒气骤然升上薛崇简少年人的面庞,麻察只是捻须不语,薛崇简听他提到皇帝,似是看到了李隆基轻诮阴沉的眼神,想起自己出门时李成器苍白脸色。依着他的本性,宁死也不会受这等腌臜小人的羞辱,但他可以死,却不能让李成器为了他多受为难。他微微沉吟,到了此地,只怕刑辱难以避免,表哥那边一定在为救他努力,他便须忍这一刻,不能在表哥到来前,就闹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将胸间怒火压下,放开板子,向地上俯身下去。两边刑吏忙用木杖交叉压在他肩胛处,便又有两人执着刑杖上来。
执杖人弯下腰,呼得一声将薛崇简的白凉衫揭起,薛崇简虽然不曾回头,却也能想象,那粗鄙伧夫的手碰到表哥洁净的衣衫时,是何等的无礼。一股深刻的屈辱直冲上脑海,他脑中微微一晕,两手一撑就想翻身起来,便是打出大理寺,落个剐首腰斩的罪名,也强过这匍匐于地的耻辱。两边压制他的人见他身子一动,忙用力将杖子下压几分。薛崇简感到肩胛上隐隐作痛,心内苦笑了一下,这已不是他能够年少轻狂、鲜衣怒马的岁月,这世间再也没有疼爱回护他们的长辈,这尘世的重负,总不能全让李成器一人去背。自己既舍不得看他为难,就要替他分去一些。
他缓缓趴好,将手垫在下颚处,耳听得身后杖子破风而起,凭那迅猛风声便知道是用上了全力,忙暗自咬紧牙关。啪得一声,他臀上着了重重一杖,那刑杖人拿捏恰到好处,让杖子力气最大的下端直砸入右边臀丘。薛崇简顿时觉得似有一瓢沸油浇在皮肉上,烫痛之中还带着一股刺刺的麻木,难受之极,忙用力握住双拳忍耐。
他心中从李隆基到高力士到麻察再到掌刑的狱吏骂了个遍,却也只能咬住牙关,将嘴唇用力抵在手背上克制呻吟。司法之地高墙深院,又到了夜间,石砖地上热气散去,便显得阴冷,他但觉掌心握着一片湿腻,也不知手上沾了多少肮脏物事。薛崇简已分辨不出这象征着肮脏低贱的潮气,与皮肉上刀剜火灼的苦楚,究竟哪个更令他难忍。
麻察高坐堂上,灯火将薛崇简下身所着的白绫中衣映得几如透明,可清晰看到一杖下去,素裤下的肌肤便肿起一片红紫之色。麻察轻哼一声,从前高踞他头顶的太平公主爱子、立节王,被女皇、先帝捧在手心儿的天上人,亦会趴伏在他脚下乖乖的地挨板子,他心中便感到一阵畅快适宜。眼见得五六杖过去,薛崇简两腿轻轻颤栗起来,想是挨痛不过,又是冷冷一笑。
薛崇简以前也不是没挨过打,只是那些痛楚与痛楚之后被抚慰的甜蜜,都已消散在了三年的绵绵光阴里。今日重温这等钝重霸道的切肤之痛,竟是那般的陌生难耐,这身下潮湿的泥土,那发号施令的人,周围默然的观者,都与他无一丝一毫的关系,已不能奢望有一双关切的眼睛,能再给他支撑下去的力气了。难道那一场宜嗔宜喜的繁华,真的已经被他享用到了尽头么?
好容易心中默数到十,身后的笞打停了下来,他才敢缓缓透出一口气来。虽是臀上剧痛,但这样趴着又委实难堪,薛崇简深吸一口气,用两手撑地,极力挣扎着跪起来。他双腿酸软,只能跪坐在靴跟上,抵得伤处阵阵抽痛。他喘了几回气,只觉额上两鬓尽是汗水,想擦一把,却又嫌手上肮脏,从袖中拈出一块帕子,先擦擦脸,再擦去手上尘污,丢在了一旁,抬头冷冷望着任知古。
麻察发足了官威,清了清嗓子道:“薛卿,你身为蒲州别驾,为何擅自进京?”薛崇简透了口气道:“太上皇大行,我身为外甥,理当进京谒陵。”任知古哼道:“地方官员进京谒陵,须有陛下敕书,你的敕书在哪里?”薛崇简冷笑一声:“太上皇唯我一甥,我唯太上皇一舅,甥舅属六亲,律法中六亲殁必奔丧哭临。你拿这个问我,我都认了,让你的陛下随意发落吧。”
麻察知道跟他纠缠丧礼,自己必然理亏,便笑了一笑道:“你既认了这条,我们再问第二件。陛下早有诏书严禁诸王结交外臣,你入长安,为何要去宁王府?”薛崇简在蒲州从不过问政务,竟不知皇帝还曾下过这道旨意,他这才醒悟皇帝当日对自己所说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全是虚言,李成器三年来过的竟是形同软禁的日子。他只觉腹内翻江倒海般恶心,臀上伤处更加痛得火烧火燎,勃然大怒道:“囹圄之中尚许家人探监,他是我表哥,我们骨肉至亲,我不能见他?”
麻察被他说得一愣,皇帝虽然禁约诸王不得结交外臣,但却不禁骨肉,似乎这条律法确是约束不住薛崇简,他随即道:“能,能,只是你千里迢迢偷入京城,不曾陛见便潜入王府,总不会是只为叙一叙天伦吧?”
薛崇简望着麻察阴阳怪气的脸,一股凉意渐渐侵入顶门。他原本打算,李隆基要治自己离职入京的罪,反正是辩不过的,于其多遭刑辱,不如爽快认了。谁知道听麻察的意思,竟是要将李成器也卷进来,麻察不过是一个四品官,断然没有撼动天子亲兄的力量,他背后的人,是高力士,还是李隆基?细思今日在宁王府见到的种种,他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微微颤抖,李隆基终究对这个大哥不放心,要扳倒了他?情势真的已经险恶到这地步了吗?他心中念头急转,望着麻察依旧是一副刚冷峻峭的容颜,一字一顿道:“那你说,我为什么。”
麻察堆起笑容道:“当日朝中流传的‘太子非长子不当立’的谣言,是你母亲捏造的吧?你母亲欲谋害陛下,是想让睿皇帝传位长子吧?若是宁王不向你母亲许诺什么,你母亲为何要替他奔走?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要和什么人,商量你母亲未竟之事呢?”
薛崇简听他口口声声欲陷李成器于死地不说,还不断提及母亲,一时愤怒杂着痛楚翻滚上来,憋得胸膛几欲炸开。他却知道现在自己随便说错一句话,都可能殃及李成器,怒极反笑,认真地望着麻察道:“我若招承与人串联谋反,举发首恶,陛下是否便会免了我的罪过?”麻察愣了一下,万料不到他招认地如此爽快,只道他自幼养尊处优的身子,被方才那十杖打怕了,惊喜中又带着迟疑不定,忙点头道:“这个自然,自然。”
薛崇简仰起脸来,想了想道:“好,那我招供,我回京,确实是为了找一个人,不过不是宁王。”
他的脸刚擦干净,又被汗水一蒸,灯光下肌肤白皙莹洁,眨眼之间还带着一股明净的稚气,麻察更是将信将疑,问道:“什么人?”薛崇简强忍着冷笑道:“我阿母临终前告诉我,她虽然兵败,但是却还埋下了一步后招,她昔日斜封之官并未全军覆没,有人假意归降顺从了陛下,便是以图他日东山再起为她报仇。我这次进京……”
他未说完,麻察已惊得面色灰白,大喝一声:“住口!”
当日皇帝穷治太平公主余党,朝中亲善太平的势力被铲除殆尽,窦怀贞等身居高位者被杀,官职卑微的也流放岭南,唯一一个保住官位的,就是这个早已投效了皇帝,告知了皇帝太平起事时间,使得皇帝得以先发制人的麻察。原本以为他是此一役的首功,皇帝必有厚封,却不料只是从御史转迁了大理寺卿,算是微有升迁而已。近两年皇帝对当日举事之臣大加贬斥,连郭元振、刘幽求、王琚等从龙功臣,都被流放外迁,[1]皇帝一时没有动他,想来是嫌他官小,他日日如履薄冰唯恐得纠,已是秋后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