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109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这样不冷。”伏传说。

  谢青鹤能怎么办?他裹着厚实的御雪斗篷,踩着暖烘烘的靴子,笑容慈爱。

  自己撒的谎,自己憋着去圆呗!

  谢青鹤全身披挂裹得跟只冬眠苏醒的老熊,伏传却光着两只脚踢踢踏踏地蹬着谢青鹤的木屐,走路都似轻快了几分——他“借”谢青鹤的木屐也不是一两回了,反正大师兄的木屐最好穿。

  出门时,伏传还记得把谢青鹤的风帽兜上,用系带扎紧领口:“漏风冻耳朵。”

  两人都登上了飞鸢。

  谢青鹤只说无力携人,也不是无力驾乘飞鸢,伏传只要出力操控,并不需要照顾谢青鹤。

  飞鸢驭水气而行,暴雨之中,水汽丰沛,伏传拉起飞鸢基本上没耗费多少力气。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暴雨黑夜之中,龙城没有多少抹黑赏景的奇葩,伏传便顺着雨幕滑行一阵,慢慢拔高。

  谢青鹤马上意识到,小师弟是有心照顾自己,尽量减少高空飞翔的距离。

  一路上,伏传也很沉稳,没有使出任何花俏的招式,安安稳稳地往前。谢青鹤能感觉到他有余力未出,之所以这么稳重,应该也是顾及“身体不好”的自己?

  老汉轻狂容易,少年稳重难得。

  谢青鹤捂着暖烘烘的手炉,看着伏传驾乘飞鸢的认真表情,心中默默点头。

  因伏传一路上走得极稳,云层上露出朝阳的万丈金光时,二人距离寒江剑派还有小半路程。伏传忍不住问:“大师兄,你累不累?咱们先吃些东西再赶路?”

  谢青鹤从空间里拿出一块栗子糕,塞在他嘴里,又给他灌了一口甜梨浆。

  伏传这才突然想起,他俩都是有空间的!

  “大师兄,要不……你到我空间里坐一会儿?到地方了再出来?”伏传建议。

  谢青鹤摇摇头。那当然不肯去。

  这一路上他都悄无声息地帮着伏传聚拢云气,否则伏传哪能飞得这么轻松?

  拒绝伏传的建议之后,他拍拍伏传的脑袋,是以伏传专心驾乘飞鸢。伏传才把脑袋扭回去,没多久又忍不住转过头来。因为,谢青鹤并没有闲着!

  谢青鹤将两个瓷杯放在飞鸢的手竿上,先在杯子里放了两个桂花糖,再将甜梨浆倒进去。

  伏传顿时不敢随便摇晃飞鸢了。

  ——这要是晃一下,大师兄的杯子就掉下去了!

  高空中空气稀薄、寒冷如冰,谢青鹤的甜梨浆很快就冻起了冰渣。

  伏传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谢青鹤很熟悉这类话术。这是什么=我要喝。

  “到飞仙草庐就差不多得了。”谢青鹤说。

  伏传便有些失望。飞仙草庐才能做好,那就是给师父的孝敬呗!只得两杯,肯定没我份儿了。他咂咂嘴,刚才大师兄已经灌了一嘴甜浆,虽然没有冰渣,味道也还不错吧。

  飞鸢踏入寒江剑派境内,马上就有外门弟子察觉,响箭此起彼伏地射入高空,彼此传讯。

  寒江剑派对飞鸢的管理很严格,从飞鸢寮出去就得从飞鸢寮回来。不受此约束的只有内门弟子。

  然而,自束寒云以下,内门弟子也很少自己带着飞鸢到处跑,回山之后把飞鸢往飞鸢寮一扔,自然有外门弟子负责养护打理,何乐不为呢?伏传有样学样,也是把飞鸢寮当停车场。

  这回有谢青鹤指点,伏传直接把飞鸢驱往飞仙草庐,差点掠过那片草庐屋顶。

  谢青鹤哭笑不得:“停在草庐下边。”

  这一次低空飞掠已经惊动了草庐里潜修的上官时宜,老人家挽着袖子皱眉走了出来。

  伏传有点着慌,七手八脚地把飞鸢按在半坡上,谢青鹤端起两只浮着薄冰的梨浆瓷杯,先给了伏传一杯:“尝尝?”

  伏传正在收拾飞鸢,冷不丁接着一杯甜浆,受宠若惊:“我也有?”

  谢青鹤已经扯下了风帽,一步步攀上了飞仙草庐。

  适才驾乘飞鸢低空飞掠的是伏传,上官时宜亲手教出来的徒弟,功法相合,极其熟悉。老人家板着脸站在院中,只等小弟子过来,就要训斥——凭你多大的脸面,也不能在师父头上动土!

  哪晓得才站了片刻,率先走来的不是小弟子,而是看上去沧桑了许多的大弟子。

  谢青鹤手里还捧着凉冰冰的瓷杯,上前先捧给师父:“师父。”

  自龙城一别,师徒二人隐有决裂之意。

  十一年来,谢青鹤连封信都不曾写回来,上官时宜不知道他隐居何处,纵然知道也不好去寻他。

  上官时宜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就算他知道自己那件事做得不地道,可是,哪有师父向徒弟低头的道理?

  谢青鹤突然回来,先递了个杯子来。上官时宜将杯子接在手里,触手一片冰凉。

  “回来就好。”上官时宜挽住了谢青鹤的胳膊,不使他下拜。看着瓷杯中点点薄冰,眼底也有怀念之色,“这么久远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上官时宜对谢青鹤的教养最为精心,称得上寓教于乐。

  谢青鹤第一次被上官时宜带上高空,上官时宜就用杯子装了两杯泉水,师徒二人在高空之上畅游翱翔,痛饮冰雪——那时候谢青鹤年纪还小,小孩儿就喜欢吃冰。

  上官时宜不记得自己为谢青鹤做过什么,谢青鹤却从未忘记过。

  师徒二人僵持了十一年,谁都不肯主动服软低头。现在谢青鹤送来一杯冰饮,表示自己从未忘记过恩师抚养之恩,自然是求和之意。

  上官时宜不让谢青鹤下拜,谢青鹤也还是屈膝行了大礼,且不肯起身,望着上官时宜。

  喝了这杯冰水,咱们前嫌尽释。不然,弟子就不起来了!

  伏传含着一块冰溜溜达达上来时,恰好看见师父将杯中甜浆一饮而尽——

  “甜的!”上官时宜胡子都要竖起来了。

  谢青鹤听见了小师弟的脚步声,这会儿不好跟师父顶嘴,笑道:“年纪大了就爱吃糖么。”

  ——他就是故意的。

  求和是要求和,低头也要低头。但,当年那件事,师父不厚道!

  上官时宜不爱吃甜,谢青鹤故意冻了甜梨浆,还在里边放了桂花糖,三倍甜!

  上官时宜也看见了满脸狐疑走近的小弟子。谢青鹤不好跟他顶嘴,他也不好当着小弟子的面跟大徒弟拌嘴。一口下去,齁得心肝脾肺肾都要黏住了。幸亏有点冰!他转身进屋,先去找茶漱口。

  伏传担心地凑近谢青鹤:“大师兄,您是不是不知道啊?师父不吃甜。”

  谢青鹤含糊过去:“人年纪大了,就爱吃甜烂之物。”

  飞仙草庐里正喝茶的上官时宜听见这句话,气得砸了一个茶杯:呸!不孝之徒!

  伏传闻声连忙追了进去,先扶上官时宜坐下,又给他倒了山泉水漱口,再弯腰去捡地上的瓷杯碎渣。收拾地面的时候,伏传发现,师父摔的是他自己的茶杯。大师兄给师父的瓷杯,一直被师父捏在手里,这会儿已经放在了茶桌深处——绝不会误碰摔碎的地方。

  师父是真的真的很宠爱大师兄。

  想到这里,伏传就忍不住开心。这样师父就不会和大师兄发脾气,怪大师兄拿甜浆给他吃了吧?

  谢青鹤在外边水井处洗了手,才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往日都是青衫木屐,一身清闲,今天突然裹着御寒的斗篷,脚上还蹬着冬靴,上官时宜看他总觉得不顺眼。直到他进门解了斗篷,上官时宜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又是怎么了?将手给我。”上官时宜催促。

  伏传还在屋内站着,谢青鹤怎么好说,我穿得像只熊,全因为我忽悠小师弟,自作自受?

  只好在上官时宜身边坐下,将手递了过去:“已经好多了。”

  上官时宜三指搭脉听了片刻,又叫谢青鹤换另一只手。谢青鹤只稍微磨蹭了一下,就被上官时宜啪地在胳膊上拍了一下。谢青鹤揉揉自己的胳膊,递出另一只手,无奈地说:“小师弟在呢。”

  上官时宜都懒得理会他,只管诊脉,随即起身打开靠墙的药柜,拿出两瓶药:“飞鹤药瓶每日一丸,栖鹤药瓶两日一丸,无论早晚,空腹食用。”

  谢青鹤拿着那两个药瓶子看了一眼,有些好笑:“也不必都画上鹤纹吧。”

  上官时宜指向伏传:“你问他。”

  伏传正乐呵呵地看师父与大师兄相处,总觉得师父和大师兄的关系,跟其他徒弟都不一样。他是师父的嫡传弟子,大师兄却像是师父的儿子,承继了一切的支柱,感情完全不同。

  伏传非但不觉得嫉妒,反而有一种很期待和羡慕的心情。

  ——师父这么疼爱大师兄,大师兄也会这么疼爱我的!

  冷不丁被指到头上,伏传也有点羞涩:“鹤……本来就是……出世之战禽,仙神之使者。静姿出尘绝世,动如云霞飞舞,那咱们都是世外修仙之人,器物上用神仙图,就免不了要画鹤纹啊……”

  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堆,上官时宜说到重点:“山上的用器都归他家的作坊包了。”

  谢青鹤才突然想起来,李钱在替伏传经营刘娘子遗留下来的生意。

  寒江剑派也是偌大的门派,内外门弟子衣食住行都要往山下采买,买谁家的不是买呢?照顾照顾小师弟家的生意,小师弟少赚一点,薄利多销,寒江剑派少花一点,经济实惠,何乐而不为?

  只是山上用什么器型款式,那就基本上得参照伏传的审美了。

  伏传是个大师兄的疯狂崇拜者,供给师父使用的药瓶上画满了这种鹤那种鹤,负责掌管银钱的陈一味也不可能提出异议。小师弟崇敬大师兄,喜欢用鹤纹,谁有立场去反对?

  谢青鹤想起小师弟家的瀚墨堂,也是摆着各种各样自己最喜欢的笔墨纸砚。

  这小孩真是……

  “咳。小师弟,沏壶茶来。”谢青鹤将话题带走。

  他想说正经事,奈何上官时宜实在看他不顺眼,黏个胡子装什么大瓣蒜呢?

  一盆水,两剂药,兑在一起。

  谢青鹤马上明白要被卸妆:“等一等,师父……”

  上官时宜拿着敷了药的热毛巾在他下巴上捂了片刻,直接就把他的胡子扯了下来。

  谢青鹤:“……”

  伏传守在茶炉边歪着脑袋,发现大师兄在师父面前也常常吃瘪。师父动手能力强啊。病了能治病,易容了也能卸妆。大师兄会的东西,师父都能接得上。

  这让伏传立志要努力学习,天天向上,做一个和师父、大师兄一样啥都略懂的全才!

  不然,以后师门之间“联络感情”,啥都不会,根本插不上手。

  胡子被扯了,脸上的颜料也被沾了药水的毛巾一点点擦下来,伏传发现大师兄的脸没有一丝皱纹,看上去简直和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也不知道是身体不好,还是颜料用得久了,看上去气色很差,带着枯槁憔悴之色,饶是如此,单从眉眼之间,依然能看出大师兄从前的俊朗风华。

  瘦归瘦,大美人还是大美人啊。难怪大师兄每天都要涂口脂抹面脂,不好好保养多可惜啊!

  上官时宜还用毛巾搓谢青鹤的脖子。谢青鹤易容化妆很仔细,连脖子上都画了连片的皱纹,这才营造出一个完美的老者模样。脸上的颜料好擦,脖子上就有些麻烦了。

  谢青鹤已经被制伏在榻上躺着,举起一只手投降:“我自己来,师父,脖子……”

  上官时宜给他搓了好几下,终于把所有的颜料都搓干净:“我听说你在山下打着燕不切的旗号招摇撞骗?燕不切长这样?”

  伏传顿时有些紧张。他想替大师兄解释,不是大师兄招摇撞骗,是他认错人了。

  谢青鹤揉着脖子爬了起来,没好气地说:“我要装他就不易容成这样了。”

  伏传这才发现,师父并没有任何问罪的意思。大师兄丝毫不恭敬地歪在师父的榻上,师父还给他搓了一个干净的帕子,让他擦了擦脸。这样随意的姿态……就像他在大师兄跟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