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丧心病狂的瓜皮
晏春熙本想着夏白眉也身上有伤,自己睡一小会儿就去替夏白眉,只是他到底身子骨没练武之人强悍,再加上这一路来心神交瘁地奔波,这一睡就睡死了过去,睁开眼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晏春熙起身后发现火堆旁夏白眉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半个瓦罐,里面正放了一大捧颇为洁净的新雪,正架在篝火之上慢慢烧着,显然是不一会儿工夫便能将雪烧沸成水来喝。
一看到这水,晏春熙才感到喉咙里已经很是干涩,想到等会能有热水喝,顿时很是开心。。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冒起了一个颇为奇怪的念头,只觉得夏白眉很像是他幼时听父辈口中真真假假的故事里那些豪客——
策马江湖、荒郊夜宿,仍是过得有滋有味。
兴许夏白眉就不该待在大内做一个权势滔天的宦官,这样或许还能更快慰自由一些。
晏春熙想到这儿又忍不住摇了摇头,只觉自己颇为荒唐,夏白眉智计武功都远超于他,怎轮得到他为人家思虑这些。
他扶着墙,慢慢向山洞外走去,随即顺着雪地里夏白眉留下的脚印,竟一路穿过枯林,才在峭壁边找到了夏白眉。
夏白眉正盘腿坐在一块巨大的怪石上,手中拈着一片冬青树叶,慢慢地将叶片两侧卷起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那声音颇为苍劲,只是音色略有粗糙,在晦暗险峻的峭壁边,叶片之声与寒风呼啸之声盘旋交错,更使得尾音枯咽,似乎吹叶片之人心绪颇为沉郁。
晏春熙遥遥地看着夏白眉孤独的背影,不知为何,他虽然不知夏白眉的心事,可却又好像能够明白些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从后面走过去,扶着怪石边缘,慢慢地坐下,安静地听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夏白眉方才停了下来,他当然早知道晏春熙已经过来了,可是却并不理会,只是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冬青叶。
翠绿冬青叶瑟瑟发抖,像是不胜寒风吹拂之力,夏白眉怜惜地手指轻轻抚摸着叶片的脉络,他端正的凤眼之中含着一丝缠绵的温柔,似乎透过掌中那一枚小小冬青在回忆着什么。
晏春熙隐约听到他低低叹了口气,张口手掌,任由寒风将他掌中那片细瘦的冬青叶吹走,向峭壁旁的深谷盘旋而下。
晏春熙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喃喃道:“怎的、怎的不吹了……”
“吹得不成调子,便不勉强了。”
夏白眉转过头看着晏春熙,神情很淡:“你可知……这是谁教我的?”
晏春熙摇了摇头,他自然不知。
夏白眉微微笑了,他牙齿很白,笑起来时颇为动人:“是皇上。”
晏春熙心里突地一跳,竟不知该说什么。
可所幸夏白眉兴许本来也不要他回应,而是自顾自继续道:“那会儿他还不是皇上呢,只是个东宫里不大受宠的太子,于是便不像是如今这般日理万机,因此便有许多时候,可以与我厮守在一块儿。”
晏春熙怔怔地看着夏白眉,他的确曾听关隽臣说起过夏白眉与周英帝之间的纠葛,之前虽心里好奇,可是却是怎么都不敢问夏白眉的。
那毕竟是大周天子啊,此时夏白眉竟会对他直言天子的私隐,更甚至将皇帝与他之间的事称之为“厮守”,这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晏春熙怎能不慌神。
“晏公子,你从没见过皇上,是不是?”
夏白眉问道。
“是、是的……”
晏春熙磕巴道。
“你如今见了皇上,或许未必会觉得他有多么好,可是十多年前的时候……”
夏白眉的眼里隐约有光,轻声道:“皇上年轻那会儿俊朗英武、心思更是机敏无双,许多事旁人要学上好久才能上手,他却总是一点就透。他不仅通晓四书五经,礼、乐、射、御、书、数也样样精通。晏公子,我知你心中定是觉得宁亲王乃最了不得的人物,可我却要说,大周当世人杰——非皇上莫属。”
“不止如此,皇上的才情并不拘泥于周礼六艺,他并非是一个规规矩矩、只知读书与政事的太子。”
“他兴致好时,也常带着我乔装出宫,我们扮作富家公子去南倌、去梨园听戏,他教我品酒、教我下棋,只是我才智远远不及他,这些年来,我从未赢过他一局棋。皇上既高雅,又颇通市井之风,狐妖作祟、书生情痴、尼姑思凡,这口耳相传的许多离奇故事,他都通通知晓。他从不嫌民间之事不雅,反而能从其中看出大周平民百姓的生动志趣来。”
“他还是个极有趣儿的人,哪怕是随手拈片叶子,都能吹出雅奏。晏公子,你可知道吗,冬日里只有冬青、松柏几种叶子常青,其中又只有冬青能吹奏,只是叶片颇硬,是以音色郁郁,便如寒冬之节气。但是到了春日里……万物复苏,连树叶也娇软下了身子,这会儿再拿来吹奏,调子便欢快轻盈,好听得多了。这般种种小事,都是皇上教我的。”
夏白眉说着说着,神情竟渐渐得有些痴了。
他这一生,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过往。
与他相恋之人,最终成为了大周天子,是以久而久之,他便越来越沉默——
他这一生的爱恋,本该是永远无法对第三人言及的。
只是这人一旦憋得久了,想说出口时,心里的话便像是决了堤。
他喃喃地说着,桩桩件件便像是昨日才发生一般,那些柔情蜜意、相伴相携真真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只盼能一直这样说下去,说周英帝的好,说周英帝的了不起,一言一笑、风姿翩然。
是啊,周英帝怎会不好呢。
世人软弱,是以情死之时,便总说是未遇良人。
可是其实若周英帝从不曾对他好过,他便不会倾尽这一生去爱。
这世间最残忍的从来并非负心人,而恰恰是有情人终有一天会悄然变了样貌,叫他再也认不出来。
“夏大人……皇上、皇上当真是喜欢过你的。”
晏春熙听得眼中酸楚,在他心中,周英帝是无情帝王,一步步威逼关隽臣,更为巩固大全肆意残害忠良,与夏白眉口中英才大略、风趣潇洒的皇子相距颇远。
可是他却不愿再说别的,他感觉得到夏白眉心中的无尽苦楚,实在不忍多言。
“是了。”夏白眉点了点头,他脸上的浅笑浮起一丝惨淡,轻声道:“晏公子,昨日你问我是谁伤了我,我未回答你,如今你能猜得到答案了吗?”
晏春熙心中一悸,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可却不敢说出口。
那猜测叫他毛骨悚然。
“皇上曾赐我一匹血龙驹,此马奔行奇快、与古汗血宝马也不遑多让,乃少见神驹,习性也少为人知。但机缘巧合下,我却偶然知晓这血龙雌马发汗时身有异香,只消有其他雄马循着气味便可追去,多年来我早有疑虑,兴许皇上赐我此驹是为了时时知晓我的行踪,却从未问过皇上。那日我心灰意冷,辞去乌衣巷指挥使一职,此举颇为危险,可出城时我却仍特意骑了这皇上亲赐的血龙驹,晏公子,你可猜得到我这般做的缘由吗?”
“你、你是想试探……”
晏春熙额头微微冒汗,颤声道:“你是想试探皇上的心意。”
“是。”
夏白眉又微微笑了,他平静地道:“我出城后,寻了我的手下扮作是我骑在血龙驹上,自己则换了寻常马匹悄然跟在后面,不过一日之间,就有一武功奇高之人从皇城出来,骑着一匹雄驹跟在血龙驹后面,这人自然是来杀我的。”
“晏公子,伴君如伴虎。与皇上有情,只怕又更危险些。我陪了皇上十多年,为了保护皇上毒哑了嗓子,练了缩短寿命的武功,为皇上铲除异己、杀人害命,可是如今,我只不过心灰意冷,想要远遁江湖,可是皇上却想要我的命。你若是我,该当如何?”
“我、我……”
晏春熙回答不出来,他心中只感到极为恐惧。
周英帝心机深沉至极,可夏白眉却也不遑多让,这两人宛如一路子的凶兽,虽相恋、却也肆无忌惮地防备着彼此,这般的感情,委实叫他害怕。
“是了,晏公子不是我。”
夏白眉微微颔首,继续道:“我跟在那宫中之人后面,我在暗,他在明,他自然不胜防备,被我下了无色无味之毒。我留了他性命,本想细细查问,可是没想到此人武功已入化境,竟暗中将毒逼出了些许,还能悍然与我生死相斗。我腰腹间的伤,便是被此人的鹰爪功抓出来的,彼时极为凶险,只怕我反应再慢上分毫,连肠子都要被生生扯出来。我心里知晓,此战一输,我必死无疑。心中存了这等念头,武功竟发挥得比往日好上三分,拼死扣住了那人的脉门,震伤了他的心脉。”
“那人伤重、可是却一时未死,我将他脚趾一根根削断,再敷上蜜糖,让他伤处被蚂蚁噬咬,如此酷刑折磨,直削到他只剩两根脚趾时,他这才苦熬不住,按着我的意思,给皇上写下了密信,告知皇上:夏白眉已死,他身受重伤、又追得极远,要过十几日才返京。晏公子,我这般做,你定要觉得我凶残可怖,但是我是非得如此不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为自己赢得些许时间。”
在这一片枯林之中,夏白眉神色平淡,就这样娓娓道来,可是晏春熙想到昨天他见到的那血肉模糊的伤处,再想到夏白眉那场殊死搏斗,之后的惨烈酷刑,只觉得心跳极快,虽然未亲眼所见,可是却也能感觉得到那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
“时间……夏大人,你、你要做什么?”
晏春熙猛地抬起头问道。
“弑君。”
夏白眉凝视着晏春熙,平静地道。
第四十二章
晏春熙只觉心口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弑君。
这很轻的两个字听在耳中,却仿佛带着千军万马席卷而来的肃杀之气。
大周儒学治国,三纲五常早已深入人心,天子不仅为君、更是万民之父。
百年前便已有了皇权天授之学说,皇权与天命就此密不可分,此后大周历代帝王更无不独尊儒学,只因皇帝统御大周,乃是授命于天,既是如此,天子的意志即是不可违抗的天意;天子的福隆昌盛,即是大周天下的命数。
弑君,不只是犯上作乱,更是逆天而行!
一个人哪怕勇武,或许可以悍不畏死,但却仍极难违千百年下来逆根深蒂固的观念,对于皇权的畏惧和尊崇,是无影无形的。
哪怕是晏春熙,经历了这一路来的九死一生、皇权压迫,可是乍一听到夏白眉口中吐出弑君这两个字,便顿时脸色发白。
他心中只觉此举是一万个不行,哪怕他此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仍禁不住那么觉得。
“你可是害怕?”
夏白眉一对白眉微微挑起,枯枝在他面上留下斑驳的阴影,他此时的神情近乎邪妄。
他虽问出口,可却不待晏春熙回答,便一字一顿地道:“是了,这两个字一出口,便是万劫不复了——可我不怕。”
夏白眉说着从怪石上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投向眼前的万丈深渊:“晏公子,常人为之俯首帖耳的皇权,不过是跟我在龙床上媾和的一具皮囊罢了!我不像那些大周朝臣、王孙贵族,我生在杀猪人家,若非皇上教我识字通文,我便目不识丁,若非皇上要我做臣子,我心中便没有教化——如今既然我毕生所求终究是不可得了,那么弑君又何妨?我偏就要做这个眼中无君无父、不忠不义的逆贼狂徒!”
晏春熙骇然地看着夏白眉,只见他发丝衣角皆在寒风中肆意飞扬,眼中却闪动着狠厉又兴奋的异光。
晏春熙忽然想起,关隽臣曾有一次提到夏白眉时神色凝重地说:“此阉人极凶。”
他那时不太明白,可如今终于觉得关隽臣识人极准。
是了,夏白眉并非坏人、更万万称不上是好人——
夏白眉是个彻头彻尾的凶人。
……
长安城内,宁亲王府。
自从白溯寒负伤回来之后,关隽臣便是坐立不安,依着白溯寒的话,晏春熙被夏白眉擒走已是五日前的事,他怎能不心急如焚。
可他虽然马上便按着白溯寒记忆中的去路派人去找过,奈何夏白眉行迹隐藏得太好,根本寻不到那处枯林,他又怕自己若是大动干戈,引起周英帝的注意,那便更是糟糕透顶,是以这能隐忍不发。
这般捱着捱着,直到傍晚时分,才有一侍从前来宁亲王府拜上一封信,关隽臣本以为是夏白眉那边来的,不曾想是恭亲王世子关山月派人来约他明晨出城赏雪。
关隽臣哪有这等闲情逸致,本想立时拒绝,可是转念一想,却马上便觉出不对——
他这边自然是焦头烂额,可是关山月却也不是闲散纨绔,如今在这等时刻还要约他赏雪,想必另有目的。
他仔细又读了一遍那封拜上的书信,这才愈发看出措辞微妙,虽是约他赏雪,可却颇蹊跷地提到什么早春将至,届时日出雪融,便再见不到这等雪景云云。
关隽臣反应何等机敏,略一思索便已明白关山月正是在拿晏春熙的名字在做文章。
他心中宽慰稍许,关山月与他交情颇深,想必不会伤着晏春熙。
可是同时却又感到略微有些疑虑,晏春熙被夏白眉擒去,如今却差关山月来以此为由约他赴会,他隐约觉得关山月与夏白眉之间的关系匪浅。若是如此的话,只怕关山月于夏白眉一事上,从未与他坦诚过,这也委实叫他心中颇不是滋味。
次日临行前,白溯寒虽然伤重不能跟随,却不忘特意前来提醒他,以他那日与夏白眉交手的情形来看,夏白眉的武功只怕远超两人先前所设想,所以要他务必要小心。
关隽臣听了微微苦笑一下,他不禁心想,如今哪还有人想要他这条性命,不过都是在拿捏着他的命脉,将他揉圆搓扁地反复摆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