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比如孙权提出要推步骘从军,在这次剿匪的行动中领一支队伍,周瑜也给了他这个面子,一口答应下来。
而从周瑜那里得知,今日冯玉已来,开战在即,孙权便清楚,留给他坦白的时间不多了。
左思右想之后,孙权一咬牙入了行宫,求见皇帝。
刘协一见孙权进来时低眉臊眼的神色,就知道他憋了什么蔫儿屁,登时剩下那一半的好心情也彻底消散了,淡淡道:“何事求见朕?”
孙权便往皇帝跟前一跪,拖着哭腔自己跟步氏那事儿给抖搂出来。
只是孙权说的时候,肯定是大大美化了自己的。
“原本是年少相识,当时也未有婚约,只是两小无猜。后来臣也是……大约是缘分天注定,臣不合又遇见了这步氏。步氏说对臣情根深种,若不是臣,宁愿终身不嫁的。”孙权硬着头皮说下去,这些话情热的时候当然都说过,但究竟是不是实情又有谁知道呢?况且孙权决意与步氏生米煮成熟饭的时候,步氏已经准备好另嫁了,只是孙权不甘心,这才生出来一系列的事端。
刘协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么恶心人的话了。他含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静静看孙权表演。
“臣欲告诉江东长公主殿下,然而殿下如今有孕,不敢骤然告之。”孙权又道:“若再隐瞒步氏之事,又是欺瞒于陛下。臣万万不敢。臣思来想去,只能先来对陛下坦白,再听从陛下的安排。臣有罪!臣愿认罚!”
孙权这事儿,要说是触犯法律了吗?其实并没有。
但汉代公主下嫁,至少年少时候,驸马是不能另外纳妾的,算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就比如阳安大长公主与伏完,就算府上另有侍妾,那也是成婚很多年后的事情了。像孙权这样与长公主成婚还没有两年,就又搞出一个出身大族的爱妾来的,是很罕见的。
若是在太平岁月,皇帝不高兴,治孙权一个大不敬的罪,那孙权这政治生命就完结了。
刘协静静看过孙权的表演后,却没有勃然大怒,或是免除他的罪责,而是淡淡问道:“那步骘与你所说的步氏,是什么关系?”
孙权一愣,道:“他们乃是同族,只不是一支……”
“你举荐步骘参与这次剿匪的行动,可有私心?”刘协又问,目光如闪电,照出孙权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孙权方才一番长诉还保持着镇定,此刻被问了这一句,却“刷”的一下冷汗就出来了,“这……臣不曾……臣没有……”他停下来定定神,才组织起语言回答,“陛下明鉴,臣举荐步骘,绝无私心,当真是因为朝廷乃用人之际,而这步骘跟随在臣身边日久,臣了解他的才学武艺与为人,这才举荐给公瑾兄。若臣有半分私心,若这步骘不堪当任,周都督又怎会苟顺私情?”最后两句说得掷地有声,看来的确是对周瑜的品行很有信心。
刘协不说话,只是审视着孙权。
在皇帝静默的目光下,孙权感到巨大的压力,就连跪着都几乎承受不住要倒下去。
片刻之后,刘协收回目光,淡声道:“果真如你所言,则是家国幸事。”
孙权长出一口气,顾不得是御前,伸手擦了擦额前的汗水。
“至于你说的家事……”刘协也还是第一次处理臣下“出轨”这等事情,因为在汉代对男人是很宽容的,不存在“出轨”这种情况,也就是因为孙权的妻子伏寿身份是长公主,才出现了这样的局面。至于他上一世为秦朝皇帝的时候,感谢秦始皇时留下来的律令,丈夫出轨的,若给妻子杀了,妻子无罪。这等情况下,秦朝时的大臣等闲不敢尝试。“你的家事……”
孙权屏住呼吸等着。
刘协不得不考虑当下吴地的局面,顿了顿,道:“此事你来求朕原谅,是求错了人。朕不能代江东长公主原谅你。”但他也很明白,在这个时代,伏寿本人对于孙权来说是没什么威慑力的。伏寿背后代表的朝廷,才是孙权此刻跪在堂前汗出如浆的原因。一旦这件事情彻底划到家事的范畴,那就相当于是要求伏寿哑忍了。伏寿对于他来说,不只是一个虚头巴脑的长公主,还是在吴地的同盟者。
刘协做出了决定,“既然如此,不如请江东长公主过来,你们当面谈。至于她是否成全你和步氏,朕却也是管不了的。”
于是就任由孙权在堂中跪等,而刘协趁隙与曹昂去进了午膳。
一时伏寿被请来,她已是身怀六甲,穿了品装正服,也掩不住凸起的小腹。
伏寿入殿,一见孙权跪在那里,便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给江东长公主赐座。”刘协道。
伏寿扶着腰坐下来。
孙权看一眼皇帝,又看一眼伏寿,只得跪在伏寿面前,方才跟皇帝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言谈中,他自己当然是鬼迷心窍、迫不得已。这倒也并不怪孙权,人都是畏难避祸的。敢于坦言自己的罪过,承担责任的人,毕竟是极少数。
伏寿早在那日皇帝扮作匠人相见的时候,便已经与皇帝交过底了。因为被皇帝知晓孙权在外蓄养美妾而感到的羞惭,她早在那日孙府花园中就体会过了。所以此刻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长篇大论的男人,伏寿只觉内心一片平静,甚至还有一丝乏味。
等到孙权终于停下来,伏寿才开口,淡声问道:“我只有一句话问吴侯。”
“殿下请讲。”孙权不敢抬头看她。
“那位步氏有孕,是在我之前呢,还是在我之后。”伏寿其实早已知道答案,事无巨细,她都已经探听清楚了。
“这……”孙权再次浑身冒汗,却是冷汗,“……在殿下之前。”他声若蚊蝇,大约是自己也觉得丢人了。
伏寿正是因为知道答案,才有此一问,要孙权的愧疚打压到最深处,便“唔”了一声,轻声道:“吴侯与步氏青梅竹马,我又怎么会不成全。”
孙权一愣,没想到妻子答应得如此痛快,竟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仰头望着伏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伏寿等待了几个月,就是为了这一刻,“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孙权空茫道:“殿下请讲。”
“我从长安带来的提花机,织出来的锦缎精美。”伏寿轻声道:“如今又有了会造提花机的匠人,带来了技艺,只要有充足的材料与匠人,可以造几十上百架这样的提花机。吴地女子作工细致,不说外面的流民,就是孙府中闲着只能守园子的侍女婆子,得这样一份织锦的差事,也足可以供养一家老少。我一直有心做起这事儿来,但是从前新嫁,不好出格……”其实是因为从前吴地的人对她这个长公主心存戒备,直到她最近弄了一出怀了孙策转世的故事,这情形才渐渐好转。但这只是舆论上的改变,如周瑜等人对她仍是戒备的,所以她现在需要当权者的许可。最好的突破口,就是现在落水狗一般的她的夫君。
孙权一愣,实在想不到在他与步氏的故事中间,江东长公主忽然提起侍女用提花机织锦是什么用意。更何况,这样织出来的锦缎,价值昂贵。据说最熟练的织女,两个人做一天工,也才能得到一尺锦。就算积攒了大量的锦缎,难道伏寿还要卖给江东的豪族富户吗?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孙权虽然想不明白伏寿这条路是要走向何处,但也明白他当下最好答应。无非就是破费些,置办下造提花机的材料,支付匠人的工钱等等——不值一提。
“只要殿下欢喜,臣做什么都可以。”孙权一口答应下来,“提花机织锦的事情,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府中事情都由你说了算。”
伏寿微微一笑,道:“吴侯快起来吧。跪久了,仔细膝盖疼。”她转向刘协,笑道:“我为吴侯求个情,请陛下准他起来,可好?”
刘协从方才看着伏寿的应对,便知道这小姑娘长大了,此时听她拿自己卖人情给孙权,忍不住一笑,道:“你既然这么说,朕没什么不答应。”
孙权倒是不好意思了,道:“还是让我跪着吧——我跪着心里还舒服些。”
伏寿笑道:“吴侯这话是怎么说的?就是不说夫妻情分,吴侯的母亲待我慈爱,我又岂能让老妇人的儿子伤了身?快请起来吧。”她仅有的怒火与不甘,也都在刚得知步氏之事的前两个月消散了。等到今日孙权揭开捂着的盖子,她倒是只有一颗平静的心了。
孙权跪了好一会儿,的确膝盖酸痛,有些支撑不住了,也就顺着起身,站到了伏寿身边,神色还有些讪讪的,但心里却透过气来。
伏寿又转向皇帝,道:“我还有一事要求陛下。”
“哦?”刘协看出了伏寿是有备而来,只是他没想到是冲着自己来的,“何事?”
伏寿悠悠道:“还在长安时,我就听说陛下要派赵泰赵公子出访大秦。我在长乐宫时,曾听人说大秦富庶,那里的人不养蚕、不织布,却偏偏爱穿丝绸,爱着锦缎,甚至于愿意用一盘金子来换一寸锦缎。听说赵公子已经护送张世平、苏双两位大商人西出寻访大秦去了。待到我朝与大秦通商那一日,请陛下待我售卖了织就的锦缎,如何?”她垂眸一笑,又道:“自然国有国法,到时候依律该缴纳多少赋税,我也不会少交一丝一毫。”
刘协直到此刻,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伏寿要会造提花机的匠人。原来伏寿借助的虽然是织布这样看似柔和无害的事情,所图谋却大,而且不限于吴地,不限于大汉,早已目光投往了遥远的大秦。乱世之中,有钱就可以募兵,有兵又可以护财,假以时日,正向循环之下,伏寿在吴地说不得都能压孙权半头。
孙权站在伏寿旁边,盯着妻子的侧脸,仿佛在看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这还是那个当初坠马被他救起来的女孩吗?原本近一年来,孙权心里捂着步氏这个秘密,一心想着怎么渡劫。可是今日一切都坦诚之后,孙权忽然发现伏寿的反应太不在他预想之中了。他也说不好一般的妻子此时还有什么反应,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朕算是看明白了。”刘协笑道:“这怕是你们夫妻二人设了套,就等着朕钻呢。”他看出伏寿无意此时与孙权闹翻,也就顺水推舟,笑道:“难得你开口有所求,朕自然无有不准的。子脩,记得给子龙(赵泰字)去信,叫他在大秦问一问买主。”
曹昂笑应了。
伏寿坐着笑道:“谢陛下恩典!”
孙权站在一旁,也陪着笑起来,只是那笑容并不比哭更好看。
第219章
待到孙权与伏寿离开后, 曹昂原本是担心皇帝要心情不愉的。
刘协回过神来,却全然没有提孙权与伏寿之事,而是道:“你与荀彧通信, 兖州情形如何了?”他数了一数, “已是建安五年的春了,自天下归附后, 朕还未有诏令。户调之事,咱们商讨已久, 又在兖州试行过了, 也是时候推广到全国了。”
曹昂跟上皇帝的思路,便将兖州户调之事的具体情况一一道来。
原来自桓帝灵帝以来, 天下战乱饥荒疫病, 人口凋敝, 记录在册的人口数比实际人口数更少了许多。而刘协来到吴地之后, 更发现吴地还有生子溺死的情况——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 盖因实在是养不起了。原本东汉征税, 有田租, 还有算赋, 其中还有人头税,是按照人的数量来收税的。比如家里有五个人,那就要按照五个人来收税, 成人交一定数, 儿童也交一定数。而且原本都是要换成钱,才能交税。这个过程里面,农民又被剥削一次,他们没有钱,只能拿产出来的稻谷布帛去换钱。商人们就趁机贱买高卖。如果在天灾人祸之下, 这些还不能够毁坏一个自耕农家庭的话,那么还有另一种不固定的“调”,也就是朝廷缺什么了,当下急需什么了,就直接从民间征集,当然是不给钱的。那么遇到这种情况,自耕农便又要去筹措朝廷征集的物资。
这样下来,只是收税时候的弊病,对于一个普通农户家庭来说,就是不可承受之重。
而这十年战乱之中,又有董卓改变币值,种种原因之下,民间都不怎么用钱币了,只是用实物交换。
所以刘协与曹昂商议已久的“户调”,便是要改变原本的征税制度,不再按照人头收税,而且不再收钱币了;而是以一户为单位,直接收粮食物资。此时初步拟定的是一户收绢两匹、棉两斤。而原本按照田地出产比例收税的,三十税一,也改为每亩地收定额四升。当然这是在兖州、豫州、冀州等地带的征收标准,在更偏远的凉州、并州等地方另有减免。
可以说改为户调的征税制度,一来是帮助广大农户免除了交税时的烦难,二来也是鼓励一户多生育。
此时国家登记在册的人口数,已经从顶峰时期的五千多万,直降到了只有一千多万。这少了的四千万,一部分是死于战乱饥荒,一部分是死于疫病,一部分被豪强大族隐匿,还有一部分就逃到了荒地山林之中、不再交税。
在籍人口数锐减,意味着国家财政收入锐减。
而国家财政收入锐减,意味着一个虚弱无力的中央。如果不尽快改变现状,地方势力更是尾大不掉。
虽然收复了天下,但要保证中央集权,留给刘协的时间也已然不多了。
于是建安五年春,皇帝收复天下之后,发布的第一道通传全国的诏令,就是改算赋为“户调”。
消息传开来,万民同庆,男耕女织就足以缴纳户调所需的物资,免去了许多烦难。而这则诏令虽然损害了部分贱买高卖商人的利益,但只是动了他们的皮毛。这些商人虽然颇有微词,但也不至于跳脚起来干仗。
所以局面还是稳定的。
长安城中,尚书台几位老大人接了皇帝的诏令,议论道:“这政令严谨详实,又深知民情,恐怕是经了兖州、豫州与冀州几位州牧的手。”
有人便道:“咱们整日在长安城中,都是尚书台的官员,可你们数数,咱们都多久没见到皇帝了?”
另一人便道:“是啊,原以为平定了袁氏之乱,陛下就会回来。可是谁知道又往荆州去了,一举拿下荆州。这也就该回来了。谁知道竟然又往吴地去了。往吴地去也就罢了,东南荒僻之所,怎么也值得陛下久留?这都在吴地留了快一个月了,上次发来的旨意,竟还要留下去……”
要知道在这十年战乱之前,吴地还是南蛮的地方,遍布原始森林与水泽山地,各种技艺制度也落后于中原地带。
于是众官员谈论起来,有人便提议道:“陛下出了长安城,到底年轻,在外面流连忘返了。这样下去,时日久了,成何体统?这种事情上,正是用我等老臣之处,不如咱们联名上书,请陛下早日返程?”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响应。
虽然皇帝在长安的时候,他们也是背景板,还时不时因为跟皇帝唱反调被斥责。
但是皇帝不在长安太久了,他们这尚书郎的职位都不那么香了……
皇帝一离开长安,长安的一切都黯淡了。
几人越说越兴奋,立时就要挥笔拟信,又道:“还是该请尚书令杨大人来执笔。”
尚书令杨彪方才一直听着属下的议论,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闻言半响才道:“陛下自然有他的打算,咱们着什么急。他想要回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了。”
在场的都是人精,闻言便清楚杨彪的态度了——与他们不同,尚书令大人好像并不是很希望皇帝回到长安。
几人交换着眼神,岔开了话题。
对面坐着的贾诩抬眼看了看杨彪,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若有所思。
算赋改为户调的诏令,从吴地传出去,在天下转了一圈,又传回到吴地来。
张昭府中,张昭的母亲顾老夫人听家人讲了新政之后,很是高兴,虽然她已经不再需要为这些事情操心了,但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来还是很感慨,“那时候他爹病逝,我自己带着子布(张昭字),最发愁就是每年交给官家的钱。那时候我还年轻,卖自己织的布,也不知道讲价钱,由着人家给……”她回忆了一番过去的苦日子,“我虽然没见过皇帝,但只听这一条政令,就知道他一定是个好皇帝。”又问重孙媳妇朱氏,道:“昨儿老爷(张昭)回来说,陛下真要剿匪了——可别是他编了话来蒙我的,你告诉我实话。”
朱氏笑道:“老妇人放心,老爷怎么敢对您说假话呢?的确是陛下发了怒,据说还从荆州调了兵,要把咱们这里作乱的山匪都扫荡光。我昨日也从娘家消息,我娘家爷爷得了信儿,也正高兴了,还出了两车盐,给朝廷补贴一点,好帮着咱们的士卒打胜仗。”
顾老夫人高兴道:“这就好,这就好。”
而另一边孙府之中,江东长公主伏寿把即将临盆的步练师接了来。
步练师本就心虚气短,又因为伏寿身份高贵,见面时本来是很紧张的,垂着脸也不知该说什么。
伏寿一见步练师,却是被惊艳到了。在她见过的所有女人之中,此前最美的就是董意,可惜美人薄命;没想到此时见到的步练师,美貌不输于董意,且不同于董意的清秀,步练师眉宇间有一种娇憨之态,叫人望之可亲。
伏寿不禁为步练师感到惋惜,见她一个娇小女孩挺着尖尖的肚子,想到生子而亡的董意,便有些不忍,道:“你且坐下来。”于是细细问她身体如何,宽慰她不必担心,又送她绸缎饰品。
步练师原本心里还不自在,听江东长公主良言徐徐,也就慢慢放松下来,轻声笑道:“妾入府前还有些担心……”她本来是个养在闺中的女儿,并不会逢迎人,此时想要夸江东长公主,反倒显得笨拙,张了张嘴道:“中原女子,都像殿下这样贤惠吗?”她想自己与江东长公主素不相识,江东长公主初见面就待她这样好,自然是因为孙权的缘故。
伏寿听到“贤惠”二字,神色一冷,望着步练师娇憨的模样,轻声道;“这跟贤惠没关系。我待你好,不过因为咱们同为女人罢了。”
步练师有些迷茫得睁着眼睛看来,她在家娇宠,跟了孙权也被娇宠,还从未意识到一个女人在这个时代的艰难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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