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第48章
其实不只是蔡琰心中疑惑, 连长公主刘清也觉得皇帝的做法有些奇怪。毕竟当初主动说蔡邕女儿有才华,给她找来做先生的人就是皇帝。如今蔡琰这长公主先生做了没几日,却给皇帝召入未央殿,顶着长公主先生的名号, 做起了皇帝身边史官的角色。如果不是刘协年方十二, 还不到大婚的时候, 恐怕就要叫人怀疑皇帝心有绮思了。
刘协当然不是对蔡琰有绮思, 他是需要可用的势力。说起来皇帝乃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但细细分析此时局势便一清二楚,真正只属于皇帝的势力从前只有宦官。士人自成一党, 武人如今各地割据,世家大族、各州豪强势力盘根错节, 不可撼动, 桓帝、灵帝时只能借助宦官去制衡。
但是灵帝末年,宦官张让与外戚大将军何进的争斗中, 两败俱伤。等到董卓入洛阳城中,士人吸取从前的教训,断然不肯再留宦官在宫中。所以看似是正义的士人世家除掉了宦官, 实际上是砍断了皇帝唯一的臂膀, 现下皇帝再没有独属于自己的势力,唯有倚靠朝堂众臣的力量。而朝中众臣,如今都以王允为首脑。这种情况下,小皇帝距离亲政还有两年之久,而眼下长安城内外的局面如果控制不住, 天下还在翘首观察形势的各地军阀立时就会大乱。
刘协等不了两年,没了董卓的压制,他迫切需要独属于自己的势力,去蚕食董卓倒后倾泻的权力。就好比那一千叟人的队伍,再小,也是独属于他的。士人对宦官已经是太警惕了。这种情况下想要起复宦官是不可能的。天下的势力都在士人与军阀手中了,那么皇帝要如何求生?不,并不是天下的势力,只是天下一半的势力。另一半的势力,落在被社会期许去做“贤妻良母”的女人身上。
刘协目光落在蔡琰瘦削的身影上,她还在等着回答。如果蔡琰是宦官,单是皇帝简拔她做长公主先生的举动,就足够王允杀她百回,更不必说调到皇帝身边来做事。如果蔡琰是男子,以她蔡邕之子的出身,早已在朝为官,成为士人的中流砥柱,与王允等人同气连枝,不可能更亲近皇帝。
好在蔡琰是女子,而且蔡邕没有儿子。所以蔡邕的满身才华,尽数都教给了蔡琰。蔡琰有与朝中士人比肩的才华智慧,却没有男儿在朝堂上的地位。刘协教给她看沙盘,允许她留下来记录帝王起居,这是蔡琰若为男儿身,很可能早已得到的差事,但对身为女人的蔡琰来说,这一切都是超越了此时社会所能给予女子的恩遇。士人、军阀都不会有合适的位置接纳她,但皇帝这里可以。
她会成为皇帝的臣子。
各方势力的角逐较量如棋局在刘协脑海中清晰上演,蔡琰只是其中一枚趁手的棋子。历史的尘烟中,也许蔡琰纵有满腹才华、仍不过是被天下大势左右的一枚小卒子,但这一世,当她走到刘协身边来的时候,已经注定要被走成能将军的一记杀招。
“听皇姐说你棋力不错。”刘协没有回答蔡琰的问话,微笑道:“待围城之困解了,与朕对弈一局如何?”
此时李傕、郭汜等人率领十万之众,围困在长安城之外,朝廷外无援兵,内无良将,可是小皇帝含笑邀约,仿佛已能笃定敌军必退。
蔡琰是聪慧之人,闻言便明白皇帝不会解答她的疑问,便也不再追问,垂首应好,缓缓退了下去,将那壮美而又空旷的未央殿留给小皇帝一人。
刘协抖了抖膝盖,把睡得正香的小黑狗颠醒了。
狗子在他身边养了两三年,早没了当初对他龇牙咧嘴的样子,懒洋洋睁开眼皮,又在他腿上拱了拱,妄图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入睡。
“别睡了,出去走走。”刘协撸着狗头,心里感叹,难怪都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若是宫中一直能太平下去,这狗的一生可不是比外面风餐露宿、不知葬在何处的流民要幸福许多。
汪雨比闵贡更快一步,上前服侍刘协换了便服。汪雨为人机灵,但是平时并不多话,皇帝不开口,他便也很少说话。
刘协对这一点很满意。
刘协将狗递给汪雨牵着,带着曹昂、冯玉等人骑马往长安的城墙上去。
不愧是萧何执笔,历经几代才修好的都城。刘协上一世做皇帝,也亲自督建过工程,到了地方仔细一看,便知道长安城墙乃是非常优秀的防御工事。城墙底下用黄土与黑土一层一层夯实,下部足有两丈之厚,越往上越往内收,人立在城墙根,要仰头望城墙顶,几乎要往后坐倒。
刘协手抚着城墙,心中感慨,叹道:“当初修筑之时,不知多少民夫挑着土、挑着米浆,洒着汗水,经年累月,才筑成此墙。而要养成一名壮年的民夫,其穿衣吃食、生病冻饿,其父母又要耗费多少心血。”从者中年长者听了此言,都也慨叹。
冯玉年纪小,倒是好奇,道:“怎么还要挑米浆?自己带着吃食么?”
刘协一愣,回头看一眼冯玉貌美翩翩的少年郎模样,失笑道:“这真是……”他摇头解释道:“你道这城墙只是土夯实了么?要用米浆、沙子、熟石灰等物与土混在一处,夯筑而成,否则,怎么说‘蒸土以筑都城’?”
冯玉闹了个笑话,俊颜微红,低声道:“多谢陛下教我。”
刘协道:“你也不用难为情。你们虽是武将之后,然而自幼都是家中公子哥,哪里会知道这些工程上的事情?以后处处留心就是了。”
冯玉与曹昂等人都应了。
闵贡在一旁听着,悄悄打量小皇帝,心中奇怪,若说起来,小皇帝自幼更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又是哪里来的这等见闻?
刘协又上马,带着众人巡视,却见一处错开的城墙处,许多兵丁赤着膀子,正热火朝天得垒土往城墙堆去,这是要在城墙内部,形成向上的缓坡。如此开战之时,内部的守兵可以从在城墙里面斜坡从四面八方冲上城墙高处,抵御来犯的人马。
“陛下怎么亲自来了!”远远的,一名接到消息的老将军快步赶来,他须发俱白,声如洪钟,正是如今长安城中守军的总指挥,车骑将军皇甫嵩。
皇甫嵩快步走到刘协面前,竟是跪下相迎。
刘协忙上前,扶他胳膊,笑道:“老将军怎么行此大礼?快起来。”
皇甫嵩颤声道:“此前陛下召见犬子,有意救臣。臣无礼,竟一直未能面谢陛下。”
当初董卓还在的时候,因为与皇甫嵩的私怨,曾经两次召见皇甫嵩入洛阳。后来准备动身迁都之后,董卓还没放出消息去的时候,又再次召见皇甫嵩,这次却是打着皇帝的招牌。
刘协知道董卓的目的,因为宫中董卓眼线颇多,不好明说,便召见了当时在洛阳城中的皇甫嵩之子皇甫寿坚,说以为董卓接连召见的人定然有过人之处,见了皇甫寿坚却也并不如何。
皇甫寿坚明白了情况,忙回家给父亲修书,后来又当着众人的面向董卓为父亲求情。双管齐下,又因为皇甫嵩的声望,最终董卓没能害了皇甫嵩的性命。
直到今年王允除掉董卓,再次起复老将军皇甫嵩,要他来接手城中投降的凉州军旧部。皇甫嵩风尘仆仆赶来,不及修整,立时便有重兵围城,忙安排防御工事。
是以直到此时刘协巡视城墙,皇甫嵩才第一次见到小皇帝,面谢当日救命之恩。
刘协扶了皇甫嵩起身,没有提当日之事,在前登上了城墙,望向外面,却正瞧见一堆人马自东门而出,他眯眼看了看,问道:“老将军,那边是何人出城?”
皇甫嵩道:“这是司徒大人安排的,要胡轸、徐荣派人出城,去与李傕等人和谈。”
刘协无奈叹气。他拦着王允,不让王允把朝廷臣子派出去和谈,免得到时候又给李傕咔嚓了,白白死些人。谁知道王允另辟蹊径,又叫投降的胡轸、徐荣派人出去。用屁股想也该知道,胡轸与徐荣难道是真心投降的吗?他们派出去的人,这会儿见了李傕,到底是会劝对方赶紧退兵,还是告诉李傕城内守兵空虚,要李傕一定要赶紧攻战长安之后,再做一个董卓呢?
皇甫嵩觑着小皇帝面色,道:“陛下,守城有老将在。臣世受皇恩,定与此城共存亡。”
刘协点头,还没说话,就见汪雨又在递眼色,顺着汪雨比划的方向看去,却是他的表兄伏德来了。
刘协招手示意伏德上前来。
伏德上前行礼,没有多余的话,从胸口摸出一封信来,双手捧上,低声道:“方泉的回信。”
刘协眉毛一挑,伸手接信。
过了这么久,五斗米教的关中张鲁总算是有回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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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周围人都不清楚伏德呈上来的这封信究竟来自何人。
但是伏德心里是清楚的。当初就是伏德陪伴小皇帝, 便服前往长安城中五斗米教的义舍,结识了教中负责在长安城中活动的方祭酒方泉。当时小皇帝信口胡扯,说自己乃是他们教主张鲁的私生子。那方泉起初还半信半疑,后来基本就信全了。
只是自那而后, 长安城中有诛杀董卓这等大事发生, 消息不通, 而战乱之中与关中的道路恐怕也不甚通畅, 却是直到今日才收到来自张鲁的回信。
刘协立在城墙上, 就着将落的夕阳匆匆扫了一眼信中内容,不露喜怒, 又将信收入怀中,对伏德也没有指示,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抬头看向前方的城楼,道:“走, 去里面看看。”
城楼中的守兵能看到外面的情形,从此处射箭或是瞭望,都非常有利。里面几个守兵没料到皇帝与车骑将军一同前来, 都有些慌乱, 稀稀拉拉行了礼,整理着兵甲,有些不知所措。
刘协看在眼中,微微皱眉。
一时出了城楼,皇甫嵩叹气道:“城中守兵, 懈怠日久,短时间内很难与久经沙场的精兵比较,不过臣一定用心操练,假以时日……”
长安城中原本的守兵作战能力当然不强。如今天下最善战的就是凉州军与并州军,这两部分人马中,唯有吕布率领的部分并州军,能为朝廷所用。至于凉州军,不管是城外要杀进来的李傕郭汜,还是城内已经“投降”了的胡轸徐荣,其实都还是董卓的余部,哪怕董卓已死。
士兵素质的提升,那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实现的。
刘协摆手止住了皇甫嵩的话,道:“朕信义真(皇甫嵩字)老将军。”他极目远眺,望向方才城中人马出行的方向,不知道此刻李傕等人帐中是否已经定下了进攻的时机。
李傕帐中,几个领头人物正与城中出来的凉州军使者相见,互通消息。胡轸派出的人,果然没有按照王允指令的去“和谈”,而是准确告知了李傕、郭汜等人长安城中如今的兵马粮草情况。
听完之后,李傕等人都大感振奋。
郭汜笑道:“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幸好当初没在函谷关就散了!如今朝廷没有外援,这座城迟早都是咱们的了。”
李傕也笑道:“我听说西边韩遂、马腾他们也要往这边动身来了。他们真是贪,眼瞅着有好处,谁都不肯放过。”
张绣则是看向贾诩,道:“若不是当日世伯出谋划策,咱们哪里能走到此地。”
贾诩忙摇头不受。他当初虽然出言,稳定了李傕、郭汜等人动摇的信心,几乎是鼓动着他们一路收拢兵马来到了攻打长安城的前线。但贾诩彼时也是为自身谋出路。如今事已至此,李傕等人都沉浸在即将获胜的喜悦中,贾诩却很清楚自己出的这个点子,暂时对凉州军有利,实际上却是给天下大乱放了一把复燃的火。等到李傕等人破城论功封赏之日,他也该另谋高就了。
李傕、郭汜等人不察,张绣却多有留意贾诩,一时敲定了继续攻城的方略,众人散去。
张绣跟在贾诩身后,走到僻静处,这才开口道:“可是这一仗有何不妥?方才帐中李将军与郭将军都颇为高兴,怎么世伯面上却有忧色?”
贾诩叹了口气,拿张绣当同乡的后生子侄,便道:“咱们十万大军围城,关东军都站干岸看着,朝廷没有外援,城中没有精兵,拿下长安城易如反掌。”
张绣道:“那世伯是为何忧心?”
贾诩乃是谋士,看得向来比寻常将领要远上几步,道:“可是拿下长安城之后呢?”
张绣一愣,照着与李傕、郭汜所商议的那般,道:“咱们就为董太师报仇,叫吕布与王允偿命!清了君侧之后,如董太师从前所做的,占了长安城,辅佐皇帝便是。”说是辅佐皇帝,其实乃是拿着皇帝做傀儡。
贾诩道:“真到了那一日,还有谁会听从长安朝廷的命令?恐怕出了这座城,不过都是各为其主了。”他已经看出了即将到来的军阀割据的时代,而李傕等人占了一座长安城,非但不能号令天下,反倒很容易引得天下英豪群起而攻之。
张绣又是一愣,道:“世伯之意,这长安城难道不该打了?”
“不打,这十万人立时便没了下场。”贾诩叹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反正是打定主意,等这一仗打赢了,以此为资历,再另谋高就去。李傕、郭汜终究难成大业。
张绣望着贾诩的背影,也拿定了主意,行事前多看看贾诩的动向,总不会害了自己。
如今长安城内外,有识之士都看明白了,这一仗是必然要打的。但是目前的进度还在互相喊话阶段。因为总有像王允这样的古板之人,认为要先礼后兵才是正理,派出了胡轸等人的部曲前往李傕等人帐中和谈。这些人带回来的消息,也很简单明确。
李傕等人坚持,一定要吕布与王允伏诛,他们才肯退兵。
虽说点的只是两个人的名字,但吕布手中是长安城中唯一能打的并州军,王允手中是长安朝廷文武百官。只要这一文一武去了,那整个长安朝廷就是拔掉了牙齿的老虎,到时候小皇帝还不是乖乖做他们的傀儡。届时这长安城便不攻自破了。
消息传回长安朝廷,王允与吕布都是大怒。
不同的是,王允是大怒中有些忧心,又有些自责。如今情况,哪怕是去向关东军求援,也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对方也未必会前来。若说有援军,那除非是早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就有人召集了兵马,来长安勤王护驾。至此,王允也放弃了和谈的幻想,明白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他虽是文臣,却已决意死守此城,深夜独坐书房,一字一泪写下了遗书。
而吕布则是大怒中有些犹疑,若是单兵作战,他根本不怵李傕又或者郭汜,但是守城攻城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而且根据他的观察,城中胡轸等人的动向,也很可能会背叛朝廷,重新与凉州军合拢在一处。而小皇帝所说的关东联军,没有丝毫迹象表明已经来到了长安城百里之内。就算小皇帝的消息无误,那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吕布并不准备死战,而是做好了两手准备,一旦战事不利,长安城破,他就要带上最亲信的几百骑兵,最多再带上小皇帝,弃城而逃。
兵临城下,大战在即,长安城中的氛围凝重而又焦躁。
其中唯有小皇帝好像丝毫不受外界影响,竟然还有心情每日带着曹昂、淳于阳等校尉,往长安城各处山丘上去练习骑射打猎,有时候直到日暮时分才回宫,马上悬挂着的猎物,斩获颇丰。
若是平时,早有王允等人来规劝皇帝不要“不务正业”了。
但是值此生死关头,谁都顾不上皇帝打猎这等小事了。
这日傍晚,一如前几日,刘协又在曹昂等人陪同下,由小路出城,往近郊山丘中野猎去,身后跟着几百叟人的队伍。
入了山中,一行人浩浩汤汤上到半山腰,正撞上自山顶下来的张绣与贾诩等人。
张绣此来,乃是战前亲自查探地形,听亲兵说经过此山有一处小径能通往长安城近郊,这才带着贾诩同来,盘桓了半日,也没找到入城之法,对亲兵发了通脾气,又对贾诩赔礼,这才要下山离去。
忽然撞上了一队人马,眼见为首的小公子不过十二三岁,以为是城中哪位大族公子出猎,张绣不欲节外生枝,正要避让,就见那小公子看着他身边的贾诩微微一笑,开口道:“你就是贾诩么?”
张绣与贾诩都是一惊,他们前来查探地形,带的人并不多,只几十个亲兵罢了。来人既然能叫出贾诩的名字,显然是有备而来。
刘协往半山腰的亭中走去,看向僵住的张绣与贾诩,伸手做邀请状,笑道:“何不坐下来说话?”他身后的几百叟人早在淳于阳与曹昂指挥下,将张绣的亲兵团团围住。
“当初杀了你叔父张济,”刘协抬一抬下裳,第一个坐下去,望向张绣道:“朕恐怕他家中还有子侄,失了护持,曾派人往你族中查探,又叫董卓把你叔父的职位给了你。如今见你成材,朕心中也觉安慰。”
张绣目瞪口呆,盯着谈笑自若的小皇帝,好似山野间忽然钻出来个妖精。
贾诩在旁,也是震惊慌乱,却已经听明白了。皇帝这分明是在当初杀了张济之后,就已经在张绣身边埋下了钉子。否则怎么会有今日的巧遇。而皇帝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看来自己这次应张绣之邀前来,也是对方早设好的圈套。
圈套是对方早已设好的,论武力对方是己方的数倍,好汉不吃眼前亏,贾诩很快明白了利弊,忙一拉还在发愣的张绣,快步上前,跪地行礼,道:“草民贾诩,见过陛下。”
张绣回过神来,也跟着贾诩上前,却犹豫着没有跪,手仍按在腰间刀柄上。
刘协目光落在张绣按刀的手上,仿佛被他的举动逗笑了,淡声赞道:“是条好汉。”他将手中茶杯轻轻搁在亭中石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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