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荒冢
净思展开一阅,本就冷淡的脸色霎时冰封。
眼见灵符无火自燃,萧傲笙心头一凛:“怎么了?”
“魔修屠城。”净思一挥袍袖,身影便化为白光消失,只留下一句吩咐,“元阁主自去天净沙,萧傲笙随我前往坤德殿。”
余下两人俱是一惊,元徽眉头紧皱,同萧傲笙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也迅速离开。
事发猝不及防,萧傲笙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祥预感,他顾不得给自己处理伤口,御剑就要向坤德殿所在主峰赶去,在临行时仍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剑冢,却见塔尖之上那团燃烧千年的火焰不知何时熄灭了。
外界诸般变故,仍被困在剑冢第十八层的暮残声还浑然不觉。
这层塔室没有出路,唯一的端倪便是这面刻着《三神剑铸法》的墙壁,因此他只能站在墙壁前,将上面的内容都拓进心里。
说来也怪,这些文字仿佛有生命一般辨识着阅读者,若是他走马观花地看完,墙壁便分毫不变,唯有他认认真真地记下每一个字,那字迹才会从墙壁上消失。
《三神剑铸法》表面上将铸剑分为剑形、剑骨、剑灵三大步骤,实则是把修行此道的人逐步推上锻体、淬心、炼魂三重境界,它所倡导的人剑合一并非寻常剑修所说的“心中剑与掌中剑”,而是真正把一个人铸造为无坚不摧的神兵,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可是暮残声转念想到站在剑炉前的杀神虚余,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比起手中巨剑,更像是一把绝世凶兵。
那么萧夙呢?暮残声忍不住想到这里,这墙壁上的字迹是萧夙所刻,对方也是千年来唯一进入过这层塔室的人,一生虽然短暂,却是剑斩邪魔无以计数,连吞天噬地的魔龙罗迦都被他一剑断首,比起冷锋淌血的灵涯剑,真正令众生敬畏的却是这个执剑的人。
萧傲笙曾经说过,他们师徒所修剑道都来自于《奇门天兵册》,只是各人根骨秉性不同,在那玄妙玉简里看到的内容也不同,那么萧夙看到的功法是否就是这《三神剑铸法》呢?
自古以来,世间所有不归正统的奇诡功法都被分门别类收入奇门六册之中,因此它们的作者及来历五花八门,真正的起源更是少有人知。然而暮残声想到《奇门天兵册》,便忍不住回想虚余以劫雷开刃时告于天地的誓言——立道为兵,以血肉之躯执金戈之器,杀尽天地之逆命。
倘若《三神剑铸法》源于杀神虚余,那么这些便说得通了。
暮残声心里揣测不停,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墙壁,直到将上面最后一个字也记下,整面墙壁便如同被搅动的水面一般扭曲起来,在他惊愕的注视下变成了一条闪耀着白光的甬道,里面空无一物,一眼望不到尽头,也不知通往何处。
他迟疑了片刻,闪身入内。
这条路看起来深不可测,实际上并不长,暮残声没走几步就感觉踏到了实处,周遭刺眼的白光也变成了缥缈无尽的雾气,他透过白雾游散的缝隙望去,看到了一只蜗牛。
蜗牛是微小生物,比之蝼蚁也大不了多少,可是暮残声现在看到的这一只蜗牛,令他搜肠刮肚后唯以“顶天立地”来形容。
它伏在这缥缈之处,无须天地依凭,自成浮空世界,头、腹、足都洁白如玉,背上驮着的巨大蜗壳圆润如球,漆黑似墨,隐有白色旋纹微亮,仿佛万丈天河缩在了浩瀚夜幕中,随着星移斗转而徐徐流动。(注2)
暮残声只看它一眼,就觉得自己渺小无比。
他忍不住向前走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当他终于来到蜗牛面前,从无尽穹空中伸出了一只手,如同摘取一颗小小的果实般,轻轻拿起了蜗牛的壳。
“咔——”
一声轻响,蜗牛壳肉分离,它虽然没有了负重,却再也无法前行方寸,庞大柔软的身躯伏在地上,赖以生存的水分飞快地从体内流失,触角软趴趴地耷拉下来,皮肉迅速缩小,到最后竟然消失不见了。
转眼之间,这只蜗牛就只剩下了一个壳。
暮残声怔怔地抬头看去,蜗壳悬浮在那只遮天大手中,就像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物,而托着它的人隐在云雾飘渺间,只能依稀见到那无比高大的身影轮廓。
他忍不住开口道:“你为什么……要杀死它?”
云天之上传来一声轻笑,那人道:“非也。它生而负重不堪劳苦,祈求天神将壳脱去,愿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却不知生命存于世上,唯有负重方能远行。”
暮残声望着那个空荡荡蜗壳:“若是生当负重,这重量又是什么?”
“是你心中的世界。”
那人的身影忽然消失,巨大的蜗壳从天而降,在它下坠的过程中,草木土石、山川河流都出现在壳上,转瞬间构成了一个欣欣向荣的世界,无数生灵俯首高呼,又在蜗壳坠地的刹那烟消云散。
一念间万象生,一眼后众生灭。
蜗壳消失之处,只余一面玉白石碑,上书三个黄金古字:问道台!
暮残声心头一个“咯噔”,传说中道衍神君闭关静修之处,竟然就是这里吗?
刚才揭起蜗壳的那只手,就属于神明吗?
他不禁深深呼吸,越过石碑就只看到了一潭无边无际的水,清澈可见底,分明无异物,以至于当他踏上水面时,除了脚步带起的一圈圈涟漪,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见。
直到他走了许久,才在水面上看到了别样颜色,那是一棵枝繁叶茂的花树,层层叠叠的碧叶之间,淡绯色的花朵正当烂漫,花瓣偶尔飘落在水上流走,带去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若说世有三千容华,当尽在这一树繁花上,可是容华过眼却不留心,暮残声只是瞥过了一眼,便把目光落在树下的人身上。
蓝袍广袖的男人在满树繁花之下闭目打坐,他的肩胛和脚踝被四道锁链穿透,脸上覆着一张青铜面具,无法窥见真容,浑然一个被禁锢在此的囚徒,不觉日月四季之更迭,也不晓冷暖动静之变化。
暮残声走到他身前的时候,他仍如磐石纹丝不动,连呼吸和心跳的动静也没有,像是个死人或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这个男人太过死寂,暮残声只能看到他披散在肩背上的漆黑长发,乌亮得如被墨染,偏偏对方肤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置于膝上的双手骨节纤细修长,极其适合拨弦弄乐。
“你是谁?”
暮残声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可是对方如坐枯禅,他唤了几声也没有回应,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终是忍不住去摘对方的面具,却不想那面具如同烙印了脸皮般严密无缝,根本无法取下来。
他有些悻悻地准备收手,突然看到男人苍白的脖颈间隐有一道红线,似乎贴身佩挂着什么饰物,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他伸出手去,勾住那条红线往外一拉,顿时愣在当场。
那是一块残破的肋骨,唯有指长一截,却并非寻常枯骨的苍白旧色,通体如玉一样莹润剔透,遍布其上的裂纹间残留了些许血色,隐约还能嗅见冰冷如铁的腥味。
他还想再看,冷不丁面前的男人突兀地睁开眼,伸手抓住暮残声的腕子,用力之大几乎要把他手骨拧断!
暮残声一惊,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在对上那双面具空洞里的眼睛时愣在了当场。
黑眸如寒夜,白瞳似点星。
四目相对,满树繁花纷飞凋谢,潺潺流水枯寂如死,飘渺世界风化成沙,暮残声猝不及防下只觉得有无数声音在自己脑海里回荡交响,许多从未见过的景色如吉光片羽在眼前飞快掠过,他一手捂住头,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了,偏偏这个神秘的男人已然倾身而近,冰冷的青铜面具即将贴上他的脸。
“醒来。”就在这时,先前拨弄蜗壳之世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如同惊雷在暮残声心中炸响。
刹那间,此间万物俱化泡影,枯木、死水、沙世都灰飞烟灭,连同那个男人一起,都在暮残声面前破裂如镜花水月,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