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 第50章

作者:商厉 标签: 宫廷江湖 强攻强受 古代架空

  沈约此时自是握有滔天的权势,而他也知道,这权势并非幸致。这是惩罚,更是负担。而当他在段九和的瑞宁世子帮助下兢兢业业建大都修河工辅政事定朝纲十年之後,他终於可以卸下这副担子了。锺聿宁已经言明会尽己所能萧规曹随,对如今四海升平、国力蒸蒸日上的应国来说,守成足以安天下。沈约边这麽想著,边默默记住了几个颇有真才实学的考生姓名,打算一会糊名的时候让他们的名条短上一短,好给世衡留几个好用的副手。

  

  

  四月江南,正是草长莺飞时节。当今应国海晏河清,纵是乡野之地亦少盗窃之事,幼小孩童亦可四下游玩,更无需说杭州这富贵繁华地了。西湖畔,长堤春柳间,粉面桃腮的少女穿梭嬉闹,娇笑之声不绝於耳,湖上笙歌隐隐,唱的却是南朝旧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沈约听她们唱得欢悦,心中不禁浮起惆怅之意,须知世间无事不可挽回,唯有“年少”二字,当真是一去不返。然而回想前尘如梦,又仿佛雾里看花,隔著岁月筛洗,竟件件桩桩无一不美,想起时,心中是说不出的欢喜平和、万般留恋。

  

  明明从来都没好好享受过青春的时日,却仍旧觉得,世间无物是少年。

  

  沈约摸了摸胸口的匕首,那是临行前苏宝生塞在他手里的,说是当年绿橙楼五人吃酒时任晖赠与的,你若见著任晖,便把这个给他,说他要是再不回来,这一次便轮到他去找上门打架。想到此处,沈约心中黯然,他已在这江南一带转了一年,离完成宝生的嘱托却还是遥遥无期。苏杭烟柳,秦淮夜月,当年未曾出口的江南之约他已践诺,任晖却仿佛消失在了这天地之间。

  

  整个应国好似再无一人记得任晖这个名字,无论是风流满京都的少年儒将还是一箭震四国的酷厉杀神,从越春一路南下,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竟是再无一人谈及。倒是他自己的生祠,竟从当日的济宁一地传到了如今大江南北,多塑成文曲星模样,釉彩华美,俗豔不堪,前头还跪了不少求子的妇人,他每每瞧见便冷汗涔涔大呼惭愧,恨不能上前点醒那些愚夫愚妇──他自己膝下尚无子,若是跪他塑像,只怕一梦成空。

  

  他却不知自己二十出头便为一国宰辅,又有早年治河的清名在外,这十年名声如烈阳当空,任何少年天才的名头放在他面前便如残雪置於豔阳之下,不堪一击。讽刺的是,想找的人到处打听不得,而他初到江南不过三天,便遇见了同样消失数年的范希诚──便在他给外公和爹娘重做法事的灵隐寺中,昔日风流潇洒的花间客竟已出家为僧,身披袈裟手持木鱼,长眉深垂眉眼含笑,十足得道法相。沈约坦承盟鸥当年是为他所迫,在陪他演了一场戏後便和侍女一起阒然无踪,范希诚也毫不在意,只说有果必有因,他既造孽因,便当受孽果。

  

  所谓造化弄人,大抵如此。

  

  此次他再回到杭州,已是绕著嘉兴余杭游历数月,又租了艘乌篷船顺著富春江飘摇而下,既然遍寻不著,他便打算在这西湖边的沈家旧宅定居下来,就此终老一生。便如任晖所说,前情往事权作须臾一梦,若求再续,只待来生。随著人流慢慢踱向清河坊,沈约想著,若有来生,定要投在这山温水软之地,日子过得慢,车马行得慢,一生只够做一件事,陪一个人。

  

  

  清河坊便似越春的南市,最是个热闹繁盛的地方,吃食字画器物古玩无一不卖,只是街道狭仄些,人气喧阗些,少了赌场银号,闲逛的游人也未免懒散些,看来虽然繁忙,不过消磨时间罢了。

  

  正所谓无事忙耳。

  

  自从在这杭州城住下,沈约每日里的活动不过那麽几项,吃饭睡觉除外,便是绕著西湖与清河坊散步。他如今武功尽废,便如普通人无异,权当是强身健体了。当然,这里也有他隐隐的盼望,任晖行走不便,自是不能开武馆打把式,他一生所长不过文武两道,既然不能卖武,便只有开学堂或是卖字了。只是他一年前便将这清河坊从头至尾的每家字画铺子细细寻过,再没找到一个身形略似的人,倒是无心插柳,贱价淘得了一幅董源的雪林山水和两张蔡襄真迹,挂在书房里倒也好看。

  

  随缘吧,反正这日子还长著。沈约笑笑,走出一间店铺,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店铺外头挂著的琳琅满目的字画,依稀看见什麽东西有点眼熟。沈约没在意,只道是词句相熟,走了几步又觉著不对劲,赶忙掉头回去细看,这一看沈约便呆在了当场──

  

  昔我别楚月,雪月浴血天。

  今君客吴阪,春色缥春泉。

  乡念一邅回。白发生俄顷。

  参商遥梦久,相期竟悠哉。

  

  这,这是他自己的字啊!沈约越看越糊涂,尤其是“白发”二字,端凝清远,沈字的精髓淋漓尽致,虽说沈字遍行天下,可这顿笔收笔便和他亲手写出的无异,除非父亲再生,否则还有谁能写出这──想到此处,沈约冲进铺子里,一把抓住老板,“外面那副字是谁的?”“哪一幅?”老板听得糊涂,“我这这麽多字呢,客官您要哪一幅?”“没落款的那副,昔我别楚月。”“哦”,老板恍然大悟,“那个啊,是一对夫妻放在我这儿代卖的。”“夫妻?”沈约大为失望,看来大概是某个落榜的秀才在绿橙楼买了拓本练的。他犹不死心,“那丈夫可是个断腿的公子?”老板皱起眉头,语气有些不快,“什麽断腿?小夫妻都是画一般的人物,那公子最多不过三十出头,玉树临风著呢!”“是吗?”沈约微微叹息,看来是一场空欢喜,向老板道了个谢,转身准备离开,那边老板仍在絮絮叨叨,“什麽断腿不断腿的,那小娘子可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美人呢,雪白裙子碧玉簪子,就跟那天上的仙女儿似的??”

  

  沈约心念一动,转身问道:“碧玉簪子?什麽样的碧玉簪子?”老板比划著道:“这麽长,通体碧绿,那水色真叫一个漂亮。不是老头子吹啊,我昔年也是卖过几年玉的,那麽好的簪子,没个千儿八百两,绝对买不到手。一看就是败落的世家子弟哦??”是了,是晴弓!那公子自然是海路,他们定是找著任晖了!沈约心中狂喜,也不问价钱,扔了锭银子给老板,急道:“外面那幅字我买下了,你知道那对小夫妻住在哪吗?”老板大喜过望,生怕沈约反悔,赶忙将银子踹到怀里,指著南边儿道:“不远不远。你出了清河坊,拐两个弯,就在那後头有个院子,种了不少花草,您就沿著那一溜儿桃花走,管教不会错过。我家跟他家就隔几户,公子爷若是要买他们的字,我家里还有存货。我可以带您──”“都给我留著!”沈约奔出门外,又回头道:“那幅我回来再拿。一幅也别卖给别人,我都要了!”

  

  沈约一路狂奔,心中只是一个劲地祈求,这次千万、千万不能再错过了──

  

  清河坊後,桃林外,竹篱间,有人正撑著拐杖,娴熟地给花圃浇水,园子里一对男女正在下棋,石桌上搁著碧螺春,架子上还晾著三四张未干的字画。那女子正一边拈著棋子踌躇,一边轻声呵斥丈夫,她说啊,

  

  莫言头白年光老,人到来年忆此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