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WingYing
队伍从城门进入,到要通过齐宫前头的玄武门时,无极便要下马。玄武门是通往王宫大殿的正门,除了天子和天子使者之外,其他人经过此门,都必须下马行走。无极要下马时,门司令却朗声宣读齐王旨意:“王上曰,少骑郎将退敌有功,特此准许郎将骑马入门——”
无极微怔,随后欢喜地一拜:“谢王上恩典!”之后少年回到马背上,他看着眼前宏伟的玄武宫门,朗声道:“开宫门。”
门司令长喝:“开宫门,迎圣师回朝——”
朱红的宫门缓缓打开来,无极抬起眼,刺眼的光芒照耀下来。百官站在宫道上,而在道路的尽头,他的视线沿着一层层石阶而上,便瞧见了那一道玄色的身影。季容身披重袍,头戴冕冠,那身姿清癯修长,和身后那座巨大的宫殿比起来显得单薄,但是,这却是无极的心目之中,最为神往的一道风景。
齐王季容亲自到殿外迎接将士们归来,之后破例在金麟殿举宴酬军。季容举起酒觞:“能看到寡人的将士们安然归来,寡人深感欣慰,这次我齐国大败楚国,都有赖于将士们的付出。寡人在这里敬你们!”
这个晚宴只是洗尘宴,在这之后,还会在大朝时论功行赏。宴上,众人兴致极高,毕竟楚国自以为强大,长期以来不将齐国放在眼中,楚国之败,对人人来说,无疑是出了一口恶气。无极此时还未得到封赏,故仍只是一名郎将,可也赐了座位,只是距离王座有些距离。他身边自不乏人来敬酒,只不过,他的视线一直默默地追随着上头那一道影子。
只看,季容又令人添酒,他脸上添了几分感慨,道:“这一杯,寡人要敬白老将军、崔彦将军,以及战场上牺牲的无数英灵。众臣听闻,皆举起酒觞:“敬白老将军、敬崔彦将军。”
无极亦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时候,一个宫奴走过来,对着无极小声道:“王上请郎将酒后到秋阳宫一叙。”无极双眼登时一亮,脸色却不变,故作平静地点头:“我知道了。”
第十一章
宴后,无极并未离开王宫。他跟着宫人,一路走到了内宫深处的天子寝殿。
秋阳宫十年如一日,明晃晃的灯火灿亮如星,他踏进内殿之中,终于瞧见了那个比星子还要来得明亮之人。季容刚换下礼袍,卸了玉冠,如丝一般的墨发长长地坠在脑后,唯有鬓边的灰白,比上次无极离开齐宫时,似乎又多了几绺。纵算是如此,他仍是如霞姿月韵,放下手里的奏疏,对少年温婉一笑:“来了?”
无极蓦地回神,似急于掩饰什么一样,垂下眼去,走进去跪地拜道:“末将……无极拜见王上。”他闻到了满室浓郁的沉香,那是季容身上一样的气息。想是方才饮多了几杯,现在他觉得喉间燥热干涩,不由暗暗吞咽。
“起来罢。”季容缓慢地坐到席上,他看着那慢慢站起来的少年。
无极今年近十七,已经上过战场,并且还立了大功,这样的成就,便是为将几十年,也不一定能与他匹及。季容不禁唤:“无极,来寡人身边。”
论规矩,除了侍卫,武将若是佩刀,需站在国主十步之外。无极听到王上温柔的叫唤,也忘了这个规矩,一步步地走到季容的身边。莹亮的火光下,齐王端详着他的少年将军——比起离开宫殿的那会子,无极的身量又拔长了不少,原是和季容差不多高,今也胜过他一头了。无极的皮肤黝黑了不少,鸦羽般的眼睫低垂着,就像是一只温顺下来的狼。
季容细细地打量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他忍不住捏了捏无极的肩头,顺着抚摸下来,碰到他的掌心。无极的手掌宽大而粗糙,十指布满了茧子,指头有许多狰狞的裂伤,瞧得季容心口紧紧揪在了一块儿,他抬头望着少年,轻声而郑重地说:“无极,你受苦了。”
在齐王碰触他的时候,无极的心就提了起来,当那双手如丝绢一样,沿着他的胳膊滑下来时,他觉得胸口紧得像是要撕扯开来了一样。他是如此地想要握住它们、让它们抚过自己的脸庞、脖子、还有身躯……
无极强压下那些凌乱的念头,嘴角扯了扯,说:“能听到王上说这一句话,无极就是死,也无憾了。”
“切莫口出狂言,寡人何时要你去送命了?”季容的声音提了起来,竟是有些激动。无极连忙改口:“是无极失言,无极……无极还要侍奉王上一辈子,无极绝对不会轻易死的。”跟着又柔声道,“无极说过,最晚六月,必带着大军回来,未料竟又迟了半年,请王上降罪。”
和楚国的一战,打了整整快一年,这一年来的每一夜,季容就没好好地合过眼。无极早就听说,王上为了前线的将士,日夜必祈福,虽说不是为了他一个人,他也觉得熨帖至极。
亲眼看见人好好地回到自己的眼前,季容只觉长期以来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到了实处,他放开无极,轻轻颔首道:“寡人又怎么会因此事怪罪于你。”接着绷起脸道,“只有一件事,寡人要好好问罪于你——当时,潞水一战之后,你竟只身潜入敌营,刺杀坤申君,实在是太过鲁莽,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么危险?”
无极见他动怒,复又跪下来,抱拳说:“此事并非无极临时起意,而是和白大将军密商之后,决定出此下策。坤申君狡诈多谋,我等好不容易引蛇出洞,若是再放他回到楚国,不出几年,楚国必然会再卷土重来,威胁我齐国。故此,潞水之战是一计,刺杀坤申君又是一计!”他面露自责,“只是,没想到,白老将军竟殉国,要是无极能在他的身边……”
季容听完他的解释,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想来这一切都是白术和无极密谋后的行动,只是,因为这样,为了彻底击败楚国,他齐国失去了一名老将,又差点失去了一个少年将才……季容将少年扶了起来,终是道:“你记住,这样的事情,以后万不可再做。寡人知道你身手不凡,可你可有为寡人想过,寡人已经失去了白老将军——”连日来的提心吊胆,让他的眼里蒙上一层薄雾,他的视线落在不知名的地方,长长地叹了一声,“……寡人不能再失去你。”
无极握紧双拳,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之后喑哑地道:“无极明白,无极……绝不会再犯错。”
季容欣慰地点头,跟着少年想起来一件事,就看他除下佩刀,双手捧给季容:“这把刀,无极还给王上。”
季容接过那柄沉重的龙纹佩刀,却又把它交回到了少年手里。
“王上……?”
季容两手放在膝上,说道:“宝刀配英雄,这把春君苏阖的刀,寡人就把它赐给你了。”无极一脸怔怔,正要推辞,季容摆摆手,笑着说,“你不需要推辞,将来,还要靠你和这把刀,继续守护齐国和寡人,是也不是?”
“……是!”无极脸上难掩喜色,妥善地收回了佩刀。他在外人面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有在齐王前头,才会露出少年般的模样。
季容说:“过几日大朝,寡人会在殿上封赏你,至于赏你什么,寡人就暂时保密。”无极应道:“王上赏无极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无极能待在王上的身边就行了。”
季容摇头笑了几声:“那可不成,寡人怎么可以让寡人的将士受委屈。”
眼看时辰已晚,嫪丑进来提醒说快要到宫禁的时候了。无极告退时一脸欲言又止,季容问他道:“你可有什么话,要对寡人说?”
“无极……”少年看看齐王,终像是豁出去般地说,“王上说,会给无极奖赏。那无极不要其他的,只要这一个,成么?”
季容满心好奇,不知这个少年心心念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遂道:“好,你说。只要寡人能做到,必当满足予你。”
跟着,他就听少年开口道:“无极……想要,抱一抱王上。”
话音一落,季容便顿住,紧接着,就是一段沉默。无极迟迟等不到王上回应,脸不由涨红,之后,他故作镇定地拜下来,说:“无极喝多了,胡言乱语,请王上原谅无极的无礼。无极……这就告退。”
他行礼之后,便转过身去,就在踏出内殿的时候,突地听到后头一唤:“无极。”
少年倏然止步。他顿了一顿,用力地回首看去。
只看,季容遥遥地站在火光下,孤影斜长。他缓缓地朝少年张开双手,唇轻轻地动了动。
“无极,”他说,“到寡人这儿来。”
画面静止了片刻,之后眨眼地一瞬,一道影子快速地飞掠而过,烛火明灭了一下,就看墙上的两个影子紧紧地交叠在了一起。
“王上……”无极死死地抱住了男人,双手渴望地在他的背上摩挲着,“王上、王上……”他像是一个濒死之人,不住地呼唤着他的主君。
滚热的气息拂到耳边,季容只觉心口疼得发紧,不知不觉也揽紧了少年,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声音微微地颤道:“……寡人在这儿。”
无极将脸埋在齐王的颈窝里,他深深地呼吸着,就像是下一刻死在季容的怀里,也甘之如饴。他嘶声道:“那时候,我还以为,我再也没法见到王上了。”他说的是和坤申君的武士决斗之时,长刺穿过他的腰骨,他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后,我跳进了河里,每次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想到王上……”他笑了起来,哽咽说,“我知道,王上在等我回来,我听到王上叫着无极,我告诉自己,决不能死,一定要活着回到齐国,回到王上的身边。”
季容十指攥紧,胸口的气只进不出。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冲击,强烈得几乎让他难以承受,除了紧紧地搂住无极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他什么。他无声地喃喃:“寡人究竟,何德何能啊……”
秋阳宫外,渐渐飘起了落雪,天地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不久,季容掌国,将步入第三十三个年头。这一年,齐王季容和无极之间关系,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近不可分到互相猜忌,最后,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崩离析。
第十二章
年关刚过,齐王季容于正殿亲自封赏功臣,其受赏人数共二十有七,皆是在齐楚一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将士。武安侯韩绍宣读谕旨,先是赐殉国的白术、崔彦等老将谥号敬公、忠公,配享太庙,长子赐爵,逐一赏赐,轮到无极时,百官就看一人走至殿前,他身着武官官服,手持玉笏,端的是丰神俊朗,好一英雄出少年。
武安侯微微颔首,读道:“少骑郎将子无极,忠贞明德,独有奇谋,宣劳戮力,振旅班师固守寡人之山河,特敕封千骑将军,赏宅邸一座,加赏黄金五百,再赏绸帛二十匹——”
宣完了所有谕诏,以武安侯为首,满朝百官连同少年在内皆一并跪拜:“谢王上赏赐——”殿前,无极暗中抬眼,看向王座上的男人。齐王披着隆重的王袍,面目庄严如故,说了句:“平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