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连唤了两声,方泉才猛地一惊,回过神来,“什么?”
“朕看你发呆,莫不是冷雨冻病了?”刘协笑道:“该叫你跟着淳于阳一同去看医官的。”
刘协打发淳于阳先去看医官了,恐他受缚这一日一夜间伤了筋骨,纵然此时不显,然而落下毛病,来日受苦,甚至影响寿数。上一世刘协亲见许多武将,年过四十,便百病丛发,于痛苦煎熬中早逝,因此对这一项尤为留意。
说话间淳于阳已自殿外进来,早已卸甲换了衣裳,入殿一言不发,便伏身不起。
伏德等人都愣住了。
刘协温和道:“地上凉,你起来说话。”
淳于阳道:“臣无能,给陛下丢了脸,还把讨来的一千兵葬送了。”他因为太过激动,虽然极力忍耐,嗓音里仍透出哽咽来,“请陛下治臣的罪。”
刘协笑道:“谁说要治你的罪来着?那些叟人原不懂什么忠心奋勇,不过给送了来,远离家乡,不得不跟咱们敷衍罢了。朕用他们,也是一时权宜之计。”真实历史上,献帝于长安,被凉州叛军所围,才坚持到第八日,便是这一千叟人在城内反叛,私通叛军,打开了城门。
淳于阳却并不知晓这些,只觉是自己莽撞自大,给人拿住了,不但丢人,而且有罪,若是皇帝骂他几句,甚至抽他几鞭,他兴许心里还能好受些。此时皇帝温言以对,非但不骂他怪罪他,反倒还宽慰他劝解他,淳于阳便觉压抑着的情绪再忍不住,伏在地上,脸埋双臂之间,不由自主流出泪水来。
伏德恐淳于阳一力求罪,再把场面搞得难看了,忙在旁笑道:“好了,陛下都说与你无关,你还趴在地上做什么?”便上前两步,要拉淳于阳起身,拉了两下,却只是扯不动他。
刘协见淳于阳伏在地上,然而背脊轻颤,隐有吞咽之音,便知他在无声哭泣,又因少年人好面子,那是打死都不肯给人看到如此落泪的,便摆手止住伏德动作,笑道:“罢了。他觉得自己有错处,非要跪伏片刻才心里舒服,那便由他去吧。什么时候他心里舒服了,他自会起来。”
方泉这时候,渐渐回过神来,突然懵懵得问了一句,“那……小公子家中夫人……”也救回来么?
他这话虽然没问完,但听者都懂他的意思。
原本略显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曹昂与伏德都忍俊不禁。
刘协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叹道:“朕许久不曾这样畅快大笑,方祭酒真是人才。”
伏德便道:“方祭酒还没明白过来么?哪有什么小公子,又什么家中夫人,只眼前这样一位,乃是当今的陛下。”他从皇帝第一次造访五斗米教义舍便贴身跟随,对前因后果最是清楚。
方泉期期艾艾道:“那小公子……不不,那陛下与师君……”
伏德敛了笑容,道:“这等话,此后可不能再提了。”皇帝可以胡说八道,旁人可不能胡说八道。
刘协笑道:“你别吓他,原是朕这般告诉他的。”
方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原来眼前这皇帝小公子与师君并非父子关系。
他这失望的情绪,又把刘协等人逗笑了。
在这笑声中,方泉也理不清自己心里的情绪。他原是真心实意相信了眼前的小公子,以为乃是师君流落在外的儿子,谁知道人家原是骗他的,只是他傻,不但信了,连带着叫师君也受了欺骗。可若说是欺骗,却又不是恶意的欺骗,毕竟人家原是皇帝。
方泉心中委屈与惊愕各半,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更不敢细想的窃喜。但是那丝窃喜不好表露,方泉只讷讷道:“原来都是骗我的。”刘协看着方泉,若有所思。早在他当着方泉表露身份之时,便已决意要反间方泉,使之为我所用。只是此时方泉骤遭大变,又身处惶恐,精神高度紧张,谈话时必然小心戒备。
刘协开口,便从方泉最熟悉的五斗米教谈起,道:“方祭酒,朕若是加入五斗米教,如今算什么?”
方泉一愣,谈到他熟悉的教中事务,略镇定了些,道:“陛下若要加入,需先缴纳五斗米,不过陛下第一次来的时候,送来一车好米,早已足够。刚入会的教徒,都称作‘鬼卒’,若是陛下能宣扬教义,叫众人知晓咱们教的好处,使许多人也都加入咱们教中,我就能提拔陛下做‘祭酒’,再往上,若要做跟我一样的‘治头大祭酒’,那便需师君亲自安排了。”
他这套说辞,原是说顺了口的,此时见皇帝问,便把“陛下”套进去了讲了一遍,却见伏德与曹昂脸色越来越奇怪,自己一琢磨,忙伏身请罪。他就算再不懂朝政,也知道皇帝哪里会去做什么“鬼卒”“祭酒”。
“无妨。”刘协笑道:“原是朕问你,你才答的。所以你们五斗米教,便是谁能吸纳最多的教众,收取更多的钱粮,便能做教中更高的职位,对么?”
“是这么说没错。”方泉抓抓络腮胡子,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同样的程序给皇帝一说,就没了师君口中那股凛然大义、救民于水火之中的味道呢?他忙补充道:“凡加入我五斗米教的,此生吃食,都由教中发放。我们教是很好的。”
刘协了然,这俨然就是古代版本的“传\销”嘛。会员要缴纳五斗大米作为入门的费用,然后能拉越多的下\线入教,收取越多的会费,那么在教中的地位也会越高。当初拉人入教的时候,肯定是宣扬只要交了这五斗大米,此后生老病死都由教中负责,美好的未来正在等待着你。但就像所有传销组织会遇到的崩溃点一样,这是个金字塔结构,一旦新拉入内的会员不足以支持老会员的消耗,整个组织就会轰然崩塌。
张鲁一门,自祖父起,在汉中经营三代,把其间能发展的会员都发展完了。五斗米教声势起来了,老会员越来越多,每日消耗也逐渐成为一个惊人的数字。这种情况下,如果张鲁不向外拓展,寻求新的教众缴纳钱粮,那么五斗米教便维持不下去了。这也正解释了,张鲁为什么会派人冒险来朝廷此时的都城长安发展新的教众。
因为这就是传/销组织躲不开的魔咒。
它永远需要越来越多的新教众,否则崩塌就在一瞬间。
这种情况下,张鲁肯定不会只蜷缩在汉中北部一角。五斗米教的性质决定了,它必然要不断的向外扩展。在张鲁来说,恐怕下一步用拉拢的手法吸引不到足够多的新教众,便要动用武力,攻城略地了。
刘协居高临下,对五斗米教看得清清楚楚,而旁边身在局中的方泉却深陷泥沼而不自知,正认真同伏德、曹昂解释五斗米教是何等的善教,而那些被张鲁改编后似是而非的道教理论又是多么有力量。
刘协听了片刻,冷不丁问道:“方祭酒,朕与你义舍初见之时,你坐在榻上,腿上有伤。当初可是给人打断的?”
方泉谈起教义来滔滔不绝的模样被这一问给打得灰飞烟灭。他揪着络腮胡子,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来。他此前来长安途中被人砍伤了腿,对内对外,都宣称是因为走漏了消息,给朝廷的人拦截砍伤的。但实情只有方泉与身边几个人知晓,乃是他在路上宣讲教义,有一户老头听入了迷,连夜套车送了十余斗米来。方泉当然是照收不误,然而谁知老头的五个儿子第二天得知情况,兄弟兵赶来追上他暴揍一顿,给打断了一条腿。方泉只能对教众说这些人乃是对家势力,消息也就这么传开来了。
然而刘协要对一方势力,一个人动手之前,岂有不先谋算清楚、在其身边安插眼线的?内情自然瞒不过他。
方泉又不傻,既然知道了刘协的真实身份,又听他突然单拎出来这么问,便知道这口黑锅扣不到朝廷头上了,只讪讪笑道:“有教众对教义理解略有偏差……略有偏差……”
五斗米教人士的冲突,打断条腿又哪里算是事儿呢?
刘协摇头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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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在刘协与方泉闲谈之时, 一旁伏地忍泣的淳于阳已经收拾好情绪,不引人注意得退到左侧伏德之下,只默然听着,从前神采飞扬的少年模样已然不见了。虽然他被俘不过一日一夜, 身体并无显著外伤, 但是这一挫带给他的打击与思考, 显然还将在今后的岁月里更深得影响他。
眼见方泉心中五斗米教的理念扎根太深, 难以一时拔除, 刘协与他聊过几句,便道:“这一夜大家也都辛苦了, 且都下去歇息,待养足了精神, 再来见朕, 细论功过。”
淳于阳听到“细论功过”四字,垂着的睫毛微微一颤。
众人都应声而退。
方泉也跟着起身, 正准备找个人问问出宫的路怎么走,却听小皇帝又道:“方祭酒就先留在宫中。朕还有许多事要问方祭酒。”
方泉一愣,揪着脸上的络腮胡子, 便知道自己恐怕难以出宫了。
当初自山火中死里逃生, 顾不上追究小公子的真实身份,才入长安城,便迎面撞上浩浩荡荡三万朝廷兵马出城,为首白须白发的老将军下马就给小公子行礼。方泉连跟教众交待的机会都没有,就给“客客气气”请入了宫中来。
方泉道:“我底下那些教众……”
刘协微笑道:“方祭酒不必担心, 只要他们懂事,朕保证每个人都能全须全尾回家。”
教众多是懵懵懂懂,一级传一级,只知道要去山上找人。
至于真正明白内情,甚至听说了刘协身份,除了方泉,也只方泉身边几个人而已。刘协只将这些人扣留主,余者懵懂,便都放归家中。
刘协又道:“若有汉中来信,也都送到宫中给方祭酒过目。方祭酒只管把宫中当成自己家里,自在住着便是。”
这是要监控方泉与张鲁之间的消息传递了,而且是光明正大地监控。
方泉望着小皇帝的笑容,一时分不清对方到底是真好客,还是另有所图。但是他揪断了几根胡子,也没想出破解之法,索性也就不想了,跟着宫人到客舍下榻。
一夜惊险,至此天色方亮,大汉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刘协才洗漱过,正准备上床歇歇眼睛,就见退下的曹昂复又赶来。
曹昂上前,简明扼要道:“胡轸作乱,温侯起兵平乱,徐荣被杀。”
刘协一震,也不歇息了,道:“你细细说来。”
原来刘协威逼利诱,叫张绣与贾诩反出凉州叛军,以曹昂入营,斩杀李傕、郭汜,一举打懵了凉州叛军。叛军溃逃百里,据守潼关。而刘协又以贾诩为桥梁,诱使李傕子侄李利来投降。此时,韩遂、马援的西陇军马也来到了长安城西侧。
这一切动荡,都有一人看在眼中。
那便是城中的凉州大人胡轸。
胡轸在凉州当地就很有声望,也是跟随董卓的老人了。董卓被杀后,胡轸在城中,猝不及防,看不清形势,只能与徐荣暂且投降了朝廷了,但胡轸的心却从来不似汉臣。等到李傕、郭汜领兵而来,胡轸又派兵前去接应,本打算里应外合之下,拿下长安城,没料到小皇帝一出手直接要了李傕与郭汜的性命。胡轸一时蛰伏不敢动。谁知天无绝人之路,胡轸打探到韩遂、马援率领西陇军而来的消息,便一直蠢蠢欲动,等待时机。
今日胡轸探知消息,说是皇甫嵩将军领着守城的三万人马,出城往西去了。胡轸便知道机会来了,皇甫嵩去与西陇军对战,城内空虚,正是他出手的好时机。
胡轸便联合徐荣,分兵两路,一路准备来皇宫劫掠皇帝,另一路则直奔城外东转,要去联合据守潼关的凉州军。虽然李利已经归降,但是士卒还在潼关。按道理来说,这计策若是能施行,也算有两手准备,而且很符合两人心思。胡轸是坚定的凉州派,而徐荣则是半路加入董卓的。所以胡轸是要与凉州军共存亡的,由他领兵来皇宫劫小皇帝,给凉州军做保护符。而徐荣则领兵出城,若是能联合潼关凉州军,那么可以再议大事,若是胡轸失败、联合不成,他也可以往天下各军阀处谋一份差事,为人征战,讨碗饭吃。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吕布原本与胡轸有旧怨。当初董卓在时,因为优待并州军之事,胡轸便对吕布很有意见。等到胡轸与吕布共拒关东联军之时,胡轸又曾借着官高一级,放出“必斩一青绶”的狠话,对吕布下了死亡威胁。而吕布给小皇帝赐予金印紫绶后,又面讽于胡轸。总之,两人看对方,都恶心的不行。胡轸得势之时,恨不能弄死吕布。吕布此时得势,就曾屡次谏言王允弄死胡轸。虽然王允一直不同意,但吕布是盯上胡轸了,就怕胡轸不搞事儿。
所以胡轸兵马一动,还没等挨到皇宫,就给吕布带兵追上来了。吕布如今三万兵马,倍于胡轸,把对方围住了,生擒了胡轸。
而另一边出城的徐荣,还没等东转,就遇上了得胜归来的皇甫嵩,逃窜时给冷箭射下马来,没等抬到皇宫,便伤重不治身亡了。
而刘协始终对胡轸与徐荣不曾放心,但因外有重兵,不宜起内乱,因此只叫曹昂派人时刻留意。
此时,刘协才听曹昂把来龙去脉讲完,就见吕布压着被五花大绑的胡轸,与皇甫嵩一左一右走上殿来。
吕布推搡着胡轸。
胡轸被推了个趔趄,跪倒在小皇帝面前。
吕布大声道:“这老贼暗窥宫室,图谋不轨!若不是给我巡逻捉到了,不知要闹出什么祸事来!”
胡轸冷笑。
吕布道:“你冷笑什么?你跟陛下说说,你领着一万兵马,往皇宫而来,是要做什么好事不成?”
胡轸无可辩驳,只昂身而起,冲着吕布怒啐一口。
吕布大怒,伸手就掐住了胡轸脖颈,手指用力。
眼见胡轸面色紫胀起来,曹昂忙道:“御前不可失礼,温侯留意。”
吕布这才丢开手来。
皇甫嵩直到此时,才有开口的机会,伏地请罪道:“老将归来途中,正遇到徐荣领兵而出,似欲东逃。老将拦截之时,底下士卒莽撞,竟将徐荣射下马来,伤了他性命……臣有罪……”
徐荣就算再不忠,那也是朝廷委派的军职,皇甫嵩没有皇帝的旨意,便杀了徐荣,真追究起来,的确是罪。只不过如今眼见礼坏乐崩,少有人在意这些罢了。
刘协笑道:“义真老将军莫要惶恐,射箭者必然是朕的人。朕早知胡轸、徐荣等人心思不定,早已传话下去,二人但有叛逃之举,那便放手追击,死生不论。”
小皇帝竟然在守军中也安插了人,且跟随皇甫嵩大军同行。
吕布想到自己曾几次有过逃跑的念头,忽然心中一凛。他看向小皇帝,却见对方仿佛只是在说胡轸与徐荣之事,便又心中一松,只当是自己多想了。
皇甫嵩更不敢问军中何人乃是皇帝的人,又汇报道:“臣领陛下谕令,带兵出城,追击西陇大军。斩杀五千余人,俘虏了两千人马,余者西退三十里之外,四散逃去。臣不敢擅自深入,这便领兵回程复命,又遇上徐荣之事。”顿了顿,又道:“说来当真奇怪,城外西山昨夜遭了山火,又给大雨浇灭。臣领兵赶到之时,那些西陇叛军恐怕才经了火烧,惊魂甫定,无心应战,这才给臣讨得便宜。”他既然是接了皇帝口谕出城追击,又见了火烧的痕迹,便知道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如今提起来,是否把话说透,端看皇帝的意思了。
刘协微微一笑,并没有要提昨夜山火的意思,只道:“那韩遂与马腾虽然聚起数万兵马,然而他们边人原是许多部族聚在一起,这数万兵马里总有十余个首领,只共推韩遂与马腾为首罢了。若是好时,自然大家一同发财。若是吃了败仗,可就只认自家首领,各领几千人马逃散了。”
吕布在旁听着,叹气道:“这等好事,陛下只给老将军,我这里整天操练,也等着出去开荤啊!”
胡轸躺在地上,才能喘上气儿来,闻言便嘲讽道:“并州小儿还想开荤?呸!你只合吃|屎!”
谁都没想到胡轸躺在地上还能神嘲讽,便有侍立的宫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吕布气极,恨不能窝心脚踹死胡轸。
刘协忍笑,单手握拳,置于嘴边,掩饰着笑意,咳嗽了两声道:“义真老将军俘获之中,可有惊喜?”
皇甫嵩好似没有听到胡轸与吕布的交锋,稳重道:“余者还在一一查验,只叛军里有一位小将,主动殿后,给我们大军围住了。他不肯交待姓名,不过据他亲兵所说,这小将乃是马腾长子马超。”
“马超?”刘协这下真笑出来了,对曹昂道:“叫淳于阳别睡了,与他喂招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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