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口中说的是“对不住了”,面上的神态也仿佛很歉意。
可在这一双眼底……
他看不到半点的惭愧与悔过,反而有一股深藏的狠戾。
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乃是为了一个“渡”字,不顾凶险;可眼前的这个人,比鹰更凶,比虎更险。
若肯割肉、肯舍身,能渡倒也罢了。
渡不成,却会白白为鹰所食,为虎所噬,葬送自己一颗佛心。
既如此——
世间芸芸众生,疾苦求解脱者甚多,何必非要渡他?
浪费时间。
一念执着,放下便是佛。
僧人注视了沈独许久,双眼清明澄澈,慧光隐隐,到底是慢慢地一摇头,仿佛在叹息朽木难雕,铁石不温。
竟没搭理他的道歉。
食盒一提,脚步一迈,又如来时一般去了。
第10章 幽识香,千佛殿┃这时候,他才觉出了那种孤独。
始料未及。
沈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番道歉,竟没引来半点回忆。而且刚才僧人看他的眼神,与上一次看他道歉时的眼神……
太相似。
他终于知道那种不大舒服的感觉来自哪里了。
这眼神,太通透。
平日感觉不出来,是因为平日他邪念隐隐在里,对方眸眼通透,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真等到邪念虚伪都冒出来的时候,他那般的通透,便会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
分明是全副武装,可在这眼神之下,完全是一种被扒光了看的感觉。
更要紧的是,如果不敏锐,还半点没有察觉。
因为这秃驴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好,太让人舒服。沈独甚至觉得,若非他对他的不搭理表现得如此明显,他都无法分辨出他的好恶。
“这秃驴,即便不是声名远扬如善哉这等高绝之流,在天机禅院中,怕也不该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对天机禅院,他始终不了解。
和尚一走,他眉头就全皱了起来。
那一幅春兰图被普通的陶瓷镇纸压在案上,墨迹未干。
沈独也没管了。
他走到了桌旁,端起那粥来看了一眼,又看了那寒酸的咸菜一眼,终是气笑了:等他能走的那一日,定要叫这秃驴好看。
念头转了又一圈,他到底还是将心底那荒谬又恼怒的戾气给压了下去,老老实实端了粥搭着咸菜吃。
大鱼大肉多了,就当清粥小菜开开胃。
沈独嘴挑,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不能吃苦。生生死死都见过了,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搁碗后,他出门看了一眼。
昨天被放在屋檐下的那一碗白米饭,果然已经被僧人收走了,屋檐下空荡荡的。只有前面不远处的泥地上,还留着竹筷插出来的印子。
人在竹舍中,竹舍在竹海间,竟有遗世之感。
他掐算了一下,距离六合神诀的反噬发作,只剩下十五天。
该做点准备了。
没继续看屋外的风景,也没出去走动晒太阳。沈独重新走进了屋内,将先前柜子里的外袍给拉了出来。
血迹已经被洗了干净。
衣袍上一些刀剑划出的口子,也被用暗针一针一针仔细地缝了,从正面竟不大看得出破损的样子。
但伸手一捏,袖袍下依旧略厚的。
“嘶啦”,他用力一撕,便在袖袍内侧撕出一道小口来,里面竟是缝着一张压得薄薄的香皮。
一半紫褐,一半雪白。
若是江湖中有识货之人见了,必定能认出这是传说中千金难得的“幽识香”,而且是南北两香都有。
幽识香乃是一种奇香,焚之无色无臭,可却能为幽识鸟辨识。
一旦将香点燃,附近若有幽识鸟,便会闻香而来。
自数百年前发现这奥秘之后,江湖势力便多制此香,豢养此鸟,以用于特殊时的传信。
只是香树难长,弱鸟难久。数百年之后,天下竟已经很难再找到幽识香,便是连幽识鸟都不剩下几只。
妖魔道里有,也是下面行路的富商孝敬。
沈独得了此物之后,只当养着玩,以备不时之需,却没想过,自己真有要用上的一天。
他轻轻用指甲将那一层香皮起了出来,将其按着颜色的不同,分成了两片,小心地卷了起来。
于是成了小拇指粗细的两条,皆只有五寸长。
一者紫褐,一者雪白。
紫褐的是南香,雪白的是北香。
盖因幽识香南北皆长,略有差别;幽识鸟南北皆有,所识之香亦因地域而异。南香不引北鸟,南鸟不识北香。
所以,在沈独的手上,这两香就有了不一般的用途。
紫褐的南香所引来的幽识鸟,可以带着信,飞回妖魔道;雪白的北香所引来的幽识鸟,则能携消息,飞向蓬山。
幽识鸟速度极快,来往这两地,也不会超过五天。
这便是他的“救命稻草”了。
只不过,若用不好,或者一念之差,点错了香,引错了鸟,喊错了人,怕是这“救命”就变成了“夺命”。
“一个是正道,表面上杀我不能后快的死对头……”
沈独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支白香,想起了顾昭那仙气飘飘、负手而立的姿态,又移向了旁边的紫香,想起了裴无寂那不动声色、心机深沉的脸庞。
“一个是邪道,很可能暗算我、背叛我的旧心腹……”
难选。
实在是太难选了。
这时候,他才觉出了那种孤独:全天下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人,妖魔道上他登高一呼,万人俯首,可又敢信谁?
就连这千挑万选、思虑再三之后剩下的两人,也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
心里面,莫名生出了一种倦怠。
他随意折了窗外一截小竹,将这两根香用纸卷盖了,一道放入了细细的竹筒内,然后收入了袖中藏起。
没搞清楚外面的情况,他不会贸然点香。
要知道,点错了,等着他的,就一个“死”字。
归根到底,还是要上天机禅院看看。
昨天没跟着那和尚进去,是因为在气头上;今天没跟上去,是觉得这大白天、大中午,直接跟上去未免胆子太大。
要一不小心跟丢了,天知道会不会被人发现。
所以,在收好了香之后,沈独便去周围走了一圈,试图看清楚不空山附近的地形,以为他日做准备。
然后赶在那秃驴回来之前,才回了竹舍。
只装作一副一下午都没出去过的模样,坐在书案后面读经书。
不知道的,怕还以为他沈独从此要改信佛了。
可即便是如此,让人瞧不出半分破绽,僧人也没搭理他。
来送了饭就走。
还是那一碗白粥,那一碟咸菜,变都没变一下。
就这样一连五天过去。
任沈独明里暗里,好话说尽,甚至纡尊降贵跟他谈自己对某一段经文的心得体悟,对方也无动于衷。
连眉眼都没多动一下!
吃肉没有,喝酒做梦!
每天中晚两顿,准点送饭,清粥小菜。
沈独没吃出什么清心寡欲,淡泊名利,反倒是吃出了一肚子的邪火,嘴里发淡,眼睛发绿,见着那死秃驴就恨不能提剑给剁了!
可偏偏还得忍着。
你问为什么?
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不空山上那一座大阵!
五天过去,他自然小心翼翼地跟了那和尚五个晚上。基本都是他人前脚走,他后脚就跟上。
本以为轻而易举就能探出行走的路线。
可真的跟了五夜,还夜夜都跟丢之后,沈独就觉得有些邪门了。
今天是第六夜,距离六合神诀的反噬已经只有十天。
他功力已经恢复了一半。
做各种事情,自然是比先前更游刃有余,也多了几分自保之力;可伴随功力一起涨上去的,还有那一股邪躁之意。
这几天,那僧人虽是个哑巴,说不出话,也不会跟他表达,可沈独觉得……
自己这两天看他的眼神,绝对不很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