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拉棉花糖的兔子
……
初八。
《洛阳春》于天宫剧院首演。
同日,《绝色》于重光大舞台首演。
两个剧场相距并不远,同在外滩。因首演性质,重光大舞台往来皆是学生,天宫剧院则是男女老幼都有。
纪霜雨身处重光,开演之前,观众还未进场,于见青和魏可声就给纪霜雨引见了一下他们说的那样欧西学者维克多。
纪霜雨的口语和维克多交流是毫无障碍的,两人握了握手,纪霜雨说:“听说这几日阁下都在观演华夏传统戏曲,那明日可以去看看我排的另一出京戏。”
“一定,”维克多四十来岁,褐发褐眼,戴着眼镜,笑起来现出深深的法令纹,“我这几天一直沉浸在华夏戏曲中,虽然需要翻译解说剧情、动作,但我觉得,实在太奇妙了,深受启发,我非常愿意多看几出优秀的戏曲!”
“沪上的机关布景戏,就是维克多先生看了也觉得场面宏大。”于见青的师兄魏可声说道,虽然他是排新剧的,也是请维克多来指导他们的新剧,但作为华夏人,神情里还是不由多了点自豪。
而今西风东渐,但欧西之人,对华夏的了解却还很少。老外没见过华夏戏曲,都觉得新奇,便是维克多这样的戏剧专家,也产生兴趣,连看了好几出。
维克多笑道:“其实比起机关,我更惦记的,是你们特殊的戏剧观念。”
魏可声反应过来:“先生是说写意式的表达?不错,这是我们华夏戏曲独有的。”
在西洋戏剧表演方式中,有个“第四堵墙”的概念,意指角色生活在四堵墙之中,观众是通过第四堵墙观看他们的生活,角色是看不到观众的。
维克多和他的同门,近年来觉得戏剧也发展到了瓶颈,一直在探索是否能推倒这第四堵墙。
但是在华夏,为了指点这里的新剧而来的他,看到了另一个崭新的体系——
纪霜雨听了,随口道:“华夏戏曲,不相信第四堵墙,也不去打破第四堵墙,在戏曲舞台上,根本不存在这堵墙,甚至要对观众自报家门呢。
“而且,和你们的客观时空不同,在台上,戏曲演员身上是带着景的,景随人动,拥有绝对的时空自由!三五步行遍天下,一转身时光陡变。看起来固定的程式化,其实蕴含的,是更为巧变的灵动。”
维克多眼前一亮,“没错,正是这样!”
他琢磨着只觉得很妙,这位年轻的先生,听起来对国外其他表演体系有所了解,对戏曲的了解也很透彻,能以学术性语言精确归纳出来。
这些日子他深受触动,一直在思考,但这位先生竟好似早就想通这里面的关键了。
“那就更要看看我们的戏的,我们的布景更漂亮,更有华夏写意风味。”纪霜雨不遗余力地卖票。
“现在正在首演,叫《洛阳春》,你去买明天的票还来得及,可以学习学习,对你们的戏剧理论、表现力很有帮助哦。”
纪霜雨说到让他们学习,非常正常的样子,一脸我在好心提醒你——有的西方戏剧流派借东方戏剧以作变革,就是真实会发生的呀。他们发展那么多年了,也盼着有点新东西能改变。
旁边跟着的学生听到这句,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魏可声同样面带兴奋,因为他们发现维克多一脸认真,是真的在赞同!
“好的好的。”维克多想去看看纪先生所说的,更具写意风味的戏,他还特别想和纪霜雨再深入聊一聊东西方体系的差别,真是令他太有启发了。
可惜这时候观众已经陆续进场,维克多只能惋惜地再次和纪霜雨握手,期盼再一次交谈。
纪霜雨、于见青去后台,维克多和魏可声也入座了。
魏可声一想到方才纪霜雨和维克多说的那番话,心潮仍有些澎湃。
这位纪先生真乃能人,他们把维克多先生请来指教,倒被纪先生点拨了——还是借本土戏曲,哈哈,妙,真是太妙了!妙得他都想立刻给报纸投稿说说这场景了!
魏可声正在乐呢,就听到维克多不解地说:“魏先生,这几天我一直有一点没想明白。既然你们拥有这样的艺术体系,为什么我在你们学校排的戏剧里,却看不到受影响的痕迹呢?
“一开始,我想这是你们的多元化,向不同方向排演。可是看着看着,截至目前,每一出都没看到。但你们身处华夏,应该很容易受到影响才是吧。”
他疑惑得样子,也在显示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怎么会有人不被那种独特的戏剧观念影响?
魏可声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话,一时间笑容有点僵了。
华夏新剧发展以来,在摸索的道路上,去改良戏曲,去学东洋新派剧,去照搬西洋写实剧,他们这些学校排的戏,也都是还原模仿西洋戏剧,完全的欧化。
独独,没有去汲取戏曲写意的特性。
就连这次邀请纪霜雨他们,也是听闻彼之舞台,拥有更写实的布景。
于见青在信里,除了写实的创新,也提及是否可以参考戏曲的写意。魏可声当时并未上心,因为完全理解成了那种改良京戏,他是不认为那能称之为新剧的。
甚至刚才听他们聊起戏剧理论,他都还没醒神,直到被维克多这么一问,好似一层薄膜被戳破了。如被当头棒喝,再思考这个问题,感受完全不一样了。
是啊,师弟都想到了,搬演本土的故事,反响也很好。那么本土的艺术,我们又为何不能参考?只是因为它看起来陈旧的程式化?
可为何外人,反而能从这程式化中看到妙处,便是纪先生,也对其很是骄傲的样子……
我们的探索的道路,果真应该加入新的方向?可是,到底要如何参考这元素呢?
——转台的声音咔咔响起,打断魏可声纷杂的思绪,戏剧已经快要开场了。
所有人都知道,在《绝色》上演之前,会加演一出特别为沪上排演的独幕短剧《黄包车》,因有转台,到时切换成《绝色》也很方便。
面幕拉开,只见舞台上竟是一幅长长大大的“电影胶片”,显然是三合板涂装后搭建而成的。
这个特殊的道具,把舞台拟成了电影,在里头,则是立体置景,一道质感真实的石砌框架、乌漆厚木大门,并几面墙。
虽然只是一道门几面墙,但凡是在沪上生活过的人,便能看出来,这是沪上弄堂的入口。
还未等大家自己琢磨出来这质感为何如此逼真,冷色的氛围灯光、滴滴答答的雨水声、报童的吆喝声、无轨电车的叮叮声,已经把梅雨季节的沪上之风,吹到每个人面庞上。
趴活儿的男子站起来,拉着黄包车在胶片间穿梭,一个亮相,极有精神,把人物的神气给演了出来,叫不少人眼前一亮,同时感觉到隐隐的熟悉,又说不出来。
——直到他拉着车跑几步,便当是时空不断转变后,众人才意识到,那种熟悉来自戏曲。
借鉴了戏曲之神,但未用夸张的程式,只是借鉴戏曲演员的精神韵味,融合步法眼法,外化了演员的情绪!
那几步转移时空,就更不必说了,但配合上转台上胶片的移动,这一幕毫无违和。沪上影戏,本就出名,加上后头弄堂,正是一股沪上风味。
便连此剧的灯光布设,也抛却了模仿环境,而以简单的艺术性光色来展现人物。
写实的布景作为支点,以空间意境、蕴含戏曲精髓的表演写出意来。
在惊艳的仿西洋艺术形式作品中,被内里蕴含的本土文化打动,开幕后,在场的学子久久不能言语。
维克多兴奋地转头对魏可声道:“魏先生,看来你们在京城的学派,还是有从传统戏曲中汲取风格。难怪你们说学戏,是在京城。”
魏可声也无暇纠正这一句学戏在京城,单指的是旧剧。他盯着舞台之上已经痴了,和现场的每个观看者一样,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
几乎同一时刻的天宫剧院,同样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清。只因大幕方才拉开,所有人看清了台上优美的布景。
几枝梨花交错于底幕,纱幕上缝制的仿真花瓣制造出了落花随风之景。
长长的旧式回廊,并一桌二椅,灯光如树影,美人立于廊下,只寥寥数景,现出洛阳之春,梨花开时,清雅的美人携酒为梨花洗妆的风俗景象。仿佛能嗅到“清香来玉树,白议泛金瓯”的花香并酒香,美得不可方物——
这个城市,开埠以来。南来北往,各国文化汇集,海纳百川足以形容其特点。
在这里,电影、跑马、跳舞厅等舶来娱乐风靡一时,亦有十数剧种戏园并存,所谓“沪上梨园之盛,甲于天下”。
沪上的观众,他们接受时髦的西洋之风,也能够欣赏华夏本土古典的传统之美,这是深植血脉中的爱好。
他们爱热闹的机关,但更爱真正的美人,若有艺术性绝佳、绝配之美人与美景,岂非完美?
是以有此夜,京派双星闪耀沪上,交相辉映!
作者有话要说:
纪霜雨:随机抓一个冤大头做我的投资人!
第三十二章
“金仙”之名, 沪上亦久闻。
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时下有小道消息称金雀素颜平平无奇, 实在靠别致的妆发,与纪霜雨的光影之术塑造为美人。
可赏遍美人的沪上观众见了其真容, 也是大为惊艳的。便是妆容可以化出来, 通身的仙气却化不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金雀扮演的“罗锦屏”连一身裙服, 也比旁人看起来要飘逸。
——这一点, 当然有赖于在做行头时, 纪霜雨叫裁缝把原本七八分的褶皱改成了四五分,看上去便更有所谓仙气了。
罗锦屏被薄情郎抛弃后,也有消沉, 可偏让她遇到小吏贪墨,灾民被欺害,心里憋着一口气的罗锦屏, 仗剑行侠,倒醒转这才是更有意义的人生。
她生得秀丽柔弱的外表, 一口一个“奴家不敢”“哎呀太可怕了”, 结果次次反手就把炮灰抽飞,押运粮草的小军官也被她调戏得面红耳赤。
唐时风气开放, 这样的做派,与健康矫健的身手, 倒是更符合当下审美。
观众看到仙女一般的罗锦屏撕炮灰揍贪官, 实在深具反差的可爱。
舞台美术在其中,也是出了不少力。
一幕幕简洁、富有美感的写意式布景,让那些曾经脑补“应该就是老派样子”的人深深唾弃自己曾经的想法。那云灯打造出来高山雾漫漫的诗意, 更显出来这位布景师精通灯光布设,巧妙地将沪上人喜爱的先进科学设置融入。
只要是华夏人,又怎能不懂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的精要。只要长了眼睛,又怎么能不被这样的舞美所打动。金雀同《洛阳春》,让沪上观众看到了戏曲舞美的另一种可能。
以写意为神,合理借鉴西方科技,融合一体。
这样的一出戏看完,也许没有热闹的机关,但是,太养眼了!这是另一种极致的享受!
沪上观众爱各种各样的美,如此舞台,简直是叫他们欲罢不能。
最后高潮部分,罗锦屏捉拿贪官时,伴奏也别出心裁,以唐时流行的乐器琵琶为主,应用上让时下观众还觉得十分新奇的煞弦、绞弦等技巧。纪霜雨正是受到自己那个时空,非常著名的琵琶曲《十面埋伏》激发,请乐师改编琵琶曲,使之更为激烈。
结果十分成功,一支琵琶武曲,奏得是金戈声声,锋芒毕露,观众的心都勾住了。刀来剑往之间,罗锦屏裙裾翻飞,一举一动和着乐声,提剑斩头颅,直如仙人断黄龙!
此时,憋了许久的观众才爆发出喝彩声。
好啊!好一台美轮美奂的布景,好一曲金戈铁马的琵琶,好一个唱念俱佳,文武不挡的金雀!
惊艳与喝彩同样在另一处舞台出现——
《黄包车》虽然只有一幕,但起承转合具备,故事完整,和多数独幕剧一样,是个喜感俏皮的小故事,讲述一个黄包车车夫自以为是好心帮客人,却无意中打断一场犯罪,让罪犯无形中各种吃瘪的小故事。
除了戏曲身法,这演员似乎还讨教了丑角的滑稽本领——长期在一起排演,春雷剧社的人向含熹班的演员确实是学到不少呢。
按理说,独幕剧就是个开胃菜,但今日春雷剧社带来的这出独幕剧,对台下喜好新剧的学生们来说,显然意义非凡,短短一幕,却犹如吃了珍馐美食。
要不是不礼貌,好多人都想立刻长篇大论抒发自己的看法了。原来写意也可以和白话剧融合得这样好,如此剧目,非要新旧兼通,深解华夏传统文化之人才排得出吧!
幕落之后,今日的正餐是《绝色》,它又展现给了在场观众另一个风格的新剧。讲述华夏土地上的故事,又把写实一点做到了极致,有着浓郁的京城风味。
转台令换场变得方便。
清脆铃声放鸽天,一瞬间,从沪上的弄堂,人们来到了古都京城的胡同。
因为首演台下坐的都是对新剧多少有些了解的学生、教师,甚至维克多这样的海外专家,他们看《绝色》目光又不一样了,但是,欣赏程度绝不少于京城演出!
比方才独幕剧更要细致的布景与道具,令学生们实在按捺不住了。
“这就是京城报纸上所说,能够把物性体现出来的布景吧?竟然真能做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