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 第66章

作者:青色兔子 标签: 天之骄子 爽文 穿越重生

  这种情况下,粮食安全就成了国之根本大事。

  长安城中大族豪强,盘根错节,豪商巨贾,接通权贵。刘协令曹昂彻查各族资产,严令禁止私人囤积粮食,然而屡禁不止。正如《西游记》中所写,人间的小妖怪小魔头,亮出真身,哪个不是真神身边伺候的?棍子还没打到这些豪强身上,请托的官员早已堵住了曹昂办差的衙门。

  就连刘协的未央殿中,也有董承与阳安大长公主踏过几次门槛。要知道前者乃是刘协表叔,后者乃是刘协姑母,两家的女儿都还养在长乐宫中,都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两者前来,也都有些苦口婆心,无非是物议沸腾,皇帝刚刚亲政改元,实在不合于此时生事,纵有宏图大志、百年大计,也当立足眼下。

  刘协继续留在长安,两方都能问到宫中来,成事之前便要矛盾激化。因此刘协便借着巡视新修筑的潼关一事,避出长安。如此一来,在长安城中的豪族便觉此事皇帝还未有定夺,事情有了回转的余地。但是另一方面,曹昂独自留在长安,暂时失去了皇帝这最大的依仗,面对的压力却是不可想象的。

  曹昂要面对的压力,不只来自于反抗的豪强,还来自于在旁盯着的新任尚书令杨彪。杨彪当然明白皇帝的用意,但是他也绝不会宽容于曹昂。若是曹昂行事时有偏差之处,杨彪是断然不会放过的。

  杨彪出身士族,当初灭宦官,他曾出力。如今打豪强,虽然符合清贫士族的利益,但是对于四世三公这样的杨氏大族来说,却就并非好事了。豪强原是与权贵连着的。而如今以曹昂为代表的朝中新生力量,更是与杨彪所代表的旧臣集团成犄角之势,虽然这些只在暗中汹涌,因当前还有兴复汉室这一大任务、这一共同的理想悬在头上。

  但两派之间,不甚融洽,却是不争的事实。

  想到此处,刘协道:“将德祖唤来。”

  德祖,杨德祖,杨修。

  杨修乃是杨彪之子,是年刚满二十,于是举孝廉入仕。他的父亲乃是当今尚书令,家族又树大根深,起点自然不同凡响,一出仕,就做了郎中,常伴皇帝身边,以备差遣顾问。待到这郎中做满一年,那便可以称一声尚书郎了。

  一出仕就在尚书台挂了名,又常伴帝王身边,加之杨修本人确是聪慧无比,在他的年纪算得学识渊博,想来大好前程便在眼前,如无意外,来日他也会是家族中又一位列于三公之位的大佬。

  可惜真实历史上,杨彪看不顺眼曹操,曹操初时对杨氏也心中忌惮。待到杨修以杨氏子身份参与曹丕、曹植夺嫡之争,却站错了队伍,犯了大忌。曹操下定决心后,为了铲除可能存在的夺位隐患,下令将杨修诛杀。否则以杨修之才,想来历史上还能多几则美文名篇。

  刘协最喜年轻人有才进取,因此见杨修虽然因聪慧且出自高门、难免有些飞扬恣肆,但他又岂会因少年性情而苛责于杨修,仍是常常带在身边,爱他言谈有趣。

  一时杨修驱马上前,只见青年峨冠博带,广袖宽大,胯下白马,手中短鞭,含笑而来,当真名士风流,叫人见之忘忧。

  刘协一见,便也笑了。

第98章

  此时将要日落, 刘协归程并不赶时间,且要趁着白日沿途察看民情,因此便令安营扎寨, 在山脚下暂歇。这趟出行, 总负责皇帝安全的乃是伏德、淳于阳二人。两人领命而去, 先起一座大帐供皇帝歇息,余者再有条不紊安排下去。

  夜色初至,大帐前生起熊熊篝火,众人烤肉为食。

  这一趟出行,两月之间, 众扈从与皇帝朝夕相处, 都是少年人, 因见皇帝脾气温和, 言谈亲切,便在心中觉得亲近, 此时围坐在火旁,也都敢说敢笑了。

  眼见这一趟巡视潼关无惊无险, 即将平安回长安,众人心中也都松快了, 因此一时间氛围极好。

  只淳于阳忠于职守, 仍领值勤人员在外围巡逻护卫;伏德则与赵泰等人守在内侧。

  刘协笑指杨修道:“都夸你学问渊博, 既然就在黄河边,你便将咏诵黄河的佳句都诵来。在座列为都是见证,少了一首, 给他们指出来,可就坠了德祖你的美名。”众羽林郎都鼓噪叫好,这一拨新入宫的羽林郎, 原也是各地名家大族的子弟,颇有学识,便如孙权一般,不可小觑的。

  刘协又解了随身的佩剑抛给杨修,要他舞剑助兴。

  杨修凌空接剑,毫不怯场,笑道:“谨遵圣命。”

  只见他长身玉立,撩袍分步,月下舞剑,口中曼声吟诵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却是一首宋君祭祀商代先祖的《商颂·玄鸟》篇。

  如今杨修于御前吟来,借宋君歌颂商受天命而治国,来赞皇帝继汉室之正统,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左右羽林郎便有人笑道:“选得好诗,只是与黄河何干?”

  杨修微微一笑,提剑转身,回首亮相,从容续道:“……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这一首诗的结尾,乃是写商时盛世,国土千里,粮食满库,百姓都得以安居乐业。国土直抵四海,四方诸侯都来朝拜。黄河以为封疆,天命授予殷商,足矣享受一切吉祥。

  这大约便是为人君者,所最希望的治世了。

  众人听到果然有“河”字,便知是黄河。

  伏德笑道:“给德祖躲过去了!”

  有了这样一首称颂明君盛世的赞歌在前,底下杨修便不再避忌,一首接一首,将什么“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新台有洒,河水浼浼”,“岂其食鱼,必河之鲤”接连吟诵出来。

  自夏商而今,黄河一直是国家经济中心地区的重要之所,为历代文人墨客吟诵不休。杨修本就博学,此时只从《诗经》中信手拈来,便已吐出七八首佳作,手中剑舞不停,从容潇洒,当真是贵公子风采,卓尔不群。

  众人在旁观看,见此既拜服于其学识,又心折于其风采。

  孙权也渐渐看得入神,见杨修折剑亮相,忽然心中恍惚,仿佛从他面上看到了一位故人,不禁“噫”了一声。

  他就坐在皇帝身旁,这一声虽低,却也被听到了。

  刘协低声笑道:“怎么,孙权你也要上去比试一番?”

  孙权笑道:“舞剑臣也会,只是舞不来杨郎中这样好看。吟诗臣也能,只是急切间腹中只能搜出两三首来。”他与皇帝亲近,又年轻不藏心事,见皇帝挑眉仍有问询之意,便将方才所想说了。

  刘协道:“哦?东南一隅,竟然有人风采不输于德祖?那是何人?”

  孙权笑道:“此人与臣的兄长乃是总角之交,两家乃是通家之好,为给臣母贺寿,家宴上此人也曾舞剑赋诗,当真叫人挪不开眼睛。单说此人,陛下恐怕不知。倒是他堂祖父周景、堂叔周忠,都做得太尉之职。他父亲周异,做得洛阳令。他本人名瑜字公瑾,臣素日里也唤他作兄长。”

  竟是江左风流美丈夫周瑜,大名鼎鼎的周都督。

  刘协不妨在此刻听到周瑜名字,不禁微微一愣。

  孙权又解释道:“说来臣这位兄长与杨郎中面容并不相似,但不知为何,臣此刻见杨郎中舞剑吟诗,竟恍惚间如又见了那位兄长一般。”

  刘协望向杨修,不难想象周瑜风采,因笑道:“照你所说,这周公瑾也是名门出身,又允文允武,想来生就从容大气,谈笑间神采飞扬处,自然有相类之处。”

  一语未毕,却见杨修已舞至尾声,横剑归鞘,双手托举,归献于御前。

  刘协见他额上薄汗,又喜他年少潇洒,便笑道:“宝剑赠英雄。朕这柄剑今日便赠予德祖这位少年英雄了。”

  这是皇帝随身的佩剑,锋利刚硬倒还在其次,只剑鞘剑柄上镶嵌了许多名贵玉石,华丽异常,且是御用之物,剑鞘皮革上所绣金龙伸着五爪,乃是极尊贵的象征。

  杨修笑道:“既是陛下美意,臣便不推辞了。”当即便将新得的御赐宝剑系于自己腰间,直起身来,叫周边咋舌的同僚们也都看看清楚。

  众人都笑,也有打趣他的。

  刘协算着时辰,示意伏德留下来与他们同乐,自己回了帐中,果然见朝廷的奏折依然送到了,正摆在案头等他翻阅。

  他出巡这两个月来,各处奏折都仍如从前一般,先送至长安,由尚书台汇同各部看过之后,草拟意见,再呈送于他。而他同意的事项变更、人事任命,用皇帝印后,也要再发回长安,经尚书台用印,这才发布出去,公告天下。

  潼关距离长安不过三百里,奏折从长安发出,一日一夜间便呈送于他了。

  刘协在案几后坐下来,耳边仍能听到帐外少年们的笑闹之声。

  汪雨拔高了桌上烛火,小心看了皇帝一眼,又小步退守到帐门处。

  刘协翻开那厚厚的两大摞子奏折,见放在最上面的乃是刘清与宫中等人的请安折子。他将这些挪到一旁,见朝中臣子上奏的,多是从前那些积年未解决的旧事,又有请恢复洛阳为都城的,又有说要治袁绍、袁术兄弟之罪的,还有些拖延许久的官员贪污受贿案件——只是一直未有确凿证据,双方彼此攻讦。另有大司农士孙瑞的奏报,乃是一笔笔的账目,朝廷如今养着这许多官员士兵,各处该缴纳的赋税却不曾见到,一日穷似一日,终归不是办法,很该开源节流,他愿意以身作则,将俸禄减半,希望将这一点推广到全体朝臣身上;又说曹昂在长安城中筹粮,闹得着实不堪,已然不顾朝廷体面,逼得一族族长要悬梁自尽以保阖族性命,旁人因为知道曹昂乃是皇帝近臣,不敢作声,但他乃是数朝老臣,平生都为汉室尽忠,少不得要抛开个人利益,出来告诉皇帝一声。

  刘协虽然对这些大事早有决断,但也难免看得胸中烦闷,合上士孙瑞的奏章,索性取过各地的晴雨表来,看来平复情绪。谁知看了几篇山东各地的晴雨表,刘协便觉不对,竟是各处一滴雨水都不曾见,因又回头去看奏章,果然见徐州、兖州等地数郡都报了旱灾,更有甚者,还报了蝗灾。

  尚书令杨彪写来的奏章里,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严峻问题。而这干旱显然并不止于山东一侧,关中今春少雨水,隐然已有干旱之势。若只是干旱欠收倒也罢了,只恐怕兴平二年时的蝗灾也要卷土重来。

  汪雨见上首皇帝面色渐渐凝重,便透过帐门缝隙,对外面的伏德做个手势。

  伏德会意,对仍围坐谈笑的众羽林少年挥臂示意,叫他们都回各自帐中去歇下。

  皇帝帐外一时安静下来,只除了静立守卫的护兵呼吸声,和仍未燃尽的篝火噼啪声,再没有旁的声音。

  杨修小解归来,踏着月色,腰悬宝剑,正遇上在外围带兵巡逻归来的淳于阳。

  淳于阳一眼便望见杨修腰间那柄流光溢彩的宝剑,认出这乃是出巡俩月来皇帝随身佩戴的那一柄,登时眯起了眼睛。他业已弱冠,与杨修同龄,因常在武人中厮混,晒得肌肤黝黑,生得高大健硕,又管束着一众兵将与羽林郎,自然养出一番气势,此时拉下脸来眯眼冷视,若是寻常人便给他骇住了。

  杨修却天然不会惧怕,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腰间一看,张开双手,嘿然笑道:“陛下给的。”

  淳于阳道:“你做了什么?”皇帝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将随身的佩剑赏人。

  不等杨修回答,伏德已上前来示意两人噤声。

  然而帐中刘协已然听到了。

  正因为那些羽林少年散了,帐外静了下来,这突然的脚步声与人语声,才越发清晰。

  刘协问道:“帐外是谁来了?”他手指压着杨彪的奏章,算了算时辰,道:“可是子柏(淳于阳字)回来了?让他进来。”

  淳于阳行弱冠之礼时,刘协已然亲政,便亲自为他主持,又给他取字为“子柏”,希望他能如松柏顶天,又能有松柏之寿。若单以顶天之意,倒也罢了。但这份希望得字之人能长寿的心意,却真如亲长一般,由不得淳于阳不动容。

  汪雨先是笑道:“外面是淳于中郎将、伏小将军与杨郎中在说话呢。”又要出帐迎淳于阳。

  刘协目光落在杨彪的奏章上,道:“既然如此,便叫他们三个都进来吧。”

  一时淳于阳、杨修与伏德三人入帐,都在皇帝下首坐下来。

  刘协道:“给子柏上一盏热汤驱驱寒气。”

  淳于阳忙道:“臣不用……”

  刘协认真道:“这黄河边夜里冷,又有风吹,你在外面巡视这许久,若是受了寒气,不及时发散,憋在体内,伤了骨头,老了要受罪的。”

  皇帝虽然年轻,用心言谈时,却常有长者之风。底下淳于阳与伏德陪伴日久,都

  已经有些习惯了;只杨修方才伴驾数月,仍不免觉得新鲜有趣。

  刘协将手边奏折推给杨修,道:“你看看,奏折中所写难题当如何化解。”

  杨修双手接了奏章,入目便是父亲那一笔熟悉的隶书,见上面写着对即将到来的旱灾与蝗灾双重夹击的忧虑,便凝神细看下去。他为郎中,本就是要为皇帝排忧解难的,参与国事商讨,也是本职工作。

  刘协又从方才的请安折子中捡出阳安大长公主府的,递给伏德,温和道:“府上的折子,朕还没来得及看,既是正常发来的,想来众人都该安好。”

  伏德忙谢恩,打开一看,却是喜上眉梢,一张脸都红了起来,嘴角不自觉翘起来。

  刘协笑道:“看来是嫂夫人平安生产了。”

  伏德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喉咙,低声笑道:“叫陛下见笑了。折子里写,小臣家中夫人平安诞下一女。”

  刘协叹道:“表兄为了陪朕出外巡视,顾不得家中临盆娇妻,何尝不是舍小家为大家。”

  “陛下言重了。”伏德忙道:“将士们在外戍守,真艰苦者尚且不言,小臣这又算得什么?”又道,“家中父母也都安好,只是父亲今日忙着接管北军,也宿在营中,一旬才得回家一次。”

  “义真老将军病故,只好偏劳姑丈了。”刘协微微一笑,道:“朕虽然叫亲舅舅做了执金吾,又封了都亭侯,但那是为着灵怀皇后的缘故,你们都是知道的。”

  刘协的生母乃是王美人,王美人只有一个哥哥,便是如今做了执金吾的王斌。执金吾这个官职,负责都城安保。因此任上官员能力倒是其次的,最要紧的乃是对皇帝忠心。

  话说到这里,伏德便不好讨论皇帝母亲那边亲族的能力高低了,只将自家府中送来的请安折子合好,仍送到皇帝面前的案几上,笑道:“家中夫人着实不懂事,竟借着给陛下的请安折子,写起家书来。”

  刘协笑道:“朕与表兄原是一家,既是折子又是家书,这才对了。”又道:“既然这喜事叫朕遇着了,来日必往府上饮一杯满月酒。”

  这两人说笑间,淳于阳已饮尽一盏热汤,舒舒服服放了一场汗,方觉浑身暖和起来;而另一边杨修也已放下手中厚厚的奏章,垂眸作思索状。

  刘协于上首望着杨修,心中转过许多念头。杨氏一门,对汉室之忠心,乃是毋庸置疑的。真实历史上,曹丕与曹植的夺嫡之争,明面看是二子双争,其实背后再看,恐怕还是皇权是归于曹氏还是复归汉室之争。而杨修等人愿意推举曹植,当然是较之曹丕而言,曹植于政治上更天真一些,多半能为汉朝老臣所左右,而不会像曹丕那样,立时便逼献帝禅让,篡夺了皇位。曹操前半生乃是热血青年,待到征战半生,到了老年,选继承人之时也是道出了理想之变——他虽然不愿背负篡汉之名,但是下一代不必受此束缚之时,那还是要曹氏占了这天下吧。

  如今的曹操正在兖州与吕布相持,因有旱灾又有蝗灾,这仗也是打打停停,恐怕待到入秋之时,今岁的粮食收不上来,因为缺粮少食,双方便不得不停战筹粮,来日再一较高低。此时的曹操,前有徐州陶谦还未扼死,后面大本营又被陈宫、张邈背叛,只有荀彧命人好不容易保住的三郡可以暂且立足,火烧眉毛顾眼前,怕还未曾生出对天下的野心。

  想到在长安艰难筹粮的曹昂,刘协舒了口气,好在一切还来得及,这些人初心尚在,忠心可用,只要扛过眼前这一场旱灾与蝗灾,且在关中耐心经营,积蓄力量。

  刘协望着仍是垂眸思索的杨修,温和笑问道:“德祖,如何?”

  杨修毕竟年轻,以文才机辩见长,却不曾亲自理过实政,虽然在家中耳濡目染也学到许多,只谈论起来也颇能唬人,但要针对农事国本、在皇帝面前开口,他那点唬人的东西便显得浅了。然而他却也未如寻常臣子般请罪,掂一掂手中父亲所写的厚重奏章,笑道:“自幼都是臣写好文章,送于父亲检阅。如今父亲写了文章,臣来审视,还是头一回。家父这笔隶书真是越写越见真章了,醇厚如醪酒,不错,不错。”

  刘协明知他取巧,听下去却也不禁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