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山横
众人虽听不懂前头那些文绉绉的词儿,也都晓得是嘉奖鼓励的意思。落后皇帝赏给方家的实惠,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圣上这回手笔甚大,不仅封了方家为“大夏义商”,还赏了方犁一个郎官的职务。宣完旨,齐大人交给他一个玉印,又命人抬出老大一个匾额,上头是御笔亲封的大夏义商四个字,红底金字,炫人眼目。外头百姓见了,哪个不是艳羡不已?
方犁恭恭敬敬地接了玉印和匾额,将齐大人一行迎进屋去。齐大人早听人说方犁如何年少有为,还不大信,如今亲眼见他进退有据、荣宠不惊,才知道流言非虚,当下也不摆官架子,和颜悦色地和方犁聊起天来。
方犁请了东西两市大财东作陪,彼此闲聊间,把当日在甜水城遇到蛮子的事又说了一遍。齐大人晓得方家商队上京城、出青原都是头一趟,更觉方犁年纪虽小、魄力非凡。他在官场浸淫得久了,也猜出皇上大加赏赐的用意,当然也乐意做个好人,便笑呵呵地说了许多勉励的话,又在方家用了膳,过了晌午才走。
来作陪客的财东们,看到“大夏义商”的名头落到小小一介商人头上,本就眼馋得紧;此时又见堂堂少府中丞对方犁摆出一副有意结交的模样,心中不由纳罕,对方犁也更加恭敬客气。等中丞大人出了门,方三郎又礼数十足,留财东们吃过晚饭,再三致谢,才将人一一送出门去。接下来的好几天,两市里又有好些人前来攀扯交情,方犁不敢怠慢,亲自陪客,足足应酬了好几天。
经过这一趟折腾,方家上下个个神危力疲,都觉得比在商路上跑一天还累,一连歇了几日才好了些。
这一天好容易闲下来了,方犁看着太阳甚好,叫胡安在廊下设一张席,他趴在上头晒太阳,左手点心右手香茶,好不快活,才自在了片刻,李财却又匆匆跑来,道是东市里一个大财东,张记皮草铺的老板求见。
方犁到底年轻,即便利欲熏心,听了也有些烦闷。欲托赖不去,李财一力窜掇着,终究还是换了衣裳到前头来。张老板年纪四十好几,见了方犁,却小碎步迎上来,口口声声直呼贤弟。双方寒喧片刻,张老板便道了来意,原来是想和方犁合伙做生意,到西市里开一间最大的皮草铺。
东西两市,虽都是自由贸易市场,其间也有差别。西市因挨皇宫和富人区更近些,主顾里多是王公贵戚,市中店铺无论是货物还是装修都更上一个档次。张老板在东市生意做得红火,却对西市这边垂涎已久。前阵子他在西市已经盘下数十间店面,只等装修一新就能开业。
方犁听说想合伙,虽然心动,对自己实力倒还有几分认识,当下为难道:“蒙张兄另眼相看,方犁不胜荣幸。只是方家刚在京城落脚,本少力薄,哪敢跟张兄比肩?张兄还是另挑个财力雄厚的合伙罢。”
那张老板一把抓着方犁的手,极为诚挚地嗔怪道:“我的贤弟啊,愚兄比你痴长几岁,在京里做生意也有一二十年,要说闲钱,手里也拿得出两个。只是这西市不比别处,不光要钱,更看重个名声。贤弟,这便要借重你了!你现放着皇上亲赐的金字招牌,再不要说什么本少不本少!”
方犁本来觉得那匾额夯实沉重,放在家中碍事,听了张老板一席话,才晓得竟是块金字招牌。忙打叠精神,详加商谈,又有李财在旁提点帮腔,一顿饭功夫,双方达成一致:张家出钱出人,借用方家名声,把西市里铺面开张起来,得了利润,双方三七分成,张家七成,方家三成。
方犁心中盘算,西市里财东可不是纯粹卖东西,大些的店铺都拥有自家商队。一年到头获利百万钱也是有的。如此想来,皇帝赏的这个匾额当真值钱了。
他心中欢喜,面上却不露出来,只郑重对张老板道:“张兄,你我既然合伙,有两句不中听的话我还是要说一说。我既担着个义字,所行所为便要对得起圣上的这番嘉奖。那些以次充好、坑蒙拐骗之事,咱们绝不能做。商队伙计出门,也要叫管事之人约束一二,万万不可叫人说咱们仗皇上的势欺负人。张兄你说呢?”
张老板连声答应,道:“贤弟,你在京城里时日短,李管事是知道的。我张家做事从来厚道,几代经营,方才累积至今。不说如今跟着贤弟搭伙,就我自己,也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紧。不然这京城之中如何待得下去?你只管放心!”
两人谈完生意,又把酒言欢,说了一下午,张老板才坐车走了。翌日张家来人,恭恭敬敬把放在方家的匾额请去西市,挂到油漆一新的店铺门口,热热闹闹地开了张,自此来往商贾行人,人人都晓得京城里出了位大夏义商。
第二十九章 学且乐
年关将近,方犁在家把账目盘完,手头终于闲下来了。他前些日子劳心劳神,这几天只抽空去张老板店铺里看了看,余下每日便在家中高卧养神,家务一概不管,只交给胡安,他吃罢饭喝完茶,只管拉着墩儿六儿谈天,教贺言春写字,好不惬意。
因贺言春不用治学问,只想先识几个字,免得当睁眼瞎,方犁便每日教他几种常见器物的写法,如锅盏瓢盆、树木楼阁等。贺言春本极聪明,又十分刻苦,不上半月,便学了几百字在肚里。
他舍不得浪费笔墨纸张,自己做了个沙盘,每学一字,必拿根筷子在沙盘上苦练,不写熟了连饭都不想吃。闲下来时,又顺手做些事情,帮六儿喂马、帮胡安择菜,是以他虽不是方家伙计,却是人人都欢喜他来。
这日方犁和贺言春两人得了闲,又窝在房里,一个歪在榻边,吃点心翻闲书;一个端坐席上,推沙盘勤练不掇。屋里点着炭火,暖融融静悄悄。贺言春偶一抬头,便见他家三郎全不顾形象,扯了净袜,一手拿书,一手抠脚。胡乱伸着的那只脚丫子嫩生生的,白得几乎反光。
贺言春便瞧瞧自己脚上,心中纳罕,想,一样是出门行商,怎么三郎脚上竟没长茧?
正胡乱想着,忽听前头伙计们嚷嚷起来,打破了院中寂静。六儿匆匆走来,见贺言春练字,便招手叫方犁出去,两人在廊下小声嘀咕了几句。
方犁顿时脸色一变,收了懒散模样,进屋着袜穿鞋,跟着六儿往前头去了。
贺言春顿了顿,也放下筷子跟了出去。就见前头院里聚了好些人。地上跪着两个鼻青脸肿的伙计,胡安站在前头怒容满面,正大声呵责。旁边墩儿也一言不发地沉着脸。
贺言春在人后听了半晌,才明白原委。原来伙计们连日无事,手里又有了几个钱,便有那不安于室的,天天到外头逛去。这日两个伙计出门时,在街头见到有人赌双陆,便上去看了几眼,就见那做庄的人手笨运气差,被路过行人赢了好些钱去,便也跟着眼馋起来。伙计中有个手巧的,叫作小鼓,也起了兴,上前去与人对赌。一来二去,把两人身上的钱输得干干净净。这两人毕竟跟着出过门,见过世面,回过意来,晓得是遭人骗了,揪着那做庄的不放,嚷嚷着只要还钱。几人正在纠缠,谁晓得不知从哪里呼啦啦跑出些人来,反把二人臭揍一顿。
小鼓二人被骗了钱不说,还挨了顿打,气了个半死,跑回来邀了一帮伙计,要去报仇,幸好被墩儿看见,这才拦了下来,叫人禀报了胡安。
胡安气得胡子直抖,指着两人骂道:“就你机灵,就你能干是不是?我素日怎么说的?伙计中但凡有出去赌钱嫖妓的,一经发现,立刻撵出去!你但凡长了耳朵,就不该忘!如今你两个在外不当心,受了骗挨了打,还想拉着别人去惹祸!墩儿,给他把行李都收出来,叫他各人回家找父母去!这种人三郎和我都不敢留!走了省心!”
那两人听说要赶他们走,都着了慌,朝胡安磕头求饶。眼见他气头上不理不睬,又跪爬着到方犁身边,抱着他的腿哭。伙计中有与他二人交好的,这时也纷纷跪下来,帮他二人求情。院里顿时哀哭声一片。
方犁十分为难。看小鼓模样,正是在甜水城顶着锅盖来寻自己的那个小伙计,不由心下不忍。然而他也晓得,这回犯错倘不重罚,他日便难以管束这些人。犹豫片刻,忽然眼角扫到贺言春,心里便有了计策,道:“胡伯叫你们不要出去赌钱,本是为你们好。既染上赌,便易生事,不仅自己吃亏受罪,也连累整个商队。不过念在你二人是初犯,大伙儿又都为你二人求情,我便也和胡伯说个情,姑且饶你们这遭,留着以观后效。虽不撵走,但罚还是要罚的……”
那两人见少东家也帮忙说情,各自惊喜,忙纷纷道:“好教三郎知道,日后便有人拉着我手,也再不出去赌钱了!只要不赶出去,我二人认打认罚,毫无怨言!”
方犁笑道:“这可是你们说的。大伙儿听着,从今日起,每人都跟着春儿,一起来学写字算帐,免得你们闲着便要生事。至于你两个,一人给厨房挑半个月水罢。要记住,千金难买平安二字,若下回还有人忘性大,出去赌钱犯事,胡伯让你们走,便走罢!我是再没脸来劝的!”
伙计们都齐声答应了。那犯错的两人本以为必有一顿打,如今见方犁非但不打不骂,还要教写字算帐,都来磕头谢恩。
只是伙计们中间也还有人愤愤不平,等人散了,六儿跟在方犁后头道:“想想我就生气,那鸟厮们恁可恶了,小鼓儿和七哥白挨了顿打不成?”
方犁瞧他一眼,道:“怎么?你皮痒了不成?刚才胡伯还在说,方家商队的伙计不得出去打架,不得在外有损商队名誉,你竟没听见?”
六儿唠叨道:“那也不能白受这番欺负!再说了,放着这些人不管,岂不是叫他们再去害别人?”
方犁想了想,道:“我只管着方家伙计,旁人我又管不着!”
六儿依旧跟在后头喋喋不休,道:“三郎!我不信!你在边郡何等侠义,怎么回京了就胆小了,你不是这样人!”
方犁不耐烦了,跺脚小声道:“只管絮叨!都说了,打人的只要不是方家伙计,我便不管,还听不明白么?”
六儿没听清楚,兀自气愤道:“打人了就不能是方家伙计了?不行!我生是方家人死是方家鬼!”嚷嚷到这里,觉着不对,又问:“三郎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方犁被他气笑了,道:“蠢材,明的不行,不晓得来暗的么?”
六儿张嘴站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意来,喜孜孜道:“三郎,你是说,我找人去打那几人一顿,只不要让他们晓得咱们是方家的伙计就行了?”
贺言春在旁笑道:“还要找什么人?你们自己蒙着脸去,他晓得是谁做的?”
六儿连忙拍着脑袋道:“我真笨!竟没想到,还是春儿聪明。”说着朝外跑了,远远又小声喊:“三郎,胡爷爷若问,我并没有听你说什么!你放心!”
方犁好气又好笑,忙挥手低声道:“出门机灵点!被人抓到一样是要被撵的!”看看旁边贺言春也要跟着去,忙又道:“进来!不要跟出去学坏!”
过了几天,坊间有消息传过来,一伙常在街头行骗的混子,不知叫什么人拿麻袋蒙头,痛打了一顿。消息传到胡安耳中,胡安觉出蹊跷来,拿话试探方犁,见方犁懵然无知,这才放心,暗自觉得自己多心,他家三郎虽有心机,几时跟人学坏过?
伙计们本以为教他们读书写字这事,只是说说罢了,谁知方犁竟当了真。十几个伙计,都拘在家中,每日到侧厅上学了。上午由墩儿教写字,方犁偶尔有兴致了,也亲自教一教;下午由李财教算帐,每天各一个半时辰。起初大伙听说能上学,人人上进,都做了沙盘,端到厅中写写划划。不想过了两天,新鲜劲儿一过,便都倦怠了,听说去上学,一个个直喊头疼屁股痒。
这天方犁从后院到前头来,路过侧厅时朝里头看了看,就见只有贺言春还坐得笔直,规规矩矩地学着写着。后头几个伙计坐得东倒西歪,六儿头靠在沙盘角上,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方犁又好气又好笑,在外头咳嗽一声。后面伙计听到声音,吃一大惊,忙都坐正了,把六儿也推醒。六儿张着眼,懵懂中看见方犁瞪他,连忙苦着脸挠头,嘟囔着道:“三郎,还是罚我去跟小鼓儿挑水罢。这个算帐写字,跟天书一般,委实学不来!”
方犁无奈,只得背着手走了。回到房内,一边扯下袜子烤火,一边独自纳闷。过了片刻,贺言春进来,把方犁单独布置的作业都写给他看,方犁看了一回,十分满意,叹道:“若伙计们人人都像你这般勤学好问,我能省多少心思!”
贺言春笑道:“他们外头野惯了,突然拘在屋里,当然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