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敬荣
老枪王把脚抽出来,自己笑自己。
往事扑面而来,他眨了眨眼睛,差点招架不住。
那已经是几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塞北的大雪胡乱的吹着,他已经吃惯了塞北的风,但是依旧觉得张不开眼睛,他不时的回头望望后面牢车里瑟瑟发抖的少女。
“马上就回去了,别冻死了。”他转过身道。
那少女清亮的一笑,“只有你们这些汉人才无福接受山神的恩赐。”
枪王转身看了看她,明明已经冻的双唇发紫,却执意不穿枪王丢给他的衣服。
“既然你这么说,”枪王道,“在你们胡人眼里,是不是什么都可以有神仙?山神河神风神?”
“亵渎神明的人,愚蠢。”少女的声音微微颤抖,厉声道,浓重的胡人口音回荡在枪王耳边。
“你们被这么多神明保佑着,活的不幸福吗?为什么还要攻打别人的国家,扰的别人无法安生?不怕神仙降罪吗?”枪王问,声音被风重重吹散。
少女冷笑一声,“你连为什么打仗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枪王摇摇头,“我当然知道为什么而战,我要保家卫国,我是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大西北荒凉一片,孤沙遍地,你们要来何用?”他问完心中沉积已久的疑问,忽然又觉得可笑,这些问题怎么能问一个小女孩呢。
“这片土地本来就是我们的。”少女道。
“我可没听说。”枪王反驳,“我生下来这四十多年,可没听说这土地什么时候划给过你们。”
女孩双手握住牢车的栏杆,怒目道,“是你们赶杀我们的先祖,强占我们的家园,我们想要夺回来有什么错误?”她问,说先祖的时候不小心说出了胡人的土话,可能未曾用汉化说过这两个字,少女并不知道“先祖”的汉话怎么讲。
枪王一顿,“不能只凭你这样说我就相信你。而且就算事实如此,现在月渚正是繁盛,百姓安居乐业,你们也有神仙赐福守着,何苦再发动战争,不过生灵涂炭。”
“我们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神灵赐予我族的至宝,你们汉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文明,不也是强占别人的东西。”少女道,“还妄自以为占去的时间长了就是自己的了。”她说罢,啐了枪王一口。
枪王停下脚步,若有所思的站定。
“你一个姑娘,为何要来这种地方?”枪王问,“我听他们叫你什么,”他想了想,蛮夷的语言他学不上来,“那是你的名字吗?”
“公主。”少女答,“他们叫我三公主。”
枪王不由的吸了口气,少女冷笑,“怎么?觉得抓我抓对了?”
枪王摇摇头,“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了?你父亲放心你来?”
“我是幸运的天女,春风的孩子,我族要夺回失去的家园,我理当在场。”少女道。
枪王回想了一下刚才战场上血肉横飞,那些胡人大汗都争相保护这瘦下的姑娘,而姑娘面对令人作呕的鲜血肉块,竟然眉头都不皱一下。
到了军营,枪王自己点上火,整个军营死寂一片。
“就剩你自己了。”那少女从寒风中缓过来,嘴唇有了血色。枪王本想她缓过来了就把她关到牢房里,却克制不住自己想多跟她聊两句。
“是啊。”枪王摸了摸身上,酒壶还在,便仰头喝了一口以慰寒风。
“给我也喝一口。”少女从栅栏里伸出胳膊,枪王一愣,还是递给她了。
“你挺厉害的。”他见少女咕咚咕咚几口下去,不禁感叹道。少女擦了擦嘴,“什么意思?”
“就是觉得你很厉害。”枪王低下头,“你后不后悔跟过来?你或许会死。”
“哼,”少女嘲笑他,“我族从不畏惧死亡。”
枪王点头,“你很有魄力,不愧是公主。”
少女把酒壶还给他,问道,“你就是传说中的朱将军吧?听说你们一门名将,真是讽刺,你以为你在坚守什么,你不过是在助纣为虐。”她道。
枪王扭头看他,眼睛中不时燃气愤怒的火苗,“你少说两句吧。”
“我死尚且不怕,何惧你?”少女并没有放小声音,“若不是你想乘胜追击,将我们一网打尽,也不会踩中埋伏,落得如此下场。你可真敢,居然倾巢而出,这就是神明对你的惩罚!对你们汉人的惩罚!”少女大声道,发出阵阵笑声。
“够了!”枪王一拳打在木头的栏杆上,少女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眯起眼睛,将头伸过去,与枪王只隔着一根木头。
“怎么样?你想杀了我?”她问,“你已经孤军而入把你两个儿子都送进地狱了,你大可不必担心,你早就被阎罗王定名了,罪人,侵略者。”少女说着,一口口水啐在枪王脸上,“你们才是野蛮人!”她瞪着枪王,枪王拼命抑制的悲伤和愤怒突然涌了上来。
枪王姓朱,父亲是做枪的名人,他从小钻研得一手好枪法,立志报国,及冠之后娶妻生子,夫人给他生了两个小子,他便带着这两个孩子一起上战场。
本想着男人就应该铁骨铮铮,抗击蛮夷,一腔铁血撒与大西北,却不曾想沙漠是没法开出娇艳的鲜花,是没有柳叶眉芙蓉面的。
一战下来,不过转瞬间,因为他一个莽撞的决定,中了蛮夷的埋伏,连个十几岁的儿子全部牺牲在了战场上,可能几十年后就是吹进他眼睛里的某一抹黄沙,逼人泪下。
枪王红着眼睛,粗暴的将牢门打开,一把拽起少女的衣领,少女并未退却,只以同样的愤怒回视着他。
“我保家卫国,何错之有?”他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问一个孩子这样的话。
“我们也不过是想回家,又何错之有!”少女大声喊。
“我凭什么相信你!”枪王吼道,声音盖过了少女,“你大可自己去查,看看是不是所有的史书全是骗子在放屁!”少女道,“你就是罪人!”
枪王怒火难抑,将少女重重的按在地上,少女咬紧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你胡说!”枪王吼道。
少女强笑着,“你们汉人,懦夫!”她道。
“真不该让你这张嘴学会说我们的话。”枪王掐着少女的脸。
少女瞪着她,嘴里胡乱的骂着。那双眼睛却盈满了泪水,月渚的大军全军覆没,但蛮夷也被消耗殆尽,他想起那大汉为了保护她而断头死去,而她就眼睁睁的看着,不能哭,不能尖叫,她是公主,是军心。
或者说,她还只是个孩子。
是个孩子,和他那两个儿子一样,正是该开花的季节,不应该在这沙漠中兀自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