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189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根本就没谱的事,还要争个你来我往。小师弟就是功课太少,闲得无聊。

  “大师兄?”

  “好,轮着来。”

第126章

  翌日出城很顺利。

  二郎伪造的身份文书根本无从检测真假,城门吏只看一眼就放行了。

  后赵对京城出入采取宽出严进的政策,主要防止流民进城安家,其次才是防止奸细混进天子脚下搞破坏。对于出城的百姓很少管束,假惺惺地看一眼身份文书,从来不查出城路引。

  谢青鹤与伏传在京城居住了小两年时间。

  来的时候,这座城残破灰暗,走的时候,这座城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两代以前修葺的驰道路基坍塌下陷,积攒着雨水与马粪,二十年前皇帝出巡时垫起的黄土则化作了道边污糟的泥泞,城外候进的队列旁,茶摊顶棚铺着茅草,面色愁苦的摊主贩售着粗茶与素饼,还总有霸道的混子来来往往,索要锅里的鸡子与豆腐片。

  伏传只匆匆看了一眼,注意力又回到了谢青鹤身边:“大师兄,我觉得你有些发热了。”

  谢青鹤歪在斗篷里,只露出半张脸:“伤了根本,不要担心,吃些补益的药食就好了。”说着就让伏传把他早已准备好的药包拿出来,里面存着精炼过的药丸,熟练地含服一枚。

  伏传认得出来,这是谢青鹤离开粱安侯府之后,最先炼制的一批药物。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可能会失败,未雨绸缪。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失败。

  原来大师兄也不是什么都行。原来大师兄也会常常在现实面前低头屈服。这种认知非但没有让谢青鹤从伏传心中供奉的神坛中跌落,反而多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崇拜与敬仰。

  神,生而有大造化。移山填海,威能万千。

  可是,一步步从人修成神的凡夫俗子,历经千难万险,终究超脱世俗。

  二者相比,谁更值得敬仰呢?

  谢青鹤很快就出现了发热便血的症状,不管他吃了多少药丸,依然暴瘦十斤。

  以他的年纪身量,原本就只有七十多斤重,突然瘦了十斤,整个人都凹陷了下去,憔悴得不成人形。伏传还能勉强稳得住,周家祖孙三人都吓坏了,日日愁眉苦脸,生怕要给谢青鹤办丧事。

  “已经跟着我耽误太多行程,这样不行。”谢青鹤知道伏传的打算,找他来吩咐,“你带着三娘和二郎去追韩琳吧。让陈婆婆照顾我。她修为只比你差一些,你也可以放心。”

  伏传沉默片刻,说:“此世无非虚幻。纵然天地塌陷,也不及照顾大师兄安好重要。”

  谢青鹤病得奄奄一息,没什么力气跟他争辩。

  “你叫我很失望。”谢青鹤说。

  伏传是个很敏感的脾性,谢青鹤哪怕对他说一句重话,或是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他都会难受。

  这会儿被劈头盖脸砸了一个“失望”,他也只是低头抿抿嘴,一言不发。

  “当初是你听说草娘所受的不公,义愤填膺要来为她讨个公道。也是你说,你要去眉山南看一看。到最后,还是你站在漆黑的贫民窄巷里,对我说,你要留下。我很早就发现了,你啊,多情易感,又习惯游戏人间,动情时是真,抽身离开也从来不犹豫……”

  谢青鹤说了长长一段话,有些气短喘息,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

  “你若始终把这里的一切当作虚幻,当作游戏,当初又何必动怒生恨,义愤填膺?”

  谢青鹤拉起伏传的手,将他的手杵在床上,墙上:“你摸摸这床板,你摸摸这面砖墙,你再摸摸你自己——”他把伏传的手推回胸膛上,紧按着心口,体会胸膛砰砰的跃动,“此世无非虚幻?你当真这么想么?”

  伏传口中所说,并非心中所想。

  他若真的不在乎这世上的一切,何必忙忙碌碌这么长时间?

  只是看见大师兄暴瘦的憔悴身形,不管多重要的事情,都得旁站一步。

  往日谢青鹤肯定能体谅理解他,也能好好地开解安慰他,坏就坏在谢青鹤身体不好,皮囊拖累了情志,将原本好好沟通就能圆滑解决的问题激烈化了。

  习惯了被大师兄宽待安慰的伏传有些委屈,下意识就反驳:“大师兄不也这么想么?若大师兄不将一切视作虚幻,我就不信这么多次入魔,次次都能生在太平盛世,次次都能歌舞升平?大师兄不也是只管自家,不管人家?”

  两句抢白出口,看着谢青鹤受了顶撞有些意外的脸色,伏传马上就后悔了。

  “我……”伏传站了起来,自然就有两分低头赔罪的模样,“我又口不择言。”

  谢青鹤是有些意外,却没有生气的情绪,解释说:“你说得对。我是没有次次都生在太平盛世,更没有几次心存济世之志去匡扶天下。因为我入魔是为了修法。小师弟,你入魔又是为了什么呢?”

  伏传垂手站在床边,很老实驯服的模样,竖起耳朵听训。

  若二人只是师兄弟的关系,谢青鹤也不觉得如何。

  如今关系毕竟不一样了,再让伏传低头听训,谢青鹤有些别扭,更有几分舍不得。

  谢青鹤将自己所有情绪都放下,先给伏传赔不是,柔声哄道:“是我说话太重,让你难过了。你来我这里坐下,我们慢慢说,好不好?”他慢慢地起身,想给伏传挪个位置。

  伏传见他翻身都困难,连忙上前扶着他,小声说:“是我不该和大师兄顶嘴。”

  谢青鹤靠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二人离得近,就不必那么大声说话。

  “你随我入魔本是为了修行,为的是离开这个世界时,解除魔患时得到的那些好处。”

  “单为这点好处,做起来很简单。”

  “我曾告诉过你,魔类偏执,大多数魔类的念头都无从排遣。比如苏时景,他的执念是要杀死天底下所有‘淫妇’,所有喜欢与男子做事的妇人,在他看来都该死,若不能杀光这些妇人,他的怨憎就不能平息。这类完全不讲道理的执念,自然不能满足他。”

  “不能满足,就直接杀灭。杀灭之后,依然会有修为到手,不费吹灰之力。”

  “早十多年前,为了尽量解决体内的魔患,减轻皮囊的负担,我就常常这么做。入魔,出魔,杀灭。这其实没什么问题,对自身也有绝对的好处。那我为什么要改变从前的做法呢?”

  伏传很捧场,配合地答道:“大师兄要寻创新的修法?”

  谢青鹤否认道:“那都是后面的事了。你我都是修士,修习道行神通、谋取长生不死,种种刻苦都是手段,务本求真才是真正的目的。若日日苦练,只求打人更凶,杀人更快,更能威吓他人,何不如修帝王权术,修兵法战术?一人之力,何如万万人之力?”

  伏传倒也不是敷衍他,每句话都听得很认真,也认同谢青鹤的说法:“我明白大师兄的意思。”

  “此世虚幻,现世不虚幻?真人眼底,真伪不过一念之间。你在世间修行,你在乎的,都是真的。你不在乎的,都可以是假的。俗人束缚于阴阳五行,囿于三界六道之中,以天地为依托,以万物为滋养,乃是至道之显化,亦为至道之附庸。”

  “你我既然是修士,不彰阴阳五行,脱离三界六道。你是何物?你在何地?可曾找到自我?”

  接连三问,把伏传问入了一个极其玄妙的境界中。

  谢青鹤的修性已经完全进入了无视皮囊、无视世界的地步。儒家心学说,此心与花同寂。释家佛祖说,天上地下,唯吾独尊。道德说,有名天地之母。都是这个道理。

  眼见伏传所有所思,谢青鹤又问了一句:“小师弟,你可知道世间什么最珍贵?”

  伏传只差一点点就能进入了悟的状态,认真地听他说。

  “人心至贵。”

  谢青鹤握着他的手,轻声劝道。

  “你对草娘遭遇的同情,对此世百姓的悲悯,在那条窄巷里行走一年,所听所闻的关切认真,给予的每一次关怀照顾……这是你与这个世界所发生的联系,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是真实的。”

  “你只管守在我的身边,不去管计划中的事,不去在乎曾经关心过的一切,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来与不来,都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坏处。对我来说,我的目的也只是完善修法,一开始,我也不曾发愿发心解脱这个世界的贫苦艰难,我也不会有任何触动。”

  “唯有你。”

  “小师弟,会心生遗憾,会自食前言,会错失那片真诚本心的,只有你自己。”

  谢青鹤握着伏传的手微微用力,使伏传不得不低头,与他对视。

  “不要为了我,失了你自己。”

  伏传被这句话说得指尖一颤,仿佛过了电。

  “我……”

  过了片刻之后,伏传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说:“大师兄,我好像……要突破了。”

  不等谢青鹤说话,伏传有些焦躁:“不是这里。是在外面,我自己的皮囊修行。我好……这感觉好奇怪。我好像马上就要跨过去了,但是过不去……差些什么……”

  “差个交代。”谢青鹤安抚他,轻轻抚摩他的手背,“去吧,去做你的事。”

  “就像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我只管修行,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想到这里,谢青鹤又赶忙补充了一句:“小师弟,此事不求结果,只求无愧于心。你要知道,这世上或有无敌的修士,绝没有无敌的人生。你的志向太博大,师父不曾做到,我也不曾做到,你如今还年轻,只须尽心竭力去做就是了,不必对自己太过苛刻。”

  这一瓢冷水浇下来,换了从前,伏传或许会认为大师兄不看好自己,不认同自己。

  如今亲眼见到谢青鹤吐血卧床,说话都喘气,他就知道大师兄是经验之谈,绝不是看轻自己的能力。纷纭尘世之中,变数太多,阻力太大,连大师兄都不能百战百胜,何况初出茅庐的自己?

  他起身踌躇片刻,还是坐了回来:“可是,大师兄,你这么难受,我怎么能离开你?”

  道理是讲明白了,感情上还是割舍不下!

  把谢青鹤弄得哭笑不得:“你……”

  拉扯到最后,伏传仍是坚持又留了六天,在谢青鹤身边照顾。

  直到谢青鹤不再便血,能勉强自理生活,至少不必伏传帮着擦洗身体之后,伏传才带着陈老太和三娘离开。二郎被伏传留下听用。伏传的意思是:“如今时局混乱,身边有个青壮,等闲人不敢来招惹。若是老妇少童,处处都不方便。”

  谢青鹤也不挑剔,小师弟说什么就是什么,临走时只叮嘱一句:“爱重自己。”

  只要不是糟糕得影响正常生活,谢青鹤一直都很无所谓皮囊的好坏。何况,他是习惯分别的。往日独自入魔,现世一日,入魔百年,也不至于时时刻刻都要对小师弟牵肠挂肚。

  这是他与伏传定情之后,第一次分别。而且,是因为他行动不便,被迫与小师弟分离。

  伏传才刚刚走了半天,谢青鹤就觉得不习惯。

  原本是赁了个农家小院暂住休养,伏传在的时候,谢青鹤也不觉得很糟践。

  一待伏传走了,谢青鹤和往日一样躺在床上休息,就觉得处处都不顺眼。那墙不曾漆过,砖缝都发黑了。木床也不知是被哪个顽童刻过图案,摸着凹凸不平。

  想喝茶。

  想喝小师弟沏的茶。

  ……

  谢青鹤并不肯承认自己离不开伏传。

  他将此时的难受,归罪于被迫沦落至此的挫败感,绝不是他对小师弟的依恋。如果他主动与小师弟分别,这会儿就绝不会这么难受。不就是跟从前入魔时分别一样么?

  “此乃心魔。须收摄情志,端正心态。”

  谢青鹤告诫自己,随后闭目数息,强行入定,用静功打消自己的种种杂念。

  以他那样深厚坚毅的心修加持,任何欲念都会在瞬息间化为乌有。

  奈何一念刚灭,一念又生。

  这一夜才昏沉沉地睡去,次日鸡鸣日升,谢青鹤睁开眼,看见这黑洞洞的屋子,又开始想伏传。

  想小师弟温热的身子挨着自己,想小师弟用微凉的小手服侍自己梳洗,想小师弟望着自己时,那一双充满了欢喜的黑眼珠子……

  居然是一时半刻都舍不得离开了!