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敲到第二十下,里面的人才像是强不过,不得不冒着这大雨跑来,隔着门板用乡音道:“忽然下大雨哩,巫家看不了哩,你回去吧,等天儿好了再来。”
这乡音淳于阳却不懂。
冯玉已是冲上去,也用乡音道:“哥哥行行好,我们是方才的外乡人,回程被大雨堵在了路上,没处避雨哩。”
里面静了一会儿,大约是此前送出的几枚碎银子起了作用,那人换了半官话,道:“你且等一等。”他在里面开了门,只开了一条缝隙,足够他探出脑袋来,上下打量等在外面的异乡客。
冯玉上前,借着水淋淋的袖子一盖,又递了几枚碎银子过去。
那巫家的帮手接在手中一捻,开了一扇门,道:“出门在外,不容易。偏偏遇上这样的大雨,也是可怜。本来巫家休息的时候,最需要清静,我是不能放你门进去的。但是看你们着实可怜,今日这风雨又大,若是不给你们避避雨,说不得要淋病了。”他探头清点,“几个人呐?都进来吧,我给你们在外院厢房腾出间屋子来,可不要往内院去——惊扰了巫家,我可留不得你们喽。”他倒是清楚什么叫丑话说在前面。
冯玉笑道:“哥哥善心,我们理会的。”
那巫家的帮手便侧身让出门口,一面看着刘协等人走路,一面留意内院的动静,忽然问道:“你们从外乡哪里来?怎么不见车马?”他看得出这些人不是本地人,甚至都不是荆州人,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就靠两条腿走路吗?
诸葛亮听到这一问,虽然他什么事儿也没有,但明白自己是在一只躲避“刺杀”的队伍里,忍不住心中一颤,担心被抓到破绽,给人识破了。
刘协与曹昂大概能听懂这人的半官话,但还是要想一想才能理解意思。
冯玉已是笑道:“原是有车马的,只是风大雨大,马车陷在泥地里了,交给后面的仆从处理。我们陪着公子先来避雨。”
这也在情理之中。
巫家帮手没再说什么,领着众人进了外院东厢房,叮嘱别乱动东西,拢着袖子里的碎银,脸上露出了点亲切的笑意,道:“我给几位公子送热水来。”便撑着伞往内院去。
这人一离开,刘协与曹昂等人在外面面前尽量维持的寻常氛围就荡然无存。
淳于阳低声吩咐跟随的郎官,“你们俩去门上守着,你们俩探一探这座院子内外——连房顶都探清楚,别叫人摸过来了都不知道。”他原本是带了十三名布衣郎官走小路,虽然皇帝出行,调动了上千兵马,但既然对方是有备而来,恐怕拼数量是拼不过的,皇帝要求走小路隐匿行踪是正确的。既然要隐匿行踪,自然是人越少越好。所以淳于阳只挑选了最得力的十三名布衣郎官。待到众人来到巫家之后,此时又分了三人善后,处理众人来时在麦田与林间小路上留下的足迹。
“车队现今是谁领着?”刘协低声问道,他们藏匿固然重要,可仍按照原定路线返回的大队车驾也很重要。如果暗处的敌人没有发现皇帝已经溜走了,他们就会按照原定的计划,袭击皇帝车队。而危险就会落在那些人身上。
因为此时一切都是那么不确定,而皇帝的安全至关重要,所以皇帝已经离开车队的消息,只有在座这些人知晓。如果再多一人,只能是如今领着车队的那人。
淳于阳检查着门窗,本能寻找着这处厢房的第二处出口,万一敌人堵住了前门,也要有法子送皇帝离开才是。他低声道:“是曹家二公子。”
“曹丕?”刘协微微一愣。
“他当初破邺城,带过兵,见过血。”淳于阳选择了合适的人。
冯玉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曹昂,问淳于阳道:“曹家二公子可知道……”
他知道是这样凶险的情形吗?
淳于阳冷声道:“不曾告诉他。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淳于阳做的是对的。一来这种情况下,要信任一个人冒着的风险太大,哪怕曹丕是曹昂的弟弟,那也不意味着就可以完全相信曹丕;二来不能排除皇帝车队中存在内鬼的可能性,如果告诉曹丕实情,他神色中带出来,给对方知晓了,那就大事不妙——你不知道对方还有怎样的后手。所以说,如果为了皇帝的安全,那么最好就是什么都不告诉曹丕,让他一切正常得领着队伍,走入敌人的伏击之中,既能引出暗中的敌人,又能在这混乱危险的局面下最大限度保护皇帝。
这就好比象棋之中,楚河汉界,来往厮杀,不管是小卒子,还是士与相,为了保住将帅,一切都可以牺牲。
曹昂轻声道:“子柏(淳于阳字)做得对。”他自从中毒之后,身体就虚弱了许多,虽然近日服用左慈的金丹,据医工所说,毒物渐渐已经排出,但此前留下的影响还在,比寻常人更怕冷怕热怕劳累甚至怕太大的声响。此时又淋了一场冻雨,他立在屋角,脚下的方砖已经被衣裳滴落的水打湿,一张脸隐隐透出青白之色,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惊惧。
刘协对冯玉道:“等下那人送热水来,你再给他稍许碎银,请他送几身干净衣裳来。”
冯玉应了。
刘协搓着发冷的手,低声道:“子柏,让你的人去探探虚实,对方来了多少人,是哪家的人,城里是什么情况……”他要掌握足够多的信息,才能做出当下最安全的决定,目光落在呆立于冯玉伸手的诸葛亮身上,微微一凝,问道:“诸葛先生,以你的才智,大约也能明白现下的情况了。朕如今问你,你如实作答。今日在司马徽家中的人,除了你之外,还有庞统、徐庶、韩嵩、崔州平、孟建与石韬,除了司马徽之外,连你一共七人,是也不是?”
诸葛亮为人聪颖,见皇帝如此问来,便知道皇帝定然是怀疑自己参与的这场聚会与这次大雨天避祸逃不了干系。他愈发明白了皇帝方才在马车上的严苛,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忙道:“果如陛下所言,正是草民等七人,与主人家司马徽。”
刘协眯了眯眼睛,问道:“你们从前可曾这样齐聚过?”
诸葛亮据实以答,“草民等往日相见,多是三五人一起,少有这样齐整之时。”因为人与人之间也不是完全融洽的,三五人小聚能谈的话题更多,更深;而到了七八人的中聚,难免会有意见相左的情况发生,有时候就不能尽兴了。他思索着道:“往日这样齐聚,多是丧葬嫁娶这等大事儿……”可是今天早上司马徽派人来请,却是邀请他们一同去赏画——那画作,也并不如何出奇。
诸葛亮一时间后背冒出冷汗来,比被冻雨打湿的衣裳还要冷,“难道司马徽他……”他脸上神色变幻,沉下心来想了一想,回忆着今日司马徽的举动,仿佛是有什么心事,但若说司马徽会卷入杀皇帝的事情中去,他还是不能相信的,因此道:“陛下明查。草民虽然不知今日事情因何而起,但素日与司马徽等人相交,均无心机,坦诚以待。草民与司马徽相交数年,总能听他谈论天下形势,自三四年前,司马徽便常对草民等人说,陛下雄才大略,是不世出的名主,只是从前引荐无门,时机未到,一直不能效力于朝廷。他虽然人在荆州,不过是为了躲避战乱,从前荆州牧刘表听说司马徽的才能,亲自上门请见,但是司马徽无意辅佐刘表,因此故意装作平庸之辈,蒙混过去。司马徽既然心向汉室,认陛下为名主,拒刘表之所请,又怎么会做出陛下所想之事来?这其中必有误会啊。”
刘协静静听着,淡淡一笑,道:“朕所想之事?朕想什么事了?”他示意诸葛亮起身,轻声道:“朕若是怀疑司马徽,他此刻还能在家中安坐吗?崔州平、徐庶、庞统……”他将司马徽请到家中的七人名字翻来覆去念了两遍,喃喃道:“你们都是大族名士,徐庶却出身寒门……”
诸葛亮低声道:“草民等相交,只以性情相投,不问出身。”
刘协“嘿”然一笑,道:“你大约是的。司马徽却说不好。”
曹昂在旁边,听皇帝念叨着这七人名字思索,便明白过来,皇帝这是想要找出这些人的共性。他想了一想,问道:“诸葛先生这些友人,可是都住在南城郊?”
诸葛亮微微一愣,道:“的确如此。自刘表伏诛,草民等都避祸出城。司马徽等人虽然城中也有居所,但这三个月来都在城郊。”
刘协听了曹昂一语,从思路的困局中走出来,与曹昂对视一眼,便都懂了。他是惯常把人与事情往坏处想的,所以在这一点上倒是不如曹昂。
曹昂这一问,与诸葛亮这一答,把司马徽的动机锁定在了比较好的一面。
司马徽大约是得到消息,知道皇帝今日要来南城郊。皇帝回来南城郊的原因,不难猜测,多半是要寻访此地名士的。司马徽要么是自认为皇帝要来见的是他,所以好意邀请了附近的友人,要一同引荐给皇帝;要么是知道皇帝要来,但不管是见谁,南城郊总跑不过这七个人去,所以将这七个人都邀请来家中,如此不管皇帝访问的是谁,都要先得知此人在司马徽家中,如此一来,司马徽就大大提高了自己与皇帝相见的概率。
那如果司马徽只是风闻了皇帝行踪,并没有参与密谋拦截皇帝车驾之事,这场祸事的规模与严重性便都下降了。
因为不管是谁做下这场祸事,如果这人能笼络住司马徽,那一定是一个非常可行的计划,也一定是一个让司马徽信服的人。
这个威胁就非常大了。
这也是方才刘协异常小心谨慎的缘故。
此时稍微排除了司马徽参与此事的可能性,在座诸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忽然淳于阳一摆手,他站在窗前,收到了对面房顶郎官的信号,低声道:“有人过来了。”
屋子里先是安静下来,刘协随意笑道:“个个都成了落汤鸡了。”
就听沉重的脚步声渐近,竟是不只有一人。
淳于阳手握腰刀,站在了门后。另有郎官补上他在窗前的位置,两名郎官将皇帝护在身后。
门扉被推开,那巫家帮手探进一张笑脸来,讨好道:“我见你们都淋了雨,到时候要生病的。所以请家里人烧了一桶水,给你们公子擦洗擦洗。”他张望着刘协的所在,知道这位是一伙人中的“公子”。
冯玉上前笑道:“哥哥辛苦。”见他眼巴巴等着,又摸出几枚碎银子来,悄悄塞给那人。
那人越发笑了,这伙外乡客出手大方,这一天下来给的碎银子,都够他娶个媳妇用了。
淳于阳接过那人身后家人抬来的一桶热水。
冯玉又低声笑道:“劳烦哥哥给寻几身干净衣裳来。”
那人接了碎银子,满口答应着去了。
黄月英打包的诸葛亮旧衣裳里,此时在淳于阳带着的包裹里,还剩最后一套干爽的——这是淳于阳路上埋在自己衣裳里面护下来的。留了这一套干爽的,原是为了给皇帝准备着替换。
此时一桶热水在屋子里氤氲着热气,对于都湿透了大家来说,是此刻最高的诱惑。
但这是属于皇帝的。
刘协起身道:“子脩沐浴吧。”又道,“子柏,把衣裳给他留下。咱们都往门楼下站一站。”这处东厢房还有一个门,打开就通向门楼底下。曹昂微微一愣,低声道:“陛下……”
刘协摆手道:“这会子别跟朕争了,你此时病不得。”他说话时仍皱着眉头,大半心思还在当下的险境上。
一时众人都出了东厢房,等在门楼底下,偶有一阵冷风掀进一波雨水来,但见皇帝面色丝毫不改,众人也只能咬牙坚持。诸葛亮不禁要腹诽,方才马车上逼他宽去外袍的时候,那样咄咄逼人;这会儿对自己的心腹大臣,就知道领着众人避出来吹风了。他也说不清楚心里什么滋味,气头上的愤恨潜了下去,到底是该怪皇帝不肯礼贤下士,还是要怪自己不是皇帝的心腹臣子呢?
忽然淳于阳低声道:“有人搜查过来了。”他望着屋顶上用动作传递信号的郎官,“两队人,一队六个,分别从东西两边过来。”
气氛紧绷起来。
淳于阳低声问道:“要不要杀?”趁着这两队人还没过来,让郎官动手,杀这十二个人还是容易的。
刘协轻轻摇头,道:“这等搜捕,后面都有人等着,前面的人久不回来报信,就知道出了问题,到时候许多兵马一来,更是糟糕。不如放他们过来,若查不出,自然最好。若是查出来了,总还可以威逼利诱。若都不行,再杀不迟。”
话音未落,就见内院的门又打开,那巫家帮手撑着伞快步下来,见众人都挤在门楼下,有些不解,将夹在腋下的包裹递过来,道:“这是衣裳。方才给你们烧热水,惊动了巫家。如今巫家问起来,少不得要请你们过去。你们谁跟我去一趟吧?”
冯玉道:“我跟他说吧。”
刘协想了一想,道:“一起去。”这种情况下,分开总是不如聚在一起的。
恰在此时,通往东厢房的门打开,曹昂迅速沐浴过后换了干爽的衣裳,原本青白的面色有了一点血色。因为他的缘故,要众人在这里受冷风吹,实在就叫他过意不去;然而这又是皇帝的好意,不该推辞。所以他只能尽量快速,听到内院门动静,便匆匆出来,只是束起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刘协顺手抽过淳于阳拿着的包袱皮,罩在曹昂头上,道:“你才从热水里出来,仔细吹了风头疼。”他上一世年轻时候不注意,后来年长后在这上面受了太多罪。
曹昂面色古怪得按住自己头上“御赐”的包袱皮,他素来端方有礼,此时颇有些不知所措。
待到了内院,巫家已经在正屋等候。他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生得慈眉善目,说话时有些微微的喑哑,大约是今日请亡者上身太多次,难免又哭又叫的缘故,“远来是客,招待不周。”他的官话比帮手说的要好些。
至少刘协等人能听懂七八成。
这巫家倒是个很和善的人,让家人摆了饭菜,盛了热汤,就坐在方凳上,静静看着众人,也不问他们从哪里来,也不问他们到哪里去,屋内一灯如豆,他的目光平和悲悯,不知是因为职业习惯,还是真就如此。
刘协自是不能用这些饭食,此时连喝水都只用淳于阳水囊中带着的。
冯玉笑道:“辜负主人好意,我们刚吃过了,实在吃不下。”
那巫家帮手在旁边看着,已是犯起嘀咕来。
刘协等人再怎么装扮,到底行动举止不像一般人,哪怕是外乡人,也该是外乡的大族豪门。
内院的屋子比外院的要高些,此时开了两扇长窗,望着外面的大雨,屋子里有一种昏黄的静谧。
忽然,那巫家身子微颤,站起身来。
淳于阳等人立时戒备。
那巫家帮手也是惊讶,道:“怎么这会儿上了身……”
就见那巫家闭着眼睛,然而竟然行走自如,竟是直直走出去,拐入了柴房门中。
淳于阳使个眼色,早有郎官跟上去。
那巫家帮手道:“别惊扰了他,这会儿惊扰不得……”
不一刻,那巫家从柴房出来,却举着一柄手掌长的竹刀,另一只手攥着一块手臂长的木柴,直直又往屋内来。
淳于阳便要上前夺刀。
刘协摆手,轻声道:“且看他要如何。”难道这巫家也是设好的埋伏?还是这巫家要行什么骗术?
那巫家已是走入屋内来,在先前那方凳上坐了,借着昏黄的烛光,埋头削起木柴来。
一时间,屋外风雨声,屋内削木声,混在一处,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在场没有人敢发出声息,除了守着窗前看信号的两名郎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巫家身上。
那巫家埋头削了片刻木柴,歇了一歇,轻轻抬手,拂过鬓边——虽然他的头发束起整洁,但他竟好似鬓边有头发一般,做了个挽到耳后的动作。
那巫家帮手极轻声道:“这是上身了,是谁的亡人?”他环顾屋内众人。
众人相顾惊疑。
刘协冷眼看那巫家的本事。
却见那巫家又削起木柴来,额上渐渐出汗,忽然脸上泛起羞恼之意,一开口竟是女孩的声音,轻轻骂道:“你人长得丑,出来的娃娃也丑!呸,丑死了。”
旁人看着也倒罢了,刘协看着,忽然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脑门,那巫家中年男子的脸上,流露出的少女娇嗔之色,他为什么会感到这样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他顺着巫家的目光望去,只见巫家手中的木柴已经削去大半,渐渐成型,隐约可见是个娃娃,许多木屑落在巫家脚边,像是他凌乱的记忆碎片。
是谁,是他记忆中的什么人?究竟是哪里有些不对劲?
那巫家忽然一抬头,冲刘协看来,眼睛一亮,少女一般笑问道:“陛下这次来,又要我做什么好玩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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