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只是皇后毕竟是皇后,是一国之母,就算她发疯,也没人敢轻易冒犯,宫婢们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垂着首手无足措的站了一排,直到此刻得了皇帝御令,才敢上前去七手八脚的按住了陈皇后四肢。
“阿蓉这是怎么了?如何会这般?”帐幔那边的皇帝疾声问道。
“清醒了,却又糊涂着,自然这样了。”颜姑娘如是回答,她的声音从帐幔里传出来,听着悠悠然十分淡定。
“什么叫清醒了却又糊涂着?这该怎么办?”皇帝又问道。
然而还不等颜之雅回答,帐幔里又传出来了陈皇后一声夹杂着悲泣的哀嚎——
“陛下——臣妾也不活了——”
“臣妾也随瑜儿去了吧……臣妾也不活了……”
陈皇后的声音听起来既凄厉、又悲恸,贺顾却听得微微一愣。
皇后说的是“臣妾”。
不知是不是贺顾的错觉,总觉得皇后娘娘这两句呓语,似乎是陷在了过去的什么梦魇里,并非是因着宫宴上那人所传的噩耗……
颜之雅回答的声音这才响起来:“陛下不必担心,娘娘既已醒了,只要喂娘娘喝了药,退了烧,便不会有太大问题了。”
又道:“还是先叫娘娘把药服下。”
皇帝道:“可阿蓉这样,如何服药?”
贺顾也在琢磨,瞧着皇后这幅状若疯魔的样子,不像是能老实喝药的,便听颜之雅朝端着药的宫人问了句:“热过了吗?”
那小宫女忙道:“李嬷嬷已吩咐我们热过了。”
她刚端着药进了重重帐幔,贺顾便见颜之雅的剪影把陈皇后给提溜了起来,又听她道:“劳陛下帮忙压住娘娘手足。”
然后帐幔里便传出了一阵陈皇后呜呜咽咽的声音。
贺顾看着影子傻了,若是他没看错……颜之雅竟然在给皇后硬灌?
这家伙……这家伙真是狗胆包天。
皇帝也没说话,估计也是被她这举动惊得说不出话来了,谁知更胆大的却还在后面。
便是隔着帐幔,贺顾也能清楚的看明白,那边的颜姑娘竟然抬手干脆利落给了陈皇后一记手刀——
陈皇后的人影变这样悄蔫蔫的软了下去,颜之雅把她平放回榻上,站起身走了出来,对跟着一块走出来脸色风云变幻的皇帝道:“娘娘吃了药,应当不会再烧下去了,草民继续等在这里,只是娘娘心智不清,恐怕要折腾几回,陛下要不还是先去歇息吧。”
皇帝看着她,沉默了一会,道:“……若是阿蓉再折腾,姑娘也是这般处置吗?”
颜之雅闻言义正言辞答道:“自然,药好容易才灌下去的,若不将娘娘给劈……呃,若不叫娘娘安生的睡过去,万一都给吐出来了可不好了,多折腾几回,总会折腾不动的。”
皇帝:“……”
裴昭珩:“……”
贺顾:“……”
裴昭珩垂眸拱手恭声道:“颜大夫所言有理,父皇已经守了母后一夜,若再熬下去,伤了圣体,母后醒来也会心中不安,此处有儿臣和驸马、颜大夫守着,父皇还是回去歇息片刻吧。”
皇帝闻言沉默了一会,转头看了看此时复又重归寂静的床帐,这才回过头来,叹了口气,道:“……好吧。”
又对颜之雅沉声道:“你若能治好朕的皇后,朕必重赏于你,还望大夫尽力而为。”
颜之雅道:“草民不敢懈怠。”
皇帝脚步顿了顿,这才带着一直跟在身侧的王忠禄、并一众内官离去了。
芷阳宫内殿弥漫着药味,贺顾见裴昭珩神色沉郁,心中不由得暗叹了一口气。
……若说刚回来时,他心中对三殿下还有三分怨气,方才听见了皇后娘娘那般悲鸣、叫人闻之动容,贺顾忽然就明白了几分三殿下的为难之处。
扮作女子,嫁于他人,若不是情非得已,哪个男人愿意?
……三殿下也是身不由己。
瑜儿姐姐忽然变成了个大老爷们,要问贺小侯爷心中憋不憋气,他自然是憋气的,可是怪三殿下,又有什么用呢?
或许……他贺顾的姻缘红线,早就被月老一剪刀给嘎嘣剪断了吧,便是再重生个十辈子八辈子也是如此……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贺顾心中暗叹了一口气。
他虽然还不能完全释然,但也不会再怨怪三殿下,跟他撒泼耍赖,扒人家衣裳又哭又闹的啃人了……
昨晚的确是太失态了。
……且先让他缓缓吧。
只是三殿下,眼下心中估计也为着皇后娘娘的事煎熬,一夜过去,贺顾虽知道“瑜儿姐姐”从头到尾都不存在,可一时半会心理上清楚了,本能却还没有完全接受,看到这张脸如此落寞沉郁,他便忍不住的心生不忍——
贺顾有心宽慰三殿下一二,却又实在想到不到能说什么。
只是右手顿了顿,抬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已示宽慰。
三殿下回眸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二人变这样又守了陈皇后一整日。
到傍晚时,颜之雅又给皇后施了一回针,皇后便又醒了一回,这次仍然是折腾的不行,又哭又闹,状若疯狂,声音和样子都十分骇人,颜之雅不管三七二十一,叫三殿下帮忙强按着灌了药,又给劈晕了。
贺顾看的嘴角抽搐,忍不住问道:“……这样硬灌,药真的能喝下去吗?”
颜之雅一边把针收回去,一边道:“吐还是会吐一些的,但好歹能喝下去一点,比没有强。”
天色将暗,贺顾虽是驸马,却也毕竟是外男,不像三殿下是陈皇后亲儿子,他不好留宿芷阳宫中,便告辞先回了公主府。
这日他竟又接着做梦了。
梦里仍然是那个做了皇帝,眉目阴郁的三殿下,他仍然是那只猫,睁开眼的时候正蜷在揽政殿御案上睡觉。
贺顾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这个梦里,又成了那只猫,先是愣了愣,抬眸便看到了裴昭珩在灯火下,有些模糊、轮廓柔和了几分的侧脸。
他又在批折子。
贺顾连续做这个梦有些日子了,每次进了梦里,他变了猫,见梦里的三殿下点灯熬油的处理政务,都会去叼他批折子的朱笔,眼下也条件反射的上前去叼了一嘴儿。
猫咪如此举动,不是第一次,帝王却微微一怔,看着那猫,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昨日见你一日都恹恹的,晚上也没来管朕批折子,怎么今日又精神起来了?”
贺小猫咪叼着笔拽了两下,帝王便松开了手,叫它如愿以偿的打断了他的工作,他也不恼,只抬手顺了顺猫咪后颈柔软的毛发,道:“你没事就好……朕昨日还以为你病了,若是连你也不能陪着朕,朕……”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闭目道:“……罢了,这么多年,也是如此……除了他,再没有人陪在朕身边过。”
贺小猫咪叼着笔,望着帝王闭着目,微微有些落寞的俊美脸庞,发起了愣来——
这个梦里的三殿下在说什么啊?
“他”是谁?
只是贺顾一入此梦,梦中的三殿下便已经是这幅老成模样了,也似乎做了皇帝有段日子,贺顾不知道此前这个梦里发生了什么。
……他还有点好奇。
贺顾刚一产生这个念头,便觉得眼前景物骤然模糊了起来,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他头晕目眩,等他再定下神,定睛一看,却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不再揽政殿中了——
此处竟然像是……
一间暗室?
贺顾发现自己又回归了那种没有实体的状态,只是这次他明显感觉到自己似乎被无形的拴在了什么东西附近,无实体的他也飘不远,低头一看,便发现底下站着的,竟然是更年轻的三殿下。
三殿下站在外面,牢狱里关着个头发蓬乱,看不清面貌的人。
那人肩膀抖了抖,似乎在笑,半晌才道:“你谋朝篡位,弑君弑兄,大逆不道,便是坐上了皇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你以为你就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的稳了?朕告诉你,你是在做梦,朕是不会给你写传位诏书的,朕绝不会写……朕决不……”
贺顾听得傻了——
这……这声音怎么有点像……太子???
这是怎么回事?!
他低头去看,却见三殿下站在这间牢房外,神色无悲无喜的看着牢里形容狼狈的人,淡淡道:“大哥不想写,便不写吧。”
牢里的人愣了愣,抬起头来,怔然的看着裴昭珩的脸,道:“你……你就不怕日后,有人说你……说你的皇位得来不正,你就不怕旁人谋反讨伐?你就不怕……”
贺顾越听心中越震惊了,他心头浮现出了一个有些离谱的猜测——
难不成这个梦,是太子做了皇帝后,三殿下……三殿下篡位成功了?
这梦果然是梦,梦里的三殿下微微有些讥诮的勾了勾唇,像是在笑,贺顾从未见过现实的三殿下露出过这种神情,他道:“我有何好怕?”
“大哥杀忠良、信奸佞,母后何曾害你?闻贵妃何曾害你?钱大人、陆大人何曾害你?便是二哥与你相争,也从来都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从不曾使过阴私歹毒手段,大哥却能将他们都杀了,又害了二哥妻儿,连亲侄子也不放过,大哥丧尽良心,天理不容,你都不怕,我又有何好怕?”
牢里的裴昭元闻言,胸膛剧烈起伏了起来,半晌他才怒道:“你胡说!你胡说!朕……朕没有杀忠良,是他们对不起朕!是他们对不起朕!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坐在这个位置上,又岂能事事尽皆如朕所愿,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裴昭珩冷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贺侯爷跟随大哥十四年,他对大哥何等忠心耿耿,为了大哥的皇位,他遭了多少唾骂?挨了多少口诛笔伐,他替大哥把大哥做过的脏事全都一肩扛了,大哥却能翻脸不认人,转眼就将他凌迟抄家灭门,有谁逼大哥如此忘恩负义、如此鸟尽弓藏、如此卸磨杀驴了?”
裴昭元怒道:“朕也不想,是他逼朕的!是贺子环!是他恃宠而骄,他私动兵符,他勾结党羽逼迫于朕,他眼里早已没有朕这个主君了!都是他逼朕的!”
裴昭珩沉默了一会,忽然垂首摇了摇头,半晌他敛了面上神色,淡淡道:“时至今日,大哥还是觉得,自己做下的恶事,都是旁人逼迫,一切的错处,都不是因着大哥的过失,那便还是在这里好好反省吧。”
“哪天大哥想通了,愿意对着已逝忠良磕头赔罪悔过,我便给大哥一个痛快。”
“若是想不通,便在这里一直想吧。”
他转身要走,裴昭元却几步冲到了栏杆前,他满是污垢的手紧紧抓着栏杆,目眦欲裂的盯着裴昭珩的背影,怒道:“你别走!朕不许你走!朕……朕是皇帝,朕是一国之君,你不能这样羞辱朕……你……你不能……你……你就是想让朕给贺子环的牌位磕头赔罪是不是?你就是惦记着这个才这般羞辱于朕是不是?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你们早有勾结……他当初才会留你一命,他当初才不杀你,他……他这个叛徒……是他先对不起朕……是他先……”
贺顾听了这话,心中简直惊涛骇浪,他忽然开始觉得,这个梦似乎不太对劲了——
这梦,怎么倒像是前世……他死后的事??
这到底只是一个梦?还是真实的?
梦中的三殿下听了牢里裴昭元的话,却忽然回过了头来,目光冷寒的盯着他,道:“闭嘴。”
“子环从未对不起大哥,是大哥对不起他,对不起贺家,对不起长阳侯府,对不起所有为了你忠心一片的良臣贤将。”
“他虽选错了主君,却从未背叛过大哥,大哥眼里容不下他,无非是子环与大哥不同,良知尚存罢了。”
他语罢也不再停留,只转身离开了这间关押着昔日旧帝的暗室。
贺顾在梦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拴在他身边,不得不跟着他一道离开了,他心中还在震惊,若这真是上辈子发生的事……那……那……
梦中的三殿下似乎刚刚登基为帝,他刚一回到正殿,贺顾便瞧见了之前他做猫时,那个给他送鱼的内官——
内官见裴昭珩回来了,躬身道:“陛下,该用膳了。”
梦中的三殿下沉默了一会,道:“先不必了,没胃口。”
内官愣了愣,似乎有些为难,小声道:“这……陛下……龙体为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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