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丧心病狂的瓜皮
一贯沉稳从容的王府大管事此时连双眼都通红起来,他沙哑着嗓音,抚摸着程亦轩的脸颊,急促地道:“轩儿,好孩子,咱们不等了、不等了……只待过几日,我将手头和外面的事情准备一下就带你走。咱们离开王府,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程亦轩痴痴地望着王谨之,过了良久良久,少年无法自制地发出了一声小鸽子似的咕哝声,呜咽着将头彻底埋进了王谨之的胸口:“好……我、我都听你的。”
重阳节那一夜,月光正好。
皎洁的月华温柔地洒在他们的身上,却不知为何,有叫人感到种淡淡的哀愁。
后来王谨之仍时常会想,为何那时就是想着要多等那几日呢。
要知道,人世间,许多事本就不能等的。
那一夜,他们本该离去。
第二十五章
关隽臣从大院往流芳阁走,到一半时便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起来,他用手扶了下额头,果然便发觉烫得厉害。
关隽臣不由微微皱了皱眉,他虽然近来有所懈怠,可终究是精于武道之人,身体上的小毛病近几年倒的确不曾有过。
只是今夜于他来说也实在有点难捱,那甜秋酿他自己亦是喝了不少,在酒力升腾的情热之际却遭到拒绝,之后只穿了件单袍就怒气冲冲地出了流芳阁,又在这秋风瑟瑟的夜晚里在王府里走来走去。
这一冷一热间一折腾,倒让他染上了风寒之症。
久久未病之人,这突然一有恙,就颇为厉害。
关隽臣才又走了两步,就觉得步伐虚浮得厉害,头也越发疼起来。
他微微运了运内力,这才压住难受的感觉,往流芳阁里快步走去。
推开房门之时,关隽臣眯了下眼睛,房里只点了两根蜡烛,颇为昏暗,只隐约可见晏春熙单薄的身影孤零零地伏在一旁的榻上。
少年显然也未睡,才一听到他推门进来的动静,就一咕噜爬了起来。
他坐在榻上似是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迈步走了过来站到关隽臣面前。
少年的脸蛋在寥寥的烛火下显得有点憔悴,他抬起头,眼圈虽可怜地微微泛着一点红,可是眼神里却有种隐隐的倔强,颇有点质问地凝视着关隽臣:“你、你方才真的是去……去程公子那儿了吗?”
“是。”
关隽臣这边头疼得厉害,被晏春熙这么盯着一问,一时之间又觉得自己去程亦轩那儿逛了一圈儿又灰溜溜跑了回来的这番举动,面子上颇有点下不来台,就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可是他话音还没落,就见面前少年的双眼一下子便灰暗了下来,那微微抿起嘴唇的忧郁模样,不由叫他心头一紧。
“只是去看看。”关隽臣咳嗽了一下,虽然颇有些不甘心,可也不得不低声解释道:“我只去了这两盏茶功工夫,除了看看,还能做什么?”
晏春熙又抬起头望着关隽臣,那双圆圆的杏眼里浮起了一丝惶惑,他沉默了一下,之后才半信半疑地小声问:“真……真的吗?”
关隽臣真是有点撑不住了,他头疼得厉害,本就有点难以思虑,再加上少年越盘问,他便越觉得狼狈,再加上想起之前在床笫间被拒绝的事,不由就又有点犯起了以往尊贵王爷的臭脾气。
他沉下脸,声音有些沙哑地道:“我与程亦轩说了几句话便回来了,连他的屋子都没进。这一遭平白吃了一肚子的冷风,倒还折腾得风寒了——你若不信,那便也罢了,我如今头疼得紧,要歇息了。”
他说着也不理晏春熙的反应,径自便转身往床榻上躺了下来,然后闭上了双眼。
晏春熙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过了许久,关隽臣才隐约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摸了下他的额头,少年似乎被那温度惊了一下,轻轻嘶了一声。
“成哥哥……”
少年轻柔的呼吸声凑在关隽臣的耳边,小声道:“你额头好烫,我去给你叫王府的大夫来看看,好不好?”
“别叫。”
关隽臣闭着眼蹙了蹙眉,直接拒绝道。
他此时不仅头疼,浑身也有些酸痛起来,如今只想这般好好躺着睡一觉,什么大夫,统统不想见。
晏春熙又沉默了一会,似乎依稀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关隽臣便感到一个凉凉的光滑身子钻进了他的被褥里。
他不由地睁开眼,只见少年已经将单薄的绸衫脱了下去,光裸着身子躺在他的怀里,双手轻轻地环住他的脖颈。
“你……”
关隽臣下意识地搂住少年,不由有些错愕。
其实自从那次深夜两人将彼此之间的事情说开之后,虽然晏春熙也不再与他冷面以对,甚至也愿意日日都住在流芳阁里,可是行事却仍然是以下人自居,因此也从未和他同床过,只是睡在一旁的侧榻上。
如今少年却这样主动地钻进他的被窝里,这倒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遭。
“我身子凉快……你抱着,兴许舒服些。”
晏春熙似是也觉得有些羞窘,他脸蛋微微泛红,眼睛垂了下来,黑黑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
他迟疑了一下,又小声道:“成哥哥的话,我信的……我每一个字都信。”
关隽臣刚炸起来的那点火气瞬间被抚弄得如同一江柔顺的春水,他心口发酥,连语气都不由软了下来,伸手轻轻抚弄着怀里少年的发丝:“我的小东西。”
晏春熙在关隽臣的怀里抬起头,有些迟疑地抿了下嘴唇,心虚地小声开口道:“成哥哥,你还生我的气吗?”
他似乎对此很是在意,还未等关隽臣应声,便已经小心翼翼地抬起双眼,看着关隽臣的面容继续道:“方才、方才用嘴巴……帮我那样,你是不是不高兴,我、我……”
少年说到这里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只是眼里却浮起了一丝可怜巴巴的水光,便这么在昏暗的灯火下望过来。
关隽臣一时之间不由语塞,其实能把小东西弄得舒服了,他自然也喜欢,可是先前都那样被拒绝了,此时再上赶着说一句“高兴”总归让他觉得有点掉价。但若赌气说不高兴,又怕晏春熙当真起来,怕是要结个疙瘩。
“我没生你的气。”他略一思虑,若无其事地反问道:“倒是我那般对你,你喜不喜欢?”
“我……”晏春熙听了,有些出神地望着关隽臣的面容和嘴唇,也不知是脑中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悄悄地泛起了一丝红意,小声道:“自然喜欢的。”
关隽臣眯起一双丹凤眼,淡淡地道:“你既喜欢,却仍是不肯与我欢好?”
“成哥哥,我……”晏春熙有些无措,他磕巴了一下,随即轻轻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丝迷茫的神色:“你那会儿发怒,说我、说我戏耍于你……我当真不是的。你走那会儿,我一个人待在流芳阁里,着实难受得厉害。想到你要去旁人那儿,心里又生你的气,又忍不住埋怨自己,我也气自己,为何便是不行……哪怕我心里多么想和成哥哥像曾经那样翻云覆雨,可是到了那一刻,我还是、我还是无法……”
“不行……是因为还是无法将肚皮上的那点儿软肉露给我?”
关隽臣仍记得少年说过,被进入的感觉,就像是刺猬被翻过来,不得不对人露出肚皮的软肉那样……若那样做的不是倾慕之人、全心信任之人,该是多么可怕啊……
他不由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问道:“如今……你还是会害怕我?”
虽然先前曾有许多不堪的过往,可过了这么些时日,他自认对晏春熙可说是温柔以待,两人在金陵城的重阳夜市明明也那般和睦温存,可少年却仿佛仍无法摆脱往日的梦魇,这着实叫他也有些不知所措。
晏春熙咬住嘴唇,一双杏眼里浮起了痛苦的神色,他将身子更紧得贴向了关隽臣,似乎是想要取暖一般,迟疑了许久才喃喃地道:“成哥哥……以前的事,我其实一直都想忘记,可心里总像是……有道坎似的。”
“这些时日下来,我、我多少知晓你有你的难处。我本不想矫情,我也晓得,人要往前看,不该一直对过去的事情念念不忘……可哪怕对自己说了那么多,可是……可是方才,还是忍不住……”
“你就、就要进来时……我、我便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着暴雨的夏夜,我求你帮我当作一心人来相待时,你却只是一边插进来,一边与我说要给我鹤苑大公子的位置——我那时当真便觉得自己与一条狗没什么两样,我就像狗一样趴在你身下承欢……我一想起那时候,想起那天夜里的雷声,我便一下子骇得手和脚都凉得发抖,我……我……”
晏春熙说到这里似乎又回想起了那时的场景,眼圈一下子便红了起来,他在关隽臣的怀里微微发着抖,几乎是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微弱地开口道:“成哥哥,我对你的情意没有变过,我想与你欢好,也想为你做一切能叫你快活的事……可是你明不明白,原谅——真的好辛苦、好辛苦……”
关隽臣无声地抱紧怀里细瘦的少年,他的胸口泛起一阵尖锐的痛楚。
叫人毒打晏春熙,把少年送到别人床上,还自以为是地以为这一切能被区区一个鹤苑大公子的名分抹除。
是啊,去伤害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只要狠下心来便能做到。
他居然以为可以轻轻松松地和晏春熙说声是他错了,便高枕无忧地等待少年一如既往地回到他的怀里。
可他竟然此时才明白,他是将最艰难最痛苦的一件事,留给了晏春熙去面对。
晏春熙把脸埋在关隽臣的肩窝处,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却始终不肯把脸露出来。
关隽臣知晓少年此时定然是心里想起了那些不快的过往,却又不愿意显露出太脆弱的一面叫他看到,于是也不勉强,只是像哄着做了噩梦的孩童一般轻轻拍着晏春熙的背脊。
过了半晌,他终于嗓音有些沙哑地道:“我明白、我明白的。那就不原谅,不要轻易原谅我——”
关隽臣说到这里,也不由苦笑着叹了口气,他低下头,在少年耳边轻声说:“就这么让我等着,想让我等多久,我就等多久,好不好?”
晏春熙听他这般说不由终于微微抬起头,他眼里还有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酸楚和惶惑,可还是望着关隽臣,小声地问道:“成哥哥,你……当真会一直等着我吗?”
“嗯。”关隽臣也低头看着晏春熙,低低地应了一声。
少年一双圆圆的杏眼里终于燃起了一丝明晃晃的亮光,他面上那不安的神色渐渐和缓了下来,他把身子向前探了探,紧接着便更亲昵地钻进了关隽臣的怀里。
先前那些时日,虽然他也与关隽臣日夜相对,两人也心知肚明彼此的关系。
可是因为他总还守着些所谓下人的名分,关隽臣又不愿意强迫他,因此也从未与关隽臣这样紧密地拥抱过。
可是在他心底,又何尝不觉得万分煎熬。
在金陵城中情动不可自己,那般激烈的冲动和弥漫在浑身上下的热意,都未让他立刻察觉是饮下了催情的甜秋酿的缘故。
因为于他来说,那样的感觉几乎是理所当然的。
对关隽臣的渴望和情意,就像是一樽封存在他身子里的佳酿,时时涌动着绵绵的醉意。
他想念关隽臣,想念关隽臣的拥抱和淋漓尽致地占有,他既会在某个时刻感到害怕和胆怯,却又在心底,暗自笃定那里是这天下唯一会庇佑他、保护他的所在。
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去克制住自己不要去一头再次莽撞地跌进去的冲动,可是每一日强自地按捺欲念,于他来说也是那样的苦闷。
他甚至为此恼恨自己的抗拒和不知好歹,哪怕是如今,他这么望着关隽臣水墨画般丰采熠熠的丹凤眼,还有那轮廓分明、微微抿起的薄唇,回想起片刻之前流芳阁里曾发生的事,又会忍不住悄悄肖想起来,若是方才他没有……
晏春熙想到这儿,望着关隽臣嘴唇的眼神里,不由顿时泛起了一抹羞怯,他有些心虚地微微转开眼睛,可是小动作却瞬间被关隽臣察觉到了。
“想什么呢?”关隽臣轻轻托起少年的下巴。
晏春熙嘴唇嗫喏了一下,可是随即却又带着些期翼地,眼神亮亮地望着关隽臣,他似乎是颇为紧张,开口时也不由磕巴了一下:“那你、你还会……再为我、为我那样吗……?”
关隽臣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觉又好气又好笑,看来这么一来,这小家伙还惦记上他了。
他颇有些无奈,叹了口气,微微眯起双眼:“你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盘啊,我碰不得你,倒还得伺候你呢。”
晏春熙脸一下子有些红了,他虽然自知理亏,可仍是十分聪明。
他知道关隽臣这般说也不是生气,于是抬眼悄悄看了一下关隽臣的神色,便用双臂把关隽臣的颈子圈住,把热乎乎的脸蛋贴了上来。
他虽然不明说,可撒娇的意思却已十足地明了了。
关隽臣哪吃得住晏春熙这一招,他苦笑了一下,妥协道:“你若是喜欢,自然是可以。只是,也得待我把这小风寒养好罢——成不成,晏大公子?”
他说到这里,细想起来又气得心痒痒的,只得恨恨地咬了一下少年薄薄的耳垂,低声道:“小魔头,竟在我这儿骗吃骗喝作威作福,我看我欠你的——是怎么也还不清的了。”
晏春熙听他这般说,忍不住“噗”地笑了起来,他近些日子鲜少这样笑过,一对儿小梨涡轻轻浅浅地挽了起来,甜得叫关隽臣霎时间半点不甘愿也没有了。
少年笑了一下,可随即马上便用洁白的牙齿咬了一下嘴唇。
他慌忙用手摸了摸关隽臣的额头,触手之处只觉得热得烫人,眼里登时浮起了一丝忧虑,可还没等他开口,关隽臣就已经摸了摸他的脸蛋,沉声道:“没事,我的身子我清楚,明日再叫大夫来看便是了,不过几日间便好了,别忧心。”
“成哥哥,我、我抱着你,你快睡吧……”
晏春熙搂着关隽臣的脖颈,竟颇为主动地吻了一下关隽臣的额头,他这般动作倒也少见,倒像是往常的两人颠倒了过来一般
但不知怎的,感觉到少年温热的鼻息就这么轻轻在他的耳侧呼吸着,关隽臣竟也觉得颇为安心,他拍了拍晏春熙的背脊,便阖起了眼帘。
这一觉,倒的确是睡了个昏天黑地,可是次日醒来之时,关隽臣却没想到他迎来的竟不是王府的大夫,而是奉诏前来的乌衣巷指挥使夏白眉。
兴许就是那一夜,大周成德三年的秋天悄然迈向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