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真真酱
楚临秋这病发作得正是时候,它不仅很好地阻断宋阁老接下来的诡计,还放大了敬元帝心中的那点愧疚。知书堂很快就忙乱起来了。
严正急忙招呼着几个徒弟手忙脚乱地把楚临秋扶到榻上,然后命人去传唤太医。一时之间竟无人注意到同样被留下来的宰相大人。宋阁老的面色转瞬变得极为难看,他立于原地,目光冷凝地看着圣人身边的犬鞍前马后地伺候楚临秋,顿觉十分讽刺,几次想出声,却又被毫不留情地打断。
末了,武安帝竟还说,“无事便都出去罢。这段时日恐要辛苦宋卿替朕敦促六部,令其务必保障前线将士的粮草钱财供应。至于曾卿......既然一病不起,那便好好休养几日。在此期间,枢密院一切事务,皆有楚卿全权处理。”
“陛下!”宰相大人高呼一声跪了下去,双手交叠托过头顶,痛心疾首道,“陛下不可!”
“为何不可?”
“曾枢密使在位数年,恪尽职守,从不出任何纰漏,于大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轻易将其架空?陛下此举,就不怕寒了老臣的心吗?”
“正因为不想令老臣寒心,朕才特许他在这紧要关头闭府休养。至于楚卿,他虽也病了......但还年轻,尚需历练。”
“......”堂堂大岐宰相竟被自己天子一番“理当如此”的话,噎得喘不过气来,险些一口血喷到御案上。
此时此刻,老头算是明白,多说无益,多做亦不过是增添厌弃罢了,圣人如今的态度已经很明确,那便是力保楚临秋到死,不仅如此,还要给他足够自保的权柄,打算真真切切地来一场硬战了。
楚临秋刚才迷糊了一阵,这会儿意识已经清醒了,他借着严正的扶持慢慢从榻上起身,亦直勾勾地盯着宋阁老的后背瞧。过了一阵子,他才开口略有些虚弱道,“陛下厚爱,臣不甚感激。二位将军此去,若能一战而胜,自然皆大欢喜,若败......”
“大胆!恶战当前不轻言败!楚同知枢!你非文臣,不应不懂这个道理!陛下!他在此时开这个口,分明是不怀好意,其心可诛!请陛下......”
“够了。”武安帝摆摆手,走到前头去,俯视着虽趴伏于地,却仍梗着脖子气焰嚣张的宋阁老,良久后,方幽幽叹道,“格致啊,你我年少相识,君臣相携至今,实属不易。朕自认了解你的性子,但你如今为何......频频在小辈面前,失了分寸啊?是朕太宠九商,让你感到自己受到威胁吗?不应当啊。”
“陛下!老臣......万万不敢有此想法。”
“朕相信你不敢。”天子用别有深意的目光,多看了几眼面前这老臣、重臣,他的语调轻如鸿毛,仿佛随风便要消散,但其实越是这样,就越令人心中胆寒。
于是,在这样的强压下,宰相大人的一颗心猛然坠入深渊,手足竟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冰凉出汗起来。
楚临秋见好就收,这时不再出声,而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光明正大地观察宰相的表情,他发现这人在听到有关于自己的事之时,眼神总是迸发出一丝真实的恨意,但未及捕捉便消散无踪。
为何说它真实?因为楚临秋在被那样的眼角余光扫到的瞬间,时常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是个死人。
他是真的想置自己于死地。
虽然不知此人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强烈恨意源自何处,但楚临秋敏感地觉得,这又是一个可善加利用的地方。
废太子,宋阁老一脉......朝中除了依附自己的人,虽都想借各种东风斗垮自己,让自己永无翻身之地。既然如此,那他偏要好好地活着,让那些只能长在腐肉里的蛆虫,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想到这里,楚临秋难得露出了一个略显孩子气的笑容,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宋老头子不知何时,已被天子赶出知书堂了。
而严正也领着原先在旁伺候的几人,悄然退出并贴心地带上了门。
也就是说,眼下内室竟只余下他与天子二人了。
四目相对,彼此无言,楚临秋最后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最终还是慢慢地自榻上爬下来,又重新跪伏在地。
“臣有罪。”
“你确实有罪。”武安帝从鼻间轻轻哼了一声,随后缓缓踱到榻边坐了下来,用手掌在那案上猛地一拍,高声喝道,“楚九商,你敢威胁朕!你以为,借着那事,你就可以在朕这儿为所欲为?”
“臣不敢。”
“你不敢?哼,你有何不敢?你敢的事多着呢。”许是心中郁气无处发散,武安帝竟甩袖一扫,将案上的小玩意儿,悉数扫落在楚临秋跟前。
“九商啊九商,告诉朕,你究竟想要什么?朕这么多年来,爱重你,护着你,也没让你做什么太难忍受的事,这次不过是因为朕的儿子伤了你,你心中就有这么多怨气?!非要在这紧要关头让大家都不痛快?”
“臣不过是想为自己讨回公道。”
“公道?”武安帝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嗤笑了一声,“朕予你的补偿还不够多吗?不仅让你升任同知枢密院事,还在众臣面前维护你,为你铺路......你还想要什么‘公道’?朕自认对你尽心尽力,可你呢?你又何尝把朕的话放在心上?朕让你监视萧岑的一举一动,在他的日常用食里下药,你又做得怎么样?恐怕在朕夜不能寐日日忧思之时,你正与他浓情蜜意吧?是也不是?”
“......”
“说话!!!”
“陛下何出此言?为臣尚未......完全取得萧岑的信任,自然......不好操之过急......”这短短一句话,楚临秋竟要拆成三四段来说,足见他内心冲击之大,几乎可以说是毫无防备。
第一百零四章 暴民
“上一回朕问你,你是这么说的,这一回还是同样的说辞。楚临秋,你莫非真以为,朕纵容你,便是有耐心一直等下去。”
“萧氏不除,朕一日不得安睡。”
“然眼下确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期。”楚临秋只恍惚了一瞬,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他将诸多想法在心里悉数过了一遍,最后斟酌地开了口,竟是为敬元帝头头是道地分析了一遍如今大岐的局势。
他从当前的西川叛乱,说到困扰边境日久的南戎、东狄、北越三大蛮夷。北越尚好,那里的族人未曾开化,甚至只知茹毛饮血,听不懂人话,实在不足多虑。而南戎与东狄的勇士们,却是一个个骁勇善战,号称“马背打天下的种族”,实在不容小觑。前个月在漠北铁骑的努力下,南戎终是服软与大岐签订了《木下之盟》,承诺永不进犯,但其首领狼子野心,能忍一时之气,焉知不会出尔反尔?
而让他们甘心以“附属国”身份继续蛰伏下去的原因不过是大岐有萧岑,有漠北军。在这个紧要关头萧岑一旦出事,那大岐就再也没有能够镇住这一群虎狼的人了。
武安帝被楚临秋一番话说得面色铁青,七窍生烟,纵然他不想承认,但大岐是靠萧氏才有的今天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坐在榻上沉默良久,方幽幽轻哼了一句,“不愧是楚卿,巧舌如簧,把朕都给说懵了。”
“一点愚见,实难登得大雅之堂,然字字句句,皆为臣......肺腑之言。”楚临秋听得天子语调平缓,言辞中并无怪罪之意,不由得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心知这一关算是过了。
他脑中紧绷的那道弦骤然松开,人就禁不住又有些迷糊,他的腰身似无法自支深深弯折下去,整个趴伏于地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武安帝很快就发现了一丝不对劲,遂亲自伸手去扶,不料楚临秋却仿佛受惊一样,猛然将头抬起,再次用无辜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臻儿......不,九商......”敬元帝细细凝视那张无数次出现的梦中的面容,脸上逐渐浮现出痛苦与挣扎的神色,半晌后,才算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他被蜂蛰似的缩回手,侧身朝外吼道,“严正!进来!”
“老奴在。”早在外边回廊等候多时的严公公,听得里头动静赶紧迈着碎步推门而入,躬身侍立一旁,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把人送回去,交到......定南侯手上。”
“是。”
严正很快命人把昏昏沉沉的楚临秋,从天子议事的知书堂扶了出去,后面直到进了车厢被服侍着躺下,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恹恹地阖着眼,仿佛彻底迷糊过去了。
“大人,您别怪陛下,陛下他......也是为了您好。”严正一面说着,一面哄楚临秋吃了粒黑色的药丸,方才放心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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