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这两日的经历,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伏完突然回府, 要她去探听皇帝为何突然命王斌兼理执金吾之职。然后府中突然冲进来许多兵,她命如意烧毁密匣, 却没来得及。有人嚷着“菡萏死了”。混乱之中,她被绑缚推出府中, 直到看到府外密密麻麻的披甲士兵, 她才意识到,这次是真的遭了。
等到皇帝派人来问菡萏身份之时, 阳安大长公主就知道,她陷在了死局之中。
无从辩解, 该如何辩解?
半个时辰前,宫人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又伺候她梳洗更衣, 说是陛下要见她。
阳安大长公主双手交叉, 抚着肿痛的手腕,这大约就是她的死期了。她难逃一死,可是伏德兄弟们怎么办?怕是要受她这个母亲拖累的。等见到皇帝的时候, 她要忍住心中的怨愤,伏低做小,卑微求肯, 也务必要让皇帝答应,祸不及子孙。
重重脚步声中, 偏殿的门被推开,宫人分开两边,大汉天子缓步走入。
“姑母。”刘协在阳安大长公主对面坐下来, 把那一枚小巧的黑色瓷瓶推到两人之间,“可识得此物?”
阳安大长公主呆滞的目光挪到瓷瓶上,涩然道:“是赐死的鸩酒吗?”
“差不多。”刘协挑了挑眉,一方面觉得阳安大长公主蠢得令人头痛,直到此时也不知菡萏、汪雨与那卖花郎之间传递的毒物;一方面又觉得果真如此,当真浪费了这毒芹汁。
阳安大长公主便伸手去拿瓷瓶。
刘协却又按住了那瓶毒药。
“陛下还有话说?”阳安大长公主冷然道。
“姑母好气概。”刘协淡声道:“只是此时对朕逞这番气概,好没道理。”
阳安大长公主分明想好,干脆利落死去,不要再触怒皇帝,以自己一死,求保子孙后代。但是真的与皇帝对面而谈,阳安大长公主只觉心火上涌,怒气难抑,心知自己的“病”又发作了,只是此处没有医工配好的丸药。她攥着拳,感到背上盗汗,咬牙等着那阵潮热退去后,嘶声道:“当日陛下若肯立伏寿为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话既荒谬又自大,但显然阳安大长公主是深信这一点的。
刘协别开目光,玩笑般道:“正是,若朕迎娶伏寿,又以姑母所选的各族淑女为妃嫔,待到伏寿诞下皇子,便可去父留子。到时候,小皇帝喊姑母一声外祖母,不比刘寿那孩子更亲近吗?”
阳安大长公主被皇帝的讥讽刺得愈发恼怒,但听到刘寿的名字,却是一愣,道:“你知道刘寿之事?”
多新鲜呐。
“姑母以为朕不知?”刘协从袖中摸出唐夫人那张拜帖来,“所以姑母得知刘寿之事,是要以此拿捏唐夫人为你所用的?”
“你既知刘寿之事……”阳安大长公主盯着皇帝,“你既不杀他,不送走他;也不将他接回来,好好抚育他——我竟看不穿陛下是好心还是歹意。”
“袁绍要杀朕,有没有刘寿,都不妨碍他出手。朕又何必对一个孩子动手?”刘协淡声道:“至于把刘寿接回宫中抚育,姑母难道以为朕身边就没有忠臣勇士吗?宫中养死个把孩子,也是很容易的。”
这就好比两军对垒,都已经箭在弦上,就算是首领,有时候也会被形势裹挟。如果刘协此时透露出要明确刘寿身份的意思,那么跟随刘协的大批官员将军很可能并不愿意换个皇帝,那么就如同从前后宫中无故夭折的孩子一般,刘寿也是很容易消失的。
刘寿能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在唐府平安长大,就是这些年来他最好的处境。毕竟,什么皇权霸业,总要人活着才有意义。
阳安大长公主发作过后,身上潮热退去,理智回笼,低声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陛下开恩。只是我做的事情,伏德等人都不知情。恳请陛下看来唤我一声‘姑母’的份上,赐我体面一死,不要罪及子孙。”
刘协淡声道:“朕可以赐你体面,可伏德若问朕要母亲,朕该怎么说?”
可是一旦公开案情,伏府众子孙,就都不得朝廷任用了。
“我愿意手写伏罪书。”阳安大长公主涩然道:“若伏德诸儿问起,陛下便将此书拿给他们看。”
刘协示意宫人取来纸笔,食指在案几上叩了两下,“写吧。”
阳安大长公主低头写伏罪书的时候,刘协就坐在对面看着她。
她握笔的手,小指与无名指的长指甲已经崩断,露出锋利参差的边缘,剩余三指指甲上的丹色已经斑驳,只是她的手仍旧稳健,姿势也端正,笔端流淌出一个个娟秀的墨字来,是从前所受的良好教育在起作用。她的衣饰配得上阳安大长公主的身份,头发乍看还是乌黑柔顺的,唯有鬓角一点没能藏住的花白色,泄露了时光的真相。
以她的年纪,大约正在经历更年期,医工会开一些诊治的药,但也是偶尔起作用,偶尔不起作用,全凭机缘。
刘协上一世做过老人,他知道逐渐老去是一个怎样的过程,有人觉得残酷,有人仓皇想要抓住青春时,有人醉生梦死。但最终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这是生命的必然。年轻的时候,哪怕经历挫折,也没关系,因为还有大把的时间,还有大把的机会。但是当突然察觉已经没剩多少时间,而自己成为的人,与少年时熠熠闪光的理想自己相比,那么黯淡,人是会着急的。
着急就会犯错。
伏罪书已经写就,寒风穿窗而入,即刻就吹干了墨迹。
阳安大长公主颤抖着手,再度伸向那黑色的瓷瓶。
刘协捏着那瓶毒物,重又收入怀中,淡声道:“好毒便如好酒,总要给识货的人品才对。姑母既然不识此毒,便不要辜负了它。朕想来,唐夫人当是知晓此毒的。”他在阳安大长公主错愕的目光中,细细卷起她才写下的伏罪书,又道:“当初姑母曾抚育朕的皇姐五年,也该是皇姐尽孝之时,即日起便请姑母长居宫中,五年为期,不得见任何外人,若伏德等人求见,需经朕允许。”他抖了抖卷起的伏罪书,“望姑母今后,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阳安大长公主怔怔问道:“五年?那五年之后……”是杀了她,还是放了她?
刘协叹了口气,道:“朕给姑母这五年,是看在姑母从前的功劳上,也是看在江东长公主的面子上。”
“伏寿?”阳安大长公主自事发之后,第一次想起这个远嫁的女儿。
刘协起身,正事已经说尽,便大步向外走去,至于殿门处却又顿住,回首见阳安大长公主呆坐窗边,初显苍老的面上有种叫人不忍猝看的麻木。他大略知晓伏府的情形,也能猜想阳安大长公主多年来逞强般得硬撑。一个女人,在身体变化的这几年,正是最需要家人关爱支持的时候,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在这样的家庭中。
“姑母,养条狗吧。”
刘协留下最后一句话,便自己撑伞走入大雪中。
他还没走回正殿前,就见杨修匆忙迎上来。
杨修罕见地没能顾及翩翩风采,连衣襟前的香囊系带滑脱、坠到了腰间都没察觉,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臣来为陛下撑伞。”
刘协看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含笑由他接过伞去,明知他为何而来,偏要作弄他,笑道:“难得大雪夜,德祖可有好文章?”
素来文采过人、颇有急智的杨修这会儿却憋红了脸,只怕说话间父亲领着府兵就打到宫门来,期期艾艾道:“臣父亲文章远胜于臣,不如命臣父入宫,作诗给陛下听?”
刘协知道杨修素来最不服气他父亲,此刻竟然亲口说出不如父亲的话来,可知是真急了,不禁大笑,一扫两日来的郁气,道:“去吧,去宫门陪卢毓一同守着,待你父亲来时,告诉他一声,一切都好,等明日朕再见他。”
杨修大雪地里出了一身热汗,闻言大喜,连声谢恩,将纸伞交还给皇帝,一溜烟往宫门方向跑去。
说来也凑巧,杨修赶到之时,他的父亲杨彪已领着两千府兵冲到了宫门外,正通过宫门上的小观测口,与卢毓交涉。
“父亲!父亲!”杨修扑过去,还来得及把阖族从闯宫大罪中拉回来,不禁深感庆幸。
他透过观测口露出半张脸,急忙道:“陛下无恙,说明日就见您。您快带人回去吧,不要惊扰了圣驾。”
杨彪一愣,看着儿子涨红的半张脸和上面的汗水,他了解儿子,若不是真出了大事,儿子绝不会这般仓皇。
虽然一时不知儿子如何落入了“乱党”手中,受其胁迫,只能如此发声,但杨彪确定,宫中陛下一定是出事儿了。
“德祖,为父明白了。”杨彪沉稳道:“这就撤兵。”他口上这样说着,却对身旁的副官摆了摆手,又对观测口里露出的那半张脸眨了眨眼睛,给了杨修一个“我都明白”的坚定眼神。
杨修:……不是!老父亲你眨眼是几个意思啊!
“父亲,我说得是真的!”
“是是是,为父相信你。”杨彪猜想儿子此刻被人以刀斧相逼,一面口中说话安抚,一面半空中以手指划字,与杨修交流。
杨修眼睛里蓄满了热泪,太气人了!他父亲这股自作聪明的劲儿,到底是哪里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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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朕留了阳安大长公主一条性命。”未央殿中, 刘协坐在榻上,与曹昂低声道:“那个唐夫人野心不小,又与袁绍搭上了线, 这次策动菡萏、汪雨行毒杀之事,就有那唐夫人的影子在, 其罪当诛九族。此人留下去是个祸患。但刘寿养在唐府之事,此时还不宜声张, 朕的意思, 只悄悄除去唐夫人,以大局为重。”
曹昂静静听着, 对阳安大长公主之事没有异议,只是问道:“陛下还是要保刘寿?”
“与其说朕是保他, 倒不如说他就是个寻常的孩子,不值得朕对他出手。”刘协随口道:“杀他容易,却是懦夫所为, 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朕不屑为之。”
“曹大人, 药好了。”宫人呈上热腾腾的药汁来。
曹昂便低头喝药。
宫门处的郎官恰来回禀,“尚书令领府兵前来,说是要护驾……”
“德祖赶不走他父亲?”刘协连着两夜一日不曾合眼, 在曹昂醒来,审问汪雨、处置阳安大长公主之前,神经一直紧绷着, 此时理清了眉目,又坐在温暖的内室, 与曹昂几番低语,已是神思昏沉,倦意上涌了。
“这……就是杨修大人派臣来求救于陛下的……”那郎官一脸为难与忐忑之色。
刘协已是半躺下来, 支着胳膊,略带不悦道:“德祖怎么连这等小事都处理不来……”
曹昂搁下药碗,想了一想便明白过来,轻声解释道:“恐怕尚书令以为德祖是受人胁迫,因此信不及……”
刘协嘟囔道:“难道为了取信于杨彪,朕还要顶风冒雪再去一趟宫门前,叫他看一眼?还是大开宫门,叫他领着众府兵闯进来?朕若是皇帝,他简直要是太上皇了。那杨彪领着千把人,也闹不出什么事儿来,他若不信,就由着他去。”他拉高被子,打个哈欠,已是撑不住眼皮了。
“陛下方才还说要以大局为重。”曹昂忙劝道:“尚书令大人手上兵虽然不多,但他那里百官都悬心等着消息。陛下若不是要将计就计,假装重病,引得袁绍得意忘形,那便还是派人安抚尚书令大人,稳定人心为好。”
刘协现在不需要装病,也不需要欺骗袁绍——袁绍本来就已经够猖狂了。而凉州、益州初定,刘表、吕布、孙策等处都还是事实上的割据势力,此时最不能传出去的消息就是皇帝有恙。
“朕反正是不愿出去了。若派你去,杨彪说不得还以为是你夺宫了。”刘协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这次连泪花都冒出来了,对那等信的郎官道:“罢了,你叫德祖跟他爹回去。告诉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心里有点数。至于杨彪诸人,等朕明日醒来就见他们。”
杨修费尽心机混进宫来,因为父亲的“谨慎多疑”,被皇帝一句话又打发了出去,走在宫外的风雪中,他的心情比此刻的风雪还要悲愤。
“父亲,”杨修与一脸尴尬的杨彪面面相觑,“这下子,您信了吧?”
杨彪摸摸鼻子,咳嗽一声,道:“明日为父自会向陛下请罪。”
而未央殿中,刘协已经呼吸均匀得睡下。偏殿中,曹昂仍醒着,与医正、孙医工等人说话。
“如今我醒来了,那便是好了,烦请医正明日便这么回陛下。如此一来,你们的差事便可解了。”曹昂温和道。
医正眼睛一转,忙道:“便如曹大人所言。”
“可是……”孙医工不是很懂宫中之事,只是本着医工的良心,道:“虽然因为陛下给您催吐及时,那毒芹汁没能伤到您的根本,可还有另一位致使您吐血的奇毒,至今不知缘由……”
医正清清嗓子,示意下属闭嘴。
但孙医工没明白他的暗示,一径道:“观大人脉象,仍有气滞血瘀之症,恐怕呕血之事,还会再度发生……”
医正直接给了他一肘子。
孙医工闭嘴了。
曹昂温和道:“那这位奇毒,孙医工可有法可解?”
孙医工诚实道:“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且有些毒物一旦入体,是没有解法的。好在陛下给您催吐及时,大约只是微量进入了您体内……”
“这是我的身体,我自然会上心,要你们告诉陛下好了,也并不是从此就不治了。我出宫之后,仍会寻医工来诊治,若有机会,也会请陛下恩旨,请宫中的医工过府。”曹昂徐徐道:“你也说了没有十足把握,若是我在宫中一直治不好,恐怕是要牵连你们的,也累陛下挂心。你们告诉陛下我已经好了,如此一来,你们不会受罚,陛下不会担心,我也能及早出宫、料理政务。岂不是皆大欢喜?”
医正忙道:“诚如大人所言。大人身体已经恢复了八成,后续只需要细细调理,不要过度劳累,便可逐渐好转。”他这话说得有分寸,以曹昂的地位,怎么可能不劳累。
孙医工见状,也知强不过病人与上司,只离开前整理着药箱,嘟囔道:“滔天的权势,再高的地位,不都要有命才能享吗?”他念叨着,跟随在医正身后,也要退下。
“孙医工请留步。”曹昂忽然又道:“我还有事情,要单独求教于您。”
医正低声道:“仔细说话。”便先行离开。
偏殿内,只剩了曹昂与孙医工两人。
“孙医工,我知你来自民间,说话爽直,不似宫中人,做什么都讲究圆融。”曹昂示意孙医工坐下来,“我想问一问您,若要毒害一个人,都有什么法子。”
“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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