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羹一瓢
杜子豪掩在墙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那两个看守的日本兵,随口说道,“猪脑子,他穿着满洲大元帅服,帽子上的是五芒星。看着年纪是差不多,不过这么年轻能做大帅的,一看就是政客显要的嫡亲。就算是你那家雀给人当了姘头,也没这个资本。是你他妈又发 春,看只猪都像他。”
穆柯听到杜子豪诋毁若玉气得想踹他两脚,甫一站起来就被杜子豪拦住了,低声斥道,“别乱动!你在这边看着,我从后面绕过去,看我手势,弄死他们。”说罢,刺溜跑了。
两人分别从两侧逼近,看见杜子豪打手势,两人点点头用匕首悄然杀了看门的日本兵,动作利索藏好尸体换上了他们的衣服。杜子豪对他说,“我在这儿守着,你翻墙进去刺探情况。”
“那你小心。”
穆柯绕到后墙跟,掏出怀里的绳索,猛地甩掷上抛,倒挂勾钩住了墙檐,他确保勾紧了又四下望了望开始攀爬,站在屋檐上望了院内一周没什么异样便跳了下去,刚站稳后脑勺被冰冷的枪口抵住。
穆柯猛地一惊又沉住气缓缓举起双手,身后的人靠近了两步,穆柯俯身一个后扫腿把那人踹倒在地,又眼疾手快折了他的手腕夺过枪瞄准了他,“别乱嚷嚷!”
再定神一看,是......若玉......
若玉穿着一身黄呢子满洲军服,一排铜扣系到领口,露出一圈白色衬衫立领,黑亮马靴到了膝盖。刚才被穆柯扫了一脚,下盘不稳一屁股倒地,军帽落地沾了泥,他有些惊愕地看着穆柯,又底下头躲闪不得。
在宴会上离得远,穆柯只看见他的身形体态,这下离近了,虽然是在夜里也看得一清二楚。穆柯俯下身缓缓靠近,一下撕了若玉黏着的假胡子,坏笑着说,“他 妈了个巴子,瘪犊子玩意儿真是你!”
许久不见,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惊喜又对目前的情况万分着急,一时之间竟“言不由衷、行不由己。”
若玉双肘撑起身体要站起来,穆柯一下骑跨到他腿上扯他的衣裳,喘着粗气,“小王八蛋,你长能耐了,日本人的狗皮也敢往身上穿,给老子脱了、脱了!”
若玉不挣不扎抓住穆柯的手,淡定的说,“你穿的不也是狗皮,狗爪子拿开。”
穆柯嘿嘿笑,起身把他拽了起来,刚要说话,若玉捂住他的嘴把他抵到墙上,接着有两名日本兵从旁边的鹅卵石路上走过。
穆柯看了看走过去的日本兵又看了看若玉,这才想起来自己来干什么了,又极度担心若玉怎么出现在这儿。他还没开口,若玉先说道,“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了,你还是走吧,你自己很难得手。”
穆柯拨他的手,若玉捂的更紧,“我先同你说个事情,你若是能接受,往后的事我慢慢告诉你……你若是不能接受,我送你安全回到上海……嗯?”
穆柯点点头,若玉说,“这个宅子的主人是渡部寺律,日军上尉,他有个儿子渡部明臣,日军上校,他们父子在司令部的地位举足轻重”,若玉蹙眉顿了顿,“他们……他们是我的父亲和哥哥……”
穆柯大吃一惊,看着他这一身贵气的元帅服想起杜子豪说的话,忙抓住他的手腕,扶着他的膀子压低了声音质问,“雀儿,你怎么能……怎么能认贼作父!是不是他们逼你的,你告诉我,我现在就去宰了他们。”
若玉叹了口气,“穆柯,你冷静一点。没有谁逼我……我还有娘,她嫁给了渡部家,还生了一个女儿。你该知道我们母子的身份,满族的余孽伪满洲的傀儡。可是她是我的娘,你从小蜜罐里长大,自然不会懂得十年才换得母子相认多么难得,我是不会离开她的。你不肯接受便罢,回上海去;你若觉得我污浊了你,你可以杀了马占山、杀了渡部父子、杀了我……免得日后战场上兵戎相见,你下不了手……”
穆柯忙打断他的话,“雀儿,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不用害怕啊,等我和子豪宰了那走狗,我就带着你还有伯母我们一起回上海。”
夜静静的,朗月照星连一片乌云也没有,可是心情却愁云密布。穆柯用一颗热忱的心怀着思念、怀着憧憬,没想到再见面竟是这般光景。他看着若玉,那一如既往干净的眼神,只觉心疼,再倒退三十年,他还是个镶黄旗的贵族贝勒,享不尽荣华富贵的金枝玉叶,可现在寄人篱下,光鲜亮丽下满目疮痍,活活是塑了金身的泥菩萨,他心中的苦得用多少甜才填的满。
穆柯抱住了若玉,对他说,“雀儿,不用怕,我来晚了,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受人欺负。有我在,再也不让你受委屈。”
若玉偏过脸枕在他肩上,心中是五味杂陈。
穆柯说,“嗳,你又长高了,以前只能贴在我怀里的,现在够得着肩膀了,小矮子。”
若玉放开了他,说道,“胡子拉碴,扎脸。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先走吧,我在这里替你监视马占山的情况。你现在还是他手下的兵,说话做事千万注意分寸,你不用担心,没人欺负我,明天我想办法去见你,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
穆柯目不转睛地盯着若玉看,若玉蹙眉,“看什么看,我说的话你听了没有?”
穆柯指着他说,“你脸上有东西。”
“什么东西?”若玉用手背蹭了蹭,除了假胡子被撕掉以后有些黏。
穆柯凑近了左瞧又瞧,啧啧两声笑着说,“你脸上有个嘴,要不要我替你亲一下。”不等若玉回答,就亲了一口。
若玉不肯同他胡闹,一抹嘴推着他的后背让他翻墙离开。等穆柯离开之后,若玉一转身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男人一身熨烫的笔挺的陆军军装,下面也是一双黑色高筒马靴,手握军刀腰背挺直站在若玉面前,肩章上的三颗星反射着温润的月光。他的脸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半曝在月光中,以为年纪不大没有蓄小胡子,他貌不惊人,只是眼神透着薄凉和清冷,锐利的没有一丝温度;嘴唇却是天然上勾,不动声色也微微带些笑意。他就是渡部明臣,帝国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五年前跟着父亲从东京城来到中国,深受军部的赏识。
渡部明臣很不理解父亲对继子的态度,他拿到东京帝国大学的毕业证书、又跟着叔父去英国游历深修,父亲却极少正眼瞧他,或许因为自己早逝且沉默寡言的母亲。反而,他的继母和儿子是那样的不起眼,前朝的余孽、依附帝国的劣等人,还有美似京都艺伎一样的脸......他是那样的崇拜自己父亲,他以战神之姿降临人间,此刻却沉溺在腐 肉一样、泛着恶臭的美丽之中,让他避之不及。可这美又确实让人窒息,让自己平庸的外表显得更加庸俗。
渡部明臣握着佐助刀的力度加深了一分,他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母亲在找你。”
若玉对这个哥哥也是避之不及,他狂妄且自负,总是挑着眼角高人一等的俯视众生姿态,而且他天生对自己怀着敌意,幼稚至极的埋怨自己夺走了他的父亲。若玉不冷不淡地回答,“不做什么,我这就进去。”
若玉沿着厢廊走进了屋子,歇山顶用桧树皮葺上,深挑檐,外形是唐朝建筑的屋子。
若玉知道渡部明臣在后面注视着自己,他的目光像一双手攀到自己肩上扼住自己的喉咙,也知道他远不屑于只这样报复自己。可那又如何,他也只能捡起若玉落在地上的军帽,默不作声地掸去上面的尘土。
落地窗后就是渡部寺律和马占山的友好和谈。
若玉推门要进,女人叫住了他,若玉一怔。
女人穿着一件真丝缎面的粉底和服,上面镶绣着大片火红的花朵,不是玫瑰也不是蔷薇,倒像是二者抽象出来的一朵妖冶的花,脚上踏着厚底木屐。女人头发梳的齐整用玉骨簪住,不施粉黛,横波一笑盈盈一水,凑近了她周身萦着淡淡馨香,虽是两个孩子的娘,可岁月从不败美人。
洛芙蕖,官宦人家的香闺小姐,洛父曾是殷王爷的师傅,世家落魄后殷王爷念及师生旧情把她娶进王府,但是他对这个温婉美丽的女子没有感情。及至后来旧王朝坍塌,先是丧夫又一夜失子,最后颠沛流离投奔了堂叔,岂知他怀的是复辟王朝的心,她自然成了和日本人联姻的棋子。她不是没有找过若玉,只是一个女人寄人篱下无依无靠实在心有余力不足,就在她心灰意冷准备上吊,收到一封落款砚台的信,她的梓轩不仅活着还长大成人!在堂叔的催逼和砚台的要挟下,她嫁给了中年丧偶的渡部寺律,那一场婚礼是浩浩荡荡的湮灭在梦幻朝代的哀歌,她只盼得有朝一日母子重逢。
“梓轩”,她的声音柔和而明丽,像是熏风里黄莺鸣啭,就是她用血肉赋予若玉得天独厚的容貌和嗓音,现在又借助旧部势力把若玉捧上大元帅的高位。
若玉敬她重她,但更多的是想从她这里汲取母爱和温暖,又因为武道士家族的顽固,他也只能毕恭毕敬的喊一声,“母亲。”
“明臣说你找我有事?”
她笑,“没什么事,梓涵刚才睡不着要找哥哥,我哄了她一会儿她便睡着了。”
梓涵,那个“杂种”,每当提起她,若玉就有些理解明臣的心情。她理所应当地霸占着自己的母亲,自幼失去的母爱在她身上一点一滴的践行,那爱鞭挞进肉里,伤口生了脓、长了疮都让人垂涎三尺。
若玉说,“您也早些歇息,我去看看父亲。”见她点头,若玉便进了屋子。
屋子里被暖黄色的光填满,面前的枫叶屏风让若玉感到不适,他虽知道屏风拉开后不是肉 体盛宴,可还是对这样的满怀芥蒂,它所承载着年少不堪的噩梦,让若玉本能的想逃避,所以他极少涉足这间待客的屋子,但是为了探勘马占山的情况他还是进来了。
马占山此人土匪出身,为人豪放粗犷,早在军阀割据的时候投靠奉军,骁勇善战一路被提拔为军长,前不久东北易帜,他又被派往黑河担任警备司令。在上海的时候听说他领兵在嫩江桥一带抗日,一时成为人所追捧的民族英雄,他记得季哥还捐了二十万张饼和十万块大洋给他。现如今伪满洲国成立,被日本人用军事威胁和政治手段加以诱降,渡部寺律还给了他一个黑龙江省省长的职称,让他彻底降日做了汉奸。
说也奇怪,即已背上汉奸的臭名他却不肯在买国文件上签字,渡部寺律今日请他来怕是又要诱降一番,让他签字。
明臣是不会突然出现惊扰他崇拜的父亲,若玉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屏风后面偷听。
听这情况,渡部寺律要以伪满洲国军政部长一职为诱饵,让他签署什么文件。渡部寺律这个老滑头应上级的要求加紧对马占山的控制,并且想要编遣他的军队。马占山一个土匪比他还滑头,他说自己不识字不会签,到最后也没有签成,渡部寺律要送客,若玉赶紧从屋里出来,轻手轻脚刚掩了门,又碰见了明臣,心下暗自叹道他怎么总是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