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荒冢
仅这咫尺之遥,终是未能触及。
暮残声只觉得周遭一切都不见了,脑海中只剩下了满天星罗棋布,然后从那列布星辰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圆物。
那轮廓极似他刚刚见过的蜗壳,细看却是一座撑在天地间的巨轮,形如日晷,晷面上刻着无数繁复细纹,九颗星辰入盘,鸟兽虫鱼、山川草木、众生万象皆在其上,唯独没有时辰,晷针亦是逆向而走,一步步退往象征起始与终结之处。
巨轮没有底座,它悬浮在一只遮天大手中,而托着它的神明盘膝坐在无止流水之上,枯木在祂身后逢春开花,世界缩影于巨轮上,被祂一手掌握。
祂向暮残声,轻轻吹了一口气,化为清风卷走一片不知何时落在他肩上的枯叶。这画面与暮残声脑中某个场景重叠起来,他望着眼前掌托巨轮的神明,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下一刻,水面翻卷上涌,霎时吞没了暮残声,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失重感,潜伏水下的无尽洪流拥有摧枯拉朽之力,肆意撕扯他的身躯,推动他远离这片不该停留的圣地。
等流水终于从他身上漫去,暮残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冲上了岸,面前是一潭日月池,身后有一座虹桥。
“你来了。”
从虹桥上走下来的清瘦老人如是说道,语气波澜不惊,好似早已知道暮残声的到来。
暮残声浑身水汽都悄然消失,他看向面前身着道袍的老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不需要任何考虑,对方的身份已然跃上心头——天法师,常念!
第一百零八章 魔影
明天修罗场!!!!!!!!!!
天净沙。
两方蒲团,一盏温茶。
暮残声捧着茶杯跪坐在池边,对面是阖目冥想的常念,在化出蒲团与茶杯之后,这位天法师再也没说什么话,整个天净沙静若无声。
他不好贸然打扰,唯有捧着这盏茶没滋没味地喝着,茶水温热恰到好处,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药香,淌入腹中之后便觉松快,就连被缚灵锁禁锢气脉导致的闷痛也减轻不少。
心下微松,暮残声的思绪难免在这样安静的氛围里渐渐飘远,觉得自己这一日过得如在梦里一样,无论是剑冢里的虚余残念,亦或者问道台中那只负重而行的蜗牛,皆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然而,万千思绪转过脑海,最终却定格在两幅画面上,一是那个被囚树下的神秘男人,二是悬浮于神明掌中的巨轮,前者带给他熟悉又陌生的疑惑,后者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常念的声音忽然响起:“你心不静。”
暮残声猛地回神,这才发现杯中茶水已经变凉,再饮却寡淡无味。
常念缓缓睁开眼,目光平淡地注视着他:“这杯茶以净玄丹入药、取日月池水冲泡而成,本无冷热甘苦,皆系于饮者一身,若是静心凝神者抛却杂念,饮过此茶可消内外沉疴,通百骸脉络。”
暮残声放下茶杯,低头道:“我……是晚辈心念浮躁之过,辜负尊者善意。”
“无非机缘,不及对错。”常念道,“正如你擅闯问道台、搅扰神君闭关,本是触犯了重玄宫至高禁矩,然事出无心,皆是机缘巧合,自然无计罪过。”
暮残声向来敏锐:“尊者的意思是……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巧合?”
他虽是询问,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倘若从剑冢第十八层能通往问道台,那么上一个发生这种“巧合”的人也不做他想了。
果然,常念颔首道:“上次如你这般的人,正是前任剑阁之主。闻说你为灵涯真人敛骨安息,受其武道外功遗泽,这也是一段莫大机缘,可惜你们未能结下一段真正的师徒缘分。”
暮残声目光微垂,诚恳地道:“如灵涯真人这般剑道大能,千年来无出其右者,我能得到这一份传承已是幸甚,不敢奢求其他。”
常念问道:“剑阁少主萧傲笙与你交情甚笃,又有这道缘分,他欲代师收徒引你入道往峰,不知你有何打算?”
“晚辈本是散修,一身功法多出杂学,行至如今已觉艰涩,既蒙萧师兄不弃,能入剑阁潜修自然是莫大造化,绝无推脱之理,只不过……”暮残声面露惊喜之后又是苦笑,“我如今乃是戴罪之身,莫说是前程打算,连生死祸福也未可知,又如何远望?”
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常念,又合掌低首道:“晚辈斗胆,请尊者指点迷津。”
常念静静地看着他,眸中有一瞬间流过星河微光,旋即又飞散无踪。
这回与暮残声正面相对,他所看到的东西更加清楚,也更加模糊。
清楚的是对方命轨已经与杀星轨迹渐渐重叠,他能够看见犹带血色的路途如何与笼罩星辰的业力展开纠缠,而模糊在于他除了这个命轨,竟然再看不到任何东西。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常念能够看到天下众生的未来命轨,即使那有许多种发展可能,都无一不坦荡在他目光之下,唯有这次他的双眼被杀星命格遮蔽,一日不破此命,他就无法看到暮残声的未来。
如此不在所知内的变数,向来为常念所警惕,上一个让他在意的是姬轻澜,那个鬼修道行虽然高深却不可与三宝师匹敌,然而司星移不能从星盘上找到对方的命星,常念以神通观测也只见到一个十分模糊的圆形建筑物,至今未能解谜。
姬轻澜已经与魔族为伍,暮残声又会如何呢?
这些想法在常念脑中飞快闪过,他半闭着眼隐去眸底血丝,道:“你既然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便无须再为此瞻前顾后,且将是非功过都抛却,随本心去吧。”
暮残声话语微哑:“倘若我问心无愧,世人却苛薄于我呢?是非系在一心,功过悬于众口,两者之间向来难平,又有几人能置身洪流仍不改初心?”
他向来警惕,对常念有尊敬而无信任,故而这番看似平静的对话背后皆是谨小慎微,可是话头说到这里,饶是暮残声本为了试探,也难免流露出几分真切的委屈与迷惘。
常念反问:“一人说你错与一万人说你错,本质上并无区别,端看你会为悠悠众口而质疑自己吗?”
暮残声默然无话。
“净思乃重玄宫之主,处事执法向来公道,千年未生过失,你身为西绝境的破魔令执掌者,是非对错不会任凭众口之说,而在她评定的功过,苦思无益,不若释怀。”常念语气淡淡,“倒是你自己,先后进入剑冢顶层与问道台,所见所闻必不一般,可有什么感悟?”
剑冢第十八层虽为常念助力方才建成,然阵法落成后牵一发动全身,非天命杀星不可进入,因此连常念也只知道那层塔室里有杀神虚余的残念,却不晓萧夙曾在里面留下过什么。
暮残声不知这一层,可妖兽与生俱来的本能让他觉得《三神剑铸法》暗藏危机,在心头回想之后立刻将其连同问道台里的那个神秘男人一同压下,略微整理了一下言语,便将杀神虚余铸剑立道与蜗牛生死因果娓娓道来,末了抬起头,露出有些好奇夹杂敬畏的神色:“尊者,剥下蜗壳的那位……便是道衍神君吗?”
“不错。”常念道,“你所看到的那只蜗牛,是玄罗人界第一个开智生灵,具有大造化。”
暮残声一愣:“可是……”
“这只蜗牛乃人界第一生灵,吞噬地表混沌之气以修行,成就长寿之身,然性无常、喜懒惰、好贪婪,肆意奴役未开智的生灵为它所用,然其蜗壳包罗人界万象,遇险则避入壳中,不惧刀枪水火,众神未能奈何,唯有道衍神君身为造化之神,施法将整个玄罗人界的重力转移在它的蜗壳上,纵使它有吞吃众生之念,也只能背负世界之重寸步而行。”常念垂下眼,“后来,杀神虚余顺应天命,斩杀远古众神以证道,天下唯有这只蜗牛不惧虚余剑锋,众神对它威逼利诱皆不得回应,而它向道衍神君祈求交易,只要神君肯为它卸下负重便愿付出一切代价,可是它背负玄罗世界已有万载,二者密不可分,唯有将蜗壳一并剥下,它才能得到解脱。”
暮残声听罢,一时难以言喻感受,有些磕巴地问道:“那它的壳……”
“神君得到蜗壳,便是代替这只蜗牛承载整个玄罗人界的重量,自此再无法回归元初天界,也证了一线生机之道,成为杀神虚余剑下唯一存活的远古真神。”常念目光微动,“自天净沙形成,我便在此侍奉尊上,只知祂将那蜗壳炼化为神器,倒是没有亲眼见过。”
暮残声微怔,他想起之前的惊鸿一瞥——最后离开问道台时,顶天立地的神明掌托巨轮俯瞰众生的画面,与开头神在云端取得蜗壳的场景几乎重叠到一处,倘若这两道缥缈的影子都是道衍神君,蜗壳与巨轮的关系便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