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丧心病狂的瓜皮
他若是死了,只怕远远没现在这般活着有用。
只是这些灰心丧气之言,却也不必对白溯寒再细说了。
宁王府外,关山月骑着匹乌蹄盖雪的骏马,带着两个随从正等着。
关隽臣也上了马,他勉强压抑住焦躁的心情,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关山月,意有所指地问道:“好久没见着你了,赏雪的地儿可物色好了?”
“自然。”关山月面容颇为女相,此时穿着一身雍容的绛紫色锦袍,更加衬得肤白似玉,眉目如画,好一副翩翩公子的样貌,如往常那般懒懒地道:“王爷只管跟着我便成了,好酒好菜也已备上了。”
他说着,人已经一骑当先策马而去。
关隽臣眸色微沉,一抖掌中的缰绳,也随即跟了上去。
关山月领着关隽臣出了城之后,便将手下的随从全部支了开来,关隽臣这才跟了上去,两人纵开马向城外那座孤山急急赶去。
关隽臣毕竟武功颇高,即便是在马背上疾驰,也能稳住内息,语声如常地说:“没想到你竟与夏白眉相熟。”
“我……”关山月一开口便显出了内力较关隽臣差上许多,他气息微微抖了一下,应道:“王爷,我先带你去见夏白眉与晏春熙,其余的事,我随后自会与你解释。”
关隽臣转头看了一眼关山月,不再多说。
他二人到了枯林边的峭壁处下了马等候时,关隽臣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周遭的环境,只觉夏白眉这番行事颇为诡秘,绝对不像是为了周英帝的命令行事。但是夏白眉素来心机深沉,他也不敢有丝毫放松。
不多时,枯林中便缓缓走来了两人,关隽臣眯起眼睛,只见当先的夏白眉身后那个纤细身影正是晏春熙。
他心跳忽然就快了半拍,那一刻,夏白眉也好、关山月也好,都好像是化作了一旁的枯木怪石,再也无关紧要,他的眼中就只剩下那一个小小少年。
这世上于他来说,就只剩下一个晏春熙。
晏春熙似是右脚受了伤,走路时略微吃力,但是仍专注地望着关隽臣,他不必开口,可是所有的情意便都已经在那双大大的眼睛里。
关隽臣一双凤眼忽然凌厉地盯向夏白眉:“你伤着了他的脚?”
夏白眉五日休息下来,腹间伤口也恢复了些许,此时即便被关隽臣这般质问,也颇为泰然,淡淡地道:“王爷,晏公子是崴伤了脚,但我此回将晏公子请来,是因有事想与王爷商谈,如今谈还未谈——怎会存心伤着他?”
他这话极厉害,关隽臣眼中精光一闪,知道夏白眉言外之意,是晏春熙的安危便系于此次相谈了。
夏白眉转头看向了关山月,虽然还未开口,可是关山月却已经意领神会,直接道:“我且去外面把风。”
“夏大人好威风啊。”关隽臣待关山月离开后,才冷冷道:“如今连恭亲王世子都要听你差遣,真真是不可小觑。”
“王爷,世子殿下并非是听我差遣,只是他知道此间的事,他若是听了,可比之不听要凶险多了,所以这才避了开来。”
夏白眉言谈之中的意思本颇为肃杀,可是神情却松缓,他微微一笑:“依王爷之见,晏公子要不要也避一避?”
“我、我不走。”
晏春熙忽然道。
他站在夏白眉和关隽臣之间,无论身量还是气势,都显然无法与这两人相比,可是这几个字却说得很坚决。只是这般抢在关隽臣前面就回答,终究是逾规了。
夏白眉把带有一丝探寻的眼神投向了关隽臣。
其实他此言多少有着些许试探的意思,先前晏春熙说过,关隽臣无论何事都定会与他商量,他此时这么问,自然是想要看看关隽臣的反应。
然而在他眼中这位曾横极一时的大周王侯,此时却竟是半点脾气也无,只是温声嘱咐道:“且寻一处平坦些的石头你坐着,不要再累着脚了。”
关隽臣说着径自走过去扶住少年的腰身,生怕少年再碰着了脚,只怕若不是夏白眉仍在此,便会立时将晏春熙抱了起来。
夏白眉看着两人相携一步步往林中走去,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
他早就知晓关隽臣将晏春熙放到了心上,可是如今所见,却仍叫他讶异不已。
关隽臣不仅仅是喜欢晏春熙而已,他竟还尊重这个平平无奇的少年。
夏白眉年纪比晏春熙长了十岁,更见过那些身处大周皇权最中央的男人身处情爱之中的模样,是以他才比晏春熙更深知——
宠爱易得、尊重难求。
他伴驾十多年圣宠始终不衰、哪怕后宫皇后嫔妃都无一人可稍与他相较,但即便如此,在人前,他从不敢在周英帝开口表态前便说话,人后也绝不敢悖逆周英帝的意思。
手握权柄之人,生来便比常人多一份刚愎自用,皇帝如此,亲王之尊当然也不遑多让。
关隽臣这是真正交了心。
夏白眉暗暗觉得不安,他所求之事绝非一个只想安然地做晏春熙夫君的宁亲王所能办到的,他所需的,是一个仍对权力心存渴求的宁亲王。
……
关隽臣扶着晏春熙坐在一处颇为平滑上的石头上,他似是嫌晏春熙身上那件狐裘经了这几日的奔波已磕碰坏了好几处,便低头解开了自己身上的,与晏春熙调换了过来。
他的袍子让晏春熙穿着还是过大了,但是却显得少年蜷缩在厚实的裘中格外暖和,一张脸小小的。
夏白眉沉声开口道:“我这般小心地邀您赴约,想必宁亲王也能猜得到,此次我绝非是奉皇上之命。”
关隽臣背负双手,他一头发丝拢在金冠之中,虽然鬓角微微斑白,可是站在皑皑雪地之中,那股华贵的气度,仍是不可方物。
他既不开口、神情也无半点变化,便像是没听到夏白眉的话一般。
夏白眉并不以为意,而是沉稳地继续道:“敢问王爷,自先前凤阁一别,这几日在长安一切可还好?”
“夏大人。”关隽臣淡淡地截住了他的话头:“无需说这许多无用的话,你既然明知晏春熙在本王心中分量,仍执意要挟持他引我出来相见,自然是事关重大。既然如此,不如单刀直入。”
“宁亲王说得是,确实是我明知故问了。凤阁一别,您被握住了命门,先前以冠军侯入京的锐气早已不见。谭大人不堪受辱、自刎身亡,您却无力庇护,还将手中的免死金剑都交还给皇上——在这场角逐中,您似乎是已经败得一败涂地了。”
“是又如何?”关隽臣嘴角冷冷地挽起:“夏大人总不会清闲到要约我这一败涂地之人落井下石吧?”
“怎敢。”夏白眉拱了拱手,恭谨地道:“其实宁亲王乃大周盖世英豪,一时之委顿,本应无甚大碍,只是眼下这长安城中,您被先手围成了刀把五的死棋,若想要脱困而出,就得需要补一枚活子在梅花五。卑职不才,愿为您这一局棋中的活子。补了——您这手棋能成活,被点到则死。”
“夏大人,你棋艺师从皇上,总该知道当今圣上乃大周第一国手,想要从他手上破局,靠区区一招庸手梅花五便够了吗?”
“宁亲王错了。”
夏白眉微微一笑:“梅花五常见,可却并非庸手。问世间情为何物,庸庸碌碌,却亦叫人生死相许、辗转流连。圣上确为国手,但您长安一局甘拜下风,不就恰恰败在这一招梅花五吗?”
关隽臣自然明白夏白眉的意思,他眼里精光忽闪,开口道:“夏大人,你棋艺高超,只可惜却不识得自己,也不识得皇上——你其实并非梅花五,你只不过是一枚弃子。”
风雪之中,夏白眉听到那“弃子”二字,肩膀不由微微一抖。
而关隽臣看着他,眼里讥讽之色更甚:“白溯寒回禀我时,说你武功远超本王所料,是以先前我与白溯寒联手能将你拿下,只怕事有蹊跷。本王明白你的成算,金陵交手之时,你并非不敌,只是你想要试探皇上的真情,不惜身陷我手,喝下断雪潮,却不曾想步步算计,也不敌皇上这一招不闻不问,是也不是?”
“本王能看出来的,皇上自然也能看出来,你既然敢试探天恩,落得个弃子下场倒也不足为奇。夏大人,你于棋道只通皮毛,所以才能说出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天子不与凡人对弈,只以大周山河为棋盘、以天下大势为沟壑,如此大局——你这一招梅花五说出来,竟敢妄言能帮本王破局?”
晏春熙不太通棋艺,此时听两人以棋论道,只能模模糊糊猜出个影来。
他见关隽臣神色凌厉,可是却一字一句都说在夏白眉最心痛之处,皇帝以天地为盘,是以小小情爱在这局中只不过一枚可有可无的弃子,那正是夏白眉最最伤痛之处。
晏春熙不由张了张口,露出颇为不忍的神情,可终究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见夏白眉一双狭长凤眼看着地上,也不知是不是被说中了痛处,过了良久,他抬起头,一张端庄如玉的面孔上却波澜不惊,沉声道:“宁亲王这番提点,卑职受教。只不过王爷您也错了,这手梅花五若是卑职活着时使出来,自然如王爷所说那般是招不折不扣的废棋,但若是从个已死之人手中使出来,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卑职不要天子真情,只要一缕不舍,一丝愧疚,就足以撬动这句死棋!”
关隽臣不由仰头大笑,可那双锐利的眼却是森冷如电,他凝视着夏白眉,一字一顿地道:“夏大人,那你死了吗?”
“在皇上眼中,卑职已死了。”夏白眉泰然道:“是他亲手杀死的。”
……
关隽臣听了这番话,却并未露出任何讶异的神情,只是冷冷道:“夏大人,你这是走投无路了,所以来寻本王帮你来了?”
“王爷千古一侯、沙场征伐乃是万人敌,自然不大看得起卑职。”夏白眉淡淡道:“但是王爷也莫要忘了,与圣上从相伴至相疑,周旋至今,卑职终究是没有死——若论一人敌,王爷却是小瞧了我。”
关隽臣面上仍挂着几分笑意:“是吗?”
“是。”夏白眉面不改色答道:“王爷说得不错,我试探天恩,是犯了大忌,只不过王爷不知道的是,这十多年来——圣上防备着我,我亦防备着圣上,恰恰是因此,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人如我这般懂圣上。六年前,圣上亲赐我世间罕见的血龙雌马,为的是嘉奖,也为了必要时探知我的行踪,我早便知道这是圣上步下的暗棋,可是数年之间,哪怕情浓意暖之时,我始终若无其事,从不曾提过半句。”
“王爷,若是寻常情人,怎能容忍彼此猜忌至此?”
“夏大人并非寻常之人。”关隽臣沉默了一下,随即还是低声道。
晏春熙坐在大石头上,听到关隽臣这样说,忽然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他设想若是自己与关隽臣这般相处,只觉得还不如早早就各自别过,只是夏白眉与他性子不同,关隽臣、关隽臣也与周英帝截然不同。
“是了,王爷肯赞这一句,是卑职之幸。若我不隐忍这几年,数日之前便已死在圣上派来追杀我的人手上。”
关隽臣扬了扬眉毛,他似乎并不为此时讶异,而是神情平淡地道:“夏大人,无论如何,皇上终究是为你取了断雪潮解药,你试探、忤逆绝不至于要了你的命。皇上若真的要杀你,定是因为别的——你不愿再做皇上的人了,想要离开他了,是也不是?”
夏白眉听到这儿,脸色第一次才略微有些惨败之色,轻声道:“王爷……王爷敏锐。”
关隽臣亦是上位之人,他自然懂得周英帝的心境。
自己的人若是偶尔不听话,可以小小惩戒,那算不上多大的事,总归都是被攥在掌中。
但是若忽然起了展翅而去的心思,才是真真地犯了死罪。
“你既已逃了,为何还要回来?”
“卑职可以侥幸逃一次,但若圣上已经执意要致我于死地,亡命天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卑职此次回来,为的是死中求活。王爷——”
夏白眉说到这里,忽然撩起长袍下摆,单膝重重跪在地上,仰起头道:“卑职确是想请您帮我,但您帮我,亦是帮自己。棋还未下完,一子之差也能反败为胜。”
“夏大人动手抓了晏春熙,便已存了要挟胁迫的心思,即是如此,又何必对着本王这样苦苦相求,你究竟作何图谋,不如说出来听听。”
关隽臣低头看着夏白眉,神情毫无波动地问道。
“王爷,您身为太保、看似位极人臣,但实则只要皇上手握晏公子性命一日,您便一日不得逍遥自在。当今圣上是高悬您头顶的利剑,随时都可斩下。长安死局,总得有个了结——卑职愿做折剑之人。”
“夏大人,”
关隽臣逆着光负手而立,他左手慢慢转动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是,我在乌衣巷多年,律令熟记于心。”
夏白眉声音沙哑地道:“大周律,谋逆死罪,诛九族、主谋凌迟极刑。弑君素来便是万劫不复之事。”
“襄王满门抄斩,平南王押入凤狱不见天日,前人未曾举兵谋逆便已惨烈至此。夏大人,你难道觉得,本王也当得起乱臣贼子这四个字吗?”
关隽臣眉宇之间的剑纹猛地显出煞气,厉声道。
夏白眉一双狭长的诡异白眉微微扬起,他一字一顿地问道:“王爷,逆天改命、逆天改命——不先逆天,何以改命?”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关隽臣心口“咚”的一声重重闷响。
寒冬腊月里,他却觉得掌心冒出一滴滴的汗珠,他抬起头,目光透过枯林之中破败的枝丫,仿佛穿过长安城的层层阴云,投向了北方。
正北为尊,皇极之地。
不先逆天,何以改命?
何以改命?
“夏大人,你有何成算?”
关隽臣忽地稳稳坐在了一旁的石头上。
他一贯姿态从容华贵,可是此时这一扬袍袖大步叉开地坐下之势却如大马金刀。
他从厉声质问,再到坐下探寻,神色变幻之快难以预料,只有眉间那一缕果毅之色,隐隐显出当年从戎之时的霸道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